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金五站起身来,盯着那棋阵深思,他扯了把缠在手上的白布,唤道:“玉求瑕,来帮把手。”

  见那人呆呆地望着自己,金五以古怪的神色剜了他一眼,“姓玉的,还愣着作甚?过来。”

  两人现在的手捆在一块,罗刹鬼伤了右手,若有机关自身侧来还未必防得住。

  失落之色在玉求瑕面上如浮光般一掠而过,他低头望了一眼金五的伤手,笑道:“这我倒忘啦。不过我记得你善使的是左手,若是伤着了也无甚大碍。”

  他两指方才经金五一拗,倒有些扭着了,现在也只有一边手使刀使得利索,在这一点上他俩倒是半斤八两。

  金五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神色忽而扭曲了一下。只见他突然间捂住了嘴,弯身呛咳了一阵,后来还是受不住了,往岩沟边直吐酸水。

  “少爷……”

  黑衣刺客摆摆手,示意他别靠近,歇了好一阵后,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欲盖弥彰地抹了把嘴。

  “他娘的,左三娘的药…是真的难喝。”金五皱着眉道。

  可他胸口像被厚布蒙裹着一般,呼吸时有些闷痛,脑壳也有些恍惚轻飘,细细地疼,像是裂了几道小缝,有人往脑袋里头吹气。兴许是那令人昏头的药效还未过,他想。

  寻常人喝一碗就该昏昏默默,可那小姑娘竟灌了他三碗。

  玉求瑕忧心道,“是药的缘由么?”他犹豫着没问这是否是方才那蛊虫害的,因为金五保准也弄不明白。

  “是。”金五的脸色有些发青,“所以要你帮一把,我怕到时浑噩,踩错了棋位。”

  玉求瑕望着他,突然间有些恍神。在他记忆里,在掉进庭中冰池前,金乌可从来不会病。有甚么风寒跌损,只管随便一裹,闷头一睡,第二日又能生龙活虎、咋咋呼呼地来欺负他。可要真是病了,好起来可比抽丝还难。

  于是他问:“少爷,你莫非从以前起便服药难以见效…”

  金五无奈道,“毒难见效,药也是。”

  这话似是不假,玉求瑕想起那晚他俩中了春宵散的情状。他只吸进了一些,便要运起玉女心法卯足了劲儿抵挡。那大半瓶媚香洒在金五身上,可这刺客不过是头晕脑胀,软绵绵地睡了一阵,后来竟也无恙。

  这些日子他趁左三娘不注意,往后厨里转悠了一趟,确实发觉了些许诡谲之处。药煲总是满当的,里面皆是些毒物碎末,他曾经担忧这会不会把金五给灌死,可现在看来是他家少爷非但百毒难侵,还得要些性猛的玩意儿才能治住。

  正神游天外间,黑衣罗刹忽地一把抓住他,指着天元处的高台道:“那是什么?”

  两人望去,但见那高台先上不知何时多了只紫檀箱,竟似是凭空冒出一般。箱上开着栅格孔洞,洞中深邃漆黑,也不知其中纳着何物。箱上漆着只黑身翠羽的鸟儿,口中衔蛇。

  那是鸩鸟——烙家家纹!

  金五道:“那老滑虫果真留了一手,虫笼是在洞顶布的,他是想逼迷阵子使出‘偷天换日’之法,要咱们落到这里来。我们中计了。”

  话虽如此,他却蛮横地扯着手里的布条带着玉求瑕往前走,先一步踏入了棋阵。两人的心皆怦怦直跳,双眼不敢从那箱上移开半分,手心里捏了把汗,怕真动了什么机关。

  高台上凌空垂着根麻线,牵着像蛛网般的细绳,密密麻麻的木鸢交错疾飞。他们得安然走到天元处,解了麻线,方才得以一探出这洞窟的法子。金五原本想试试用铁镖子能不能割断,但那麻线似乎连着天元台上摆着的棋盘,若妄加出手,说不准头顶那如云的木鸢得把他俩扎成刺猬。

  金五揪着玉求瑕走了一步,道:“阳位。”旋即踢了一脚玉白刀客的膝弯,指道,“跳过去,走林位。”

  玉求瑕应声照办,金五指哪儿他便跳到哪儿。可到华位上方落脚,他便忽听得耳侧传来咯嚓细响,赶忙凌空一跳,竟是只大铁丸从掀开的箱栅格里弹了出来,沉闷地砸进他落脚的地边!

  但见那铁球上布着细滑的弧刃,刃上沾着发青的稠液,落入地里顿时冒出几缕白烟,也不知是毒还是甚么古怪物事。球边贴着枚纸片子,鸩纹下写着几个字:

  “黑剑角之毒,愿君哂纳。”

  玉求瑕哭笑不得:“哂纳?谁要这玩意儿?”

  他想伸脚踢开这铁球,但总觉得若是不慎伤着了,定是麻烦得紧。看来这紫檀箱还真是丹烙预先布在这处的。若有人想闯棋阵,出洞窟,便会被这些精奇古怪的物事伤了,转眼间一命呜呼。

  刺客蹙着眉,低头再看了一眼棋阵,“奇怪,我是按四景盘的法子记的,怎会出错?”

  玉求瑕吞吞吐吐:“少爷,对不住,我脑子笨,也没下过棋,分不清东南西北,兴许是记倒啦。”

  金五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可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只见头顶木鸢盘旋,影子如鬼魅般在盘面上游弋——若他们再这般像木头似的杵下去,可就再无出洞的生机。

  黑衣罗刹往旁囊里一摸,先捏了几枚铁莲子在手里,对身旁那人道:“跑!”

  “怎么跑?”

  “还能如何跑?”金五骂道,“你这呆瓜,傻子,腿长在谁身上?”

  这回他们连棋阵都不暇分辨,只顾跑了便是。金五抓着布条,拉着他胳膊直往天元处冲。有时木鸢里弹出飞蝗密雨似的弩矢,被金五用铁镖一一打落;时而是脚下翻板一旋,露出精光森寒的刀刃,玉求瑕便赶忙一刀削平,铁片子像雪片般四溅,在岩壁上当啷作响。

  每一步都险象环生,危机跌起。他俩各瞧一路,金五防着左方的暗箭,玉求瑕盯着右来的圈刃。不知觉间他们竟两臂相挨,脊背相抵。玉求瑕愣了片刻,只觉得背后温热,听得罗刹的心跳声隐隐传来。

  可他们身子不过碰了一刻,金五便忽而吼道,“闪!”扯过他袖管避到一旁。

  原来是那檀木箱里又吐出些古里古怪的铁翎、铜箭,如飞电般向他们射来!每一支上都淬着烙家奇毒,还穿着布条,上面歪扭地写着:

  “白浮尘毒,微薄心意。”

  “伽破诃罗,不腆之仪。”

  “铁觜虫毒,奉申贺敬。”

  两人看得瞠目结舌,感情这全是些稀世剧毒,烙家还要当豪礼双手奉上。

  毒箭密如星罗,在空中划出寒亮如虹的精光,呼啸奔来。金五抽了猎刀,狠狠斩下数枚。可不知怎的,他忽地抽了丝凉气,脚步踉跄,突然间扶着脑袋跪了下来。

  玉求瑕惊骇,忙去看他。但见金五冷汗直流,天光映得一张脸煞白似雪。他觉得脑壳疼得厉害,若方才只是挨锤子细细敲打,现在便是拿了铁钎往脑袋里钻弄。抽痛下眼前花白一片,像落起了雪点。

  可那檀木箱里传来的细密声响却容不得人多想,金五正头痛欲裂,忽觉得有人猛地圈住了他。在毒箭射来的一刹那,刀客抱着他往地上滚了几遭。

  二人惊魂甫定,喘着气望向他们方才的落脚之处,只见箭竹像花儿一样散开,密密匝匝地插进地里。

  “有伤着么,少爷?”玉求瑕问。

  金五摇了摇头,他待头痛缓了些,爬起来道:“这里凶险,等会儿我先走在前头探路,你跟在后头就行。”

  若是往时,玉白刀客想,自己肯定会拦着金五不让走,可今日却不一样。他点了点头,只道,“小心些,别像方才那样昏了头。”

  玉求瑕藏在背后的手里捏着根银针,那是刚才从胳膊上拔下来的。方才他救金五时没闪得及,胳膊上挨了一记。烙家机关的心思果真阴毒得很,在箭雨里藏着毒针,纵使玉求瑕眼力再如何出挑,也一时大意,挨了这一针。

  见黑衣刺客背过身去,玉求瑕才敢把那枚毒针取出来看。

  他觉得被毒针刺中的胳膊上无甚感觉,既没有剧痛,也没有发黑腐烂,看来那针上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事儿他不敢让金五知道。若是他少爷得知,面上可能不动声色,但心里一定会自责懊悔得很。要是金五知道这毒针是为了救自己而挨下的,说不准甚么傻事儿都做得来。

  针尾上系着张小布条,玉求瑕的心飞快地撞着胸口,忽而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叹了口气,决定展开来看。

  布条上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然是令人不快的话语。

  霎时间,玉求瑕的心漏跳了片刻,胸口里空空荡荡,像有道沟堑狠狠撕开。

  那写着毒名与嘲弄的言语,在中毒人眼中看来异常讥刺:

  “一相一味,请君笑纳。”

第114章 (二十九)年少意疏狂

  金五走到了天元台上。

  他第一眼望的不是棋局,也没看那系着木鸢的麻线,而是垂头望着国手的尸身。过文年乌纱灰袍,盘膝而坐,被白茧纱覆着的手支着下颌,似是仍在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棋盘。生时醉心坐隐方圆,死亦难解烂柯之缘,这老者似乎从未在意过天下第二的名头,不过一壶酒,一局棋,便能于山林隐逸间纵享幽情。

  可这倾心乌鹭的老头儿肉身已死,魂断于人踪罕至之所。他临终前一定在棋盘前凝思良久,无人与他下完最后一盘棋,他便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亮相对弈。

  金五忽而有些恍神,他费劲心思想要除掉江湖榜上前十,到头来却发现没人在意这名头。迷阵子是条只会酣然大睡的懒虫,过文年逝于手谈间,玉求瑕更是能将天下第一之位轻易拱手相让。

  他先仔细瞧了瞧与木鸢相连的麻线,线末牵在棋盘的黑白子上,似乎动错了一子便会牵动鸢身上的连弩,只有摆对了位儿才能破这机关法子。于是罗刹鬼欠身行了礼,像要对弈的棋士般坐到了国手对面。

  玉求瑕蹲在中位里望着他,不知怎的似是有些心虚。

  金五瞥了他一眼。“你就坐那儿,别动。待我落完这盘子,咱们就能出去了。”

  “能赢吗?”玉求瑕惴惴不安地问。

  “活人和死人,哪边更厉害一些?”金五道,“自然是活人了。人死了便是一抔黄土,黄土会动嘴皮子么,会费脑神么?天下只有活人破死人法子的道理,没听过死人能困倒活人。”

  玉求瑕叹气:“少爷,你紧张时就收不住话,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背,顺顺气儿?”

  罗刹鬼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铜面盖上了,神色全收在那青脸獠牙的恶鬼面具后。

  头顶传来飕飕风声,用墨彩画着牡丹的木鸢在空中飞荡。细绳串着铁环,摩动声不绝于耳,像千百支疾箭掠过,留下撕裂的惨黯虚空。

  金五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望向棋盘的第一眼时他就忽地绷紧了脊背,像棋士般端坐着。木鸢的飞啸,流淌的风声自耳边渐渐隐去,刹那间,眼前的光景似是瞬时移换,他仿若置身信安岩洞中。山石耸峙,流水潺潺,白须乌巾的国手过文年慈祥恺恻地望着他,目如晨星,似是在问:如何走棋?

  如何走?金五愣愣地望着方圆,黑多白少,方才起手。而棋形古朴,与他先前所见的布局全然不同。他背过醉春园藏书阁中的棋谱,自认小有所得,对上过文年却不过是班门弄斧,布鼓雷门。

  忽有一阵尖利的刺痛蹿过脑海,金五抽了口凉气,猛地按住了脑袋。待他睁眼时,却见眼前白雾氤氲,日光从遥远的过去映来,暖洋洋地落在他身上。他坐在廊下,青石阶上摆着副楸木棋盘,有个抱着八瓣盔的男人坐在对面,看着像个文弱书生,面如冠玉,却着一身武官的盘领绯袍。那人朗星似的眸子望着他,噙笑道。

  “该你了,金乌,该你下了。”

  七年前的金乌撇着嘴看了一会儿,道,“…这是死局!”小孩儿张牙舞爪地跳起来,一把掀翻了棋盘,黑白的圆卵石散了一地。

  宁远侯笑道:“哪里是死局?分明是你没见过,又不懂变通,只会耍赖。”

  金乌作势往地上一滚,偷偷抓了把沙子揉红了眼,作嚎啕大哭状:“爹,你就会欺负弱小,我找娘告状去!要她拿笤帚抽你!”

  他假哭了一阵,忽而想起自己还真没一次赢过他爹,真有些伤心了,于是假哭变成了真哭,一面涕泗滂沱,一面在地上冰尜似的滚。

  宁远侯道:“你要哭,也得站起来哭,这像什么话?好啦,我问你,你可知自己为何输么?”

  金乌停了下来,使劲儿擤了把鼻涕,红着眼恶狠狠道:“我不想知道怎么输,你告诉我怎么赢。我把棋谱全背下来了!碁经、仙机谱,鹤行门的我也都翻得滚瓜烂熟!”

  “你确实能过目不忘,能对答如流,但从来是仿形不仿神。”宁远侯笑着摇头,“我现在给你杆枪,你能使得有来有回,却不能在沙场上扎肩刺肘。”

  男人俯身拾起棋子,把棋盘摆正了,将黑白子填了回去,竟与方才那局势一毫不差。

  “这是顾棋待诏所创,过老先生所复的残谱。白子为先落羊位,黑子其后镇神头。烧位虚晃,霎位补上。金乌,不要硬背。你脑瓜好,可这不是你的强项,而是弱点。谱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下活棋,别下死棋。越过死人的棺椁,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夕阳从天边映来,水纹似的云在空中璀璨发亮,灰檐石壁像落了晚霞,透着澄明的浅红。金乌趴在宁远侯身边痴痴地看落子黑白,哑然无言。

  对,他未曾见过这局势,但也应能排布得出来。那微茫的天光似烟云般散了,四周重归死寂与暗淡。金五猛然惊醒,他依然端坐于棋盘前,对面是国手僵硬干朽的尸躯。

  金五拈起棋子。白棋若挂角,黑棋便护空,到位相连。罗刹鬼沉静地落子,头顶木鸢凶戾地飞旋,声掀屋瓦,他却充耳不闻,只顾摆着棋位。

  他头痛欲裂,似有雪片般的光景涌入脑海里。一开始先是只觉惊雷般乍疼,像有创钜痛深之感,但后来渐渐回想起了零星片段。先前空荡茫然的头脑忽似被填满,金五恍恍惚惚,只觉剖肝摧心般的悲痛淹上心头。

  想起来了。他在这时终于得以拾回了过往的片刻光阴。

  手背火辣辣地疼,罗刹鬼咬着牙关望向那被他剜掉皮肉的右手,这似乎是丹烙的蛊毒起的效。

  他曾问三娘能不能解“忘忧”的毒,可那小姑娘也一知半解,说忘忧虽是她调制,可这慢毒最是难解,还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将漆柜里的毒草一一试过,当她的药人儿。没想到今日在这儿被丹烙的蛊虫咬了一口,竟让他回想起了些许往事。

  金五竟有些懊恼,捂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低声道:“…我怎么没要那破虫儿再多咬几口?”

  随着尖锐的疼痛,恍然间他又置身于那廊院里,海棠花如雨般散落,像胭脂般点染在地里,几瓣浅红的花儿飘到楸木盘上,轻柔地落于黑白棋子间。

  宁远侯低眉垂目,花瓣似雪般覆在铁甲上。掩去了冷硬的锋芒。

  金乌呆呆地望着这光景,突然眼睛发酸,眼皮又涩又重,心里像针刺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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