求侠 第87章
作者:群青微尘
第112章 (二十七)年少意疏狂
洞窟里漫着滚烫的烟尘,岩壁血红灼热,似乎仍冒着丝丝白气。近处是一片刺目的鲜红,远处的石卵却沐着森寒月光,在茫茫光点里,飞虫如沙般拢集,渐成人形,从那翕动的口里发出属于丹烙的怵人大笑:
“可惜,方才那一剑,不过是杀了万中之一的老朽;适才的火烧,也只是折了老朽些许兵将。天下第一,天下第七尚且杀不得一条老虫,可这老虫子却能要了你们性命!”
笑声不绝于耳,赵岭、张权二人缩在石壑边上,几乎要两眼翻白,昏将过去。火点像繁星密雨般从石钟乳|尖往下落,他俩被火七这出响动吓得魂不守舍,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热浪袭来时却逃过一劫。原来是那叫迷阵子的少年如清风浮云般翩然而至,只见他白袖一舞,便将卷到他们跟前的铺天炎火抹去,又轻轻一推,把他俩递到石壑旁。
先前那长虫已灭了大半,可耐火的红飞蚁又密密匝匝地冒了出来,接天连地,像散不尽的浓雾。两人脸色煞白,不住往地上磕头,央求迷阵子道:“仙长,现…现在有甚么法子灭了那群烤不焦的虫?”
迷阵子昏昏欲睡:“没办法。”
“凭天下第七之力,莫非还赢不得这虫豸么?”二人忙道。
迷阵子道:“一只总有办法,百只、千只也有法子,可现在这里有上万红飞蚁,滴水汇巨川,这是要我给黄河改道啊。”
他伸掌一推,便轻而易举地把扑面而来的热雾挥散,看着实力甚是不凡,可整个人却无精打采,不愿动手。
张权涕泗横流,几乎要抱着那少年的大腿蹭:“仙长,我俩不想死,您一定也没想归西,咱们都出把劲儿,莫说是改黄河的道了,动天河都成!”
少年道:“你怎地就觉得我不想死?我老啦,日日守着这地儿也早腻了,唯一一个蠢徒儿也挨虫子啃了。趁着今日热闹,有人陪葬,包我冥福,不如咱们还是一块儿葬了罢。”
二人瞬时变色,齐声道:“仙长,不可!”
此二人看着虽窝囊,又贪财好色,但毕竟是吞日帮中有头脸的人物,自诩为下任江湖榜首,因而最为爱惜自己性命前途,铆足了劲儿要从这魔窟里活下去。
迷阵子慢悠悠地在两人面前踱步,一步三晃,似是随时要倒地睡去一般。他仰头望着穴顶,银盘似的月亮似乎很远,隔着朦胧轻纱。只听他不疾不徐道:
“诸位可知这换月宫由来?此处并非瀛洲,也非蓬莱,不过是一座墓冢,纳人尸骨罢了。”
“墓冢?”
迷阵子顿了一下,“世人常说我能偷天换日,改六腑五脏,变七情六欲,频然来访。唉,不是换命取命,便是要夺人气元武功,皆是些贪求之徒。有些人死在了这处,我掘了坟,自个儿干起守墓的活计来啦。”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薄,忽而显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
“所以,要是咱们今日在这儿一命呜呼,倒也死得其所。”迷阵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眼皮已悄然阖上。
赵岭见他暮气沉沉,显是不愿出手,心里凉了一截,道:“只可惜这儿没酒。”
“酒?为何要酒?”
“酒醉壮人胆,黄泉不孤单。”赵岭欲哭无泪,“临行前喝上一杯,总归是好的。”
迷阵子眯着眼缝望他,“这里只有茶。”
经方才丹烙往茶水里下蛊虫那一出,二人哪敢饮茶?于是慌忙摇头,几乎要把脑袋摇掉。
迷阵子接着道:“何况我也没想要你们死。若你俩死了,这儿便得多两个坟,麻烦得紧。”他说罢此话,忽而伸开五指,抬手如擒月般往上抻长,对目瞪口呆的赵、张两人道,“两位是不是见过我的‘移花接木’之法?”
先前这少年仅用一掌便将蛊虫将他们体内移出,又轻描淡写地将他俩身位、火浪焱流改化,二人对这掌法其中玄妙既惊又怕,如今见了数回,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殊不知这不过是迷阵子基本中的基本,一点功法皮毛。
但比起那神妙功法,两人已听出这慵懒少年已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不禁大喜过望。
“那末接下来,就让各位见识一下…”迷阵子张着惺忪睡眼,冲他们微微一笑。
“…偷天换日。”
——
岩隙中。
金五眨了眨眼,木然地望着自己的手背。他忽地认出这是丹烙的毒红蚁,左三娘以前也使过这虫制毒,曾说此虫最耐火烧,要用杵子捣碎方可。
玉求瑕小心翼翼又局促不安地望着他,整个人绷得有如弦上之箭。
皮肉似焦烂了般发黑蔫软,似乎一碰便破,要流出脓黄的水来。黑衣罗刹猛地抽出怀里藏着的猎刀。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入手背,霎时血水四溢,待将那整块溃烂的皮肉剜去,他才用靴底狠狠碾了那红飞蚁数次,喘着气靠在岩壁上。
“还好么,少爷?”玉求瑕眼里写尽忧色。
“这像没事的样子吗?”金五道。
他瞥了那血淋淋的右手一眼,忽而弯身去扯玉求瑕的白袍子。玉求瑕大骇:“你要作甚!”金五却不肯停手,直从袖子上撕了一大截,缠在伤口上,他撕一块儿还不够,又去扯玉求瑕另一边衣袖,险些将两只袖子都扒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他觉得这呆子衣衫布料多,自己身上戎衣袖短,没一会准被撕净。玉求瑕呆呆地望着金五麻利地裹起伤手,血却没止得全,顷刻便把那白布浸透,血从指尖滑落,洒在地上,似娇艳而狰狞的红花。
金五心里如撞钟般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毒会有多烈,也不知道方才那刀是否止住了蛊毒的蔓延。
也许得切了这条胳膊方才保险,他犹豫了片刻,忽觉得手里一紧,原来是玉求瑕居然自己从衣上又撕了块白布下来,捉住他的手仔细缠了,直裹得像只大箬粽。这还不够,直到玉求瑕拿布条把他俩的手捆在一块儿,打了几个结,金五才受不住了,道:
“这是什么,不让我跑?”
“这是让咱俩不会走散。”
玉求瑕笑盈盈地望着他,把手指竖在嘴唇边,道:“嘘,你听。”
脚底下嗡嗡响动,似有巨兽在远方咆鸣。沙石倾泻,涓流倒转,岭巆岩穴,暗沉石壁似是从四面八方渐渐侵压而来。
明明仅是站着,他们四周的光景却在流转。一刹间天地翻倾,上下倒逆,金五忽觉得身子被抛起,霎时间便落在了空中!先前的立足之处成了天穹,而含着明月的穴顶、林里的石钟乳则成了幽不可探的地底。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他便被甩进一片虚无夜色里。
这是一场疯狂的坠落,疾风自深邃的地穴里用来,如刀般在周身擦过,扑得两耳生疼。若不是那捆在手腕上的布条,他俩此时还真要被这强劲的风流吹散。四周乌漆阴森,他瞧不见玉求瑕,对方也看不见他。
是迷阵子的偷天换日。
金五猛然惊醒,传闻中这江湖第七通天翻海之能,只不过疏于争斗,甘作个第七的位子。他本来是不信的,可今日迷阵子还真将换月宫翻了个底朝天给他们瞧瞧!
那红飞蚁群霎时被甩在了遥远的天顶,像渺然尘点,可他们仍在往无边无际的洞里坠落,仿佛永远落不到个头。迷阵子这出确实能甩开丹烙的虫群,可也与将他们推入地渊无异。
“想个法子!”金五向一旁吼道,“要不然咱俩都得死!”
从这高度落下去,他俩若不是被尖石林贯通皮肉,便是要粉身碎骨。更何况他二人的手正捆在一起,要死也得成双成对儿的。
玉求瑕的声音自风里朦胧地飘来,却沉静得很:“…把刀给我。”
性命攸关之时,任何念头都是多余的。金五用短匕割断了鞘耳的系绳,忽觉得手上丝丝滑凉,似是有甚么物事划过,却也管不得太多,把刀抛给玉求瑕。黑暗里只看得到那被撕得零落的天山门雪袍微闪。玉求瑕接了刀,手腕一振,擦着岩壁磨脱了鞘,刹那间往地底挥去一刀!
——玉白刀法第一式,完璧无暇。
这一式柔风百转,是最圆融活通的一刀。守式为主,似简实繁。但见这刀乍出,四下里土石迸裂,沙尘纷扬,不一时竟堆斜了道石坡。两人躬身翻滚,在那碎石坡上狼狈地滚了数十百来回,总算骨碌碌地落到坡地,满身皆是石屑残灰。
金五喘了口气,抬头遥望天顶,阴森暗沉,甚么也望不见。他们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落了下来,天与地倒转了一轮,他们此刻坠到了本应是穴顶之处。
他爬起来,却见四周光景大为奇异,与以前所见景色皆迥然不同。他们似是踩在澄亮的冰面上,月光落在脚底,泛着莹莹幽蓝。薄云在膝边延展,纠缠交错,十纵十七横,九星坐落,正是坐弈方圆。
金五的脑壳有些疼了,这倒不是撞出来的。他没好气道,“这又是哪儿?”
“是墓冢。”玉求瑕从罗刹鬼身后爬起来,打量着四方,答道。
他江湖传闻听得多,知道换月宫洞里叠窟,有如迷阵,每一条道皆通往诡奇之处。有时是葬身之所,有时又是玄奥洞天。若传闻不假,迷阵子果真该守着成千上百个死人,其中既有江湖好手,也有市邑小民。
金五问。“谁的墓?如此风光大葬,该不会是哪位皇帝老儿的罢?”
罗刹铜面都掩不住他眼里的精光,玉求瑕赶忙缠着布条一把扯住,怕这小少爷要张牙舞爪地盗墓去了。金五倒不是爱钱,他入了候天楼后,可总爱干些开棺发冢的坏事儿,就是想探探人家棺材里要放啥。
两人望向棋局中央,天元处立着张高台,上面影绰地端坐着个人。那应是墓主了。尸身似被白茧所覆,可却隐约瞧得出人形。那人生前定是对棋如痴如醉,方才在坐隐间垂朽。
突然间,似有一记重锤落在玉白刀客心上,他已然猜到此人是谁。身死亦存棋思,三局判人性命。即便是凭着他自己那独步红尘的刀法,也未必能与此人分个平分秋色。
玉求瑕蹙着眉,道。
“…是天下第二,国手过文年。”
第113章 (二十八)年少意疏狂
两人对着那棋阵中央的高台默然许久,最终是玉求瑕先往前踏了一步,可金五猛地扯住了他,险些没要他在地里摔个狗啃泥。
玉求瑕去拍他的手:“好啦,少爷,我又不是去发人棺椁,我可正派得很,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做不来。”
且不论他先前如何在丰元城里混吃白喝了几月,也不说他三天两头往刺客们歇脚的三合院里钻,金五盯着玉白刀客那已踏出去的革靴,简扼地道:
“有机关。”
话音未落,只听得细微的咯嚓声不绝于耳,岩壁里似是有石铁推移之音,窸窣地连成一片。沙土滑落,露出黑漆漆的岩洞来,洞里忽地飞出百十只铁爪,倏地钉入对面壁中。数只木鸢从狭缝里滑出,在半空中逡巡,像黑压压的阴云在他们头顶飞旋。
木鸢竹篾上系着连弩,箭尖森冷地泛着光。看起来若是他俩轻举妄动,再乱走几步,便会有箭雨倾盆,将他们扎成莲蓬木筛。
罗刹鬼见了,先拎着玉求瑕的衣襟冲他脸上砸了一拳。玉求瑕吃痛,捂着脸踉跄地退了几步,道:“又怎么啦?”
金五恶狠狠地望着他:“气不过。”
他俩先是遭了迷阵子偷天换日的道,跌到了个古怪墓冢里。没想到这墓是天下第二的墓,更没想到这墓里的棋阵皆是机关,这回他二人别说是出去了,恐怕不一时便要死在这里。
玉求瑕唉声叹气地揉了揉发疼的脸,忽而问:“你会下棋么,少爷?”
“略知一二。”
“对啦,你以前总爱逃学,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玉求瑕道,“怕是连守拙都未到罢。”
金五伸手敲他脑袋:“你一个一窍不通的人,怎好意思教训我?我明白你意思了。这儿是棋痴、棋疯子的墓所,我们得破了这棋阵才能出去。”
他们环顾四周,只见脚底月华流转,头顶虽深邃漆黑,却渐能辨出有丝线似的微光落下,浅浅地洒在飞旋的木鸢上。地上有纵横沟壑,看着是棋盘,却无棋子。
“是木鸢的影子,”玉求瑕指着地道,“影子落在地上,布成了棋阵。”
“想不到你人是呆了些,却不蠢。”金五道,“我来记下,你把数报来。”
可那鸢影鬼魅似的变幻,一时分落四方,一时拢聚天元。他不解其中门道,看得云里雾里。可若是依着金五所言,这棋阵里四处都连着能教他们魂归西去的机关,说不准除却连弩、翻板,还会有些古怪的尖刀毒针一类的玩意儿。
金五先低头看了那棋阵一会儿,忽而道:“奇怪。”
“什么奇怪?”
“这棋局低劣之极,不像出于天下第二之手。更像是那老头儿下棋时动了脾气,一把将棋盘掀翻,这才留了副乌七八糟的残局。”
玉求瑕道:“既然不是过老先生布的局,那又会是谁?”
金五皱着眉头,心里已隐隐有了个猜测。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丹烙那老虫子是如何进洞来的?”
“不是借着白云子的尸躯么?少爷,你就爱在别人说话时走神,有些话还是听全了才好。”玉求瑕道。
可那遮天盖日的虫群又是如何来的?依道理,丹烙该在窟穴里摆了百来只虫笼,但先前他与火七探查时却未曾见到。
金五思来想去,未得头绪,他伸手将玉求瑕捆在腰里的柳条抽开,在地上比划了一番。他记得很快,玉求瑕慌慌忙忙地报数,转眼间便看他利落地在地上画出三五副落子图。
玉求瑕低头看着他画,先时还在仔细看着布棋的位置,后来不知怎地,眼神便渐渐瞟到他家少爷身上了:像黑衣罗刹这般日夜入死出生的刺客,怎么就能将脊背对着自己了呢?他尚且还对金五抱有几分戒心,即便是凑近时都盯着对方的死穴不放,可金五却含含糊糊,时而似是要杀他,时而又松懈得很。
说来也是奇怪,他看着成日乞皮赖脸地纠缠着金五,心里却是疏离的。他也时常骂自己古怪,金乌与金五不就是同一人么,都是他要寻的人。
可是总归是疏间的。从他把过往的名姓丢掉的那一刻起,往昔年岁已烟消雾散了。
“…王小元!”
恍惚间,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似真似幻。这一声顿时惹得他心中一撼,浑身震颤,随即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望向金五,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一刹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金府,海棠花间,白槐树下,一切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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