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9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听了这话,也不知裴耽想到了哪里,神色却越来越晦暗。

  “但依老奴看来,”吴致恒顿了顿道,“李郎君也不是那种滥施好心的大善人,他若真的与您……‘亲近’,”他自己老脸竟也一红,“不可能是为了可怜您。”

  裴耽默默不语。

  吴致恒想起,他是来向自己求辙的。实则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而一拍脑袋,“这不!马上就要上元节了吧?十五日开放夜禁,寺庙中都会燃灯祈福,街上还有角抵百戏,好看着呢,要不要请李郎君一同去看一看?”

  裴耽挑起眼帘,眼光一时亮了,但旋即又踌躇,“这也太不要脸……”

  “年轻人,”吴致恒叹口气,“您若还想讨他欢喜,首要就是丢下脸面这东西。”

  裴耽眨了眨眼,似乎将这句话听进去了,但仍旧道:“上元节,恐怕宫里会有旨意——”

  “这不妨事。”吴致恒胸有成竹地推他,“去去去,去给他递个帖子呀您!”

  *

  翌日午后,奉冰收到了一张洒金笺的书帖,还是春时在后门处接来的。

  帖上画了一枝临水的白梅,满开的花瓣,轻柔摇漾的影。影旁题了一行诗:“待到金吾不禁夜,与君随意看灯轮。”

  奉冰扑哧一笑,春时也凑上来看,看不出有什么好笑。奉冰便与他解释:“‘金吾不禁夜’是苏味道的诗,‘随意看灯轮’是陈子昂的诗,他倒好,凑合一处,不伦不类……”

  “这是邀请您去上元灯会么?”春时哪里晓得什么苏味道、陈子昂,但这句诗却好懂,“裴相他说,待到那一夜,要与您看灯轮!”

  奉冰怔了一怔,他竟没想那么多,再看那诗,脸色却有些不自然,将它放在了案上,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元会以后,天气转暖,他的咳嗽也好了许多。

  春时问:“郎主不回他什么吗?”

  “……”奉冰道,“我且想一想。”

  春时有些失望:“噢。”

  春时往门外还未走出几步,忽然又震惊地跑回来:“郎主!那边——裴府那边——在烧东西!”

  奉冰颇为奇怪,也出去瞧,的确,在裴府的大宅院里,有数丛烟尘,正幽幽地往云中盘旋上升。

  奉冰望着那烟尘,许久默然不语,神情凝重。

  正月十四日清晨,大理寺传出消息,说是故河中府使陈璆因在牢狱中受了风寒,暴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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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夏》:“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星妃指织女,诗意谓“我”定要让银河落入自己怀中,这样织女就不必一年一度地来来去去,而可以与“我”长相厮守。

  昨天谢谢大家,大家都太暖了呜呜呜,作者无以为报呜呜呜

第55章 艾而张罗

  大理寺卿乖觉,陈璆一死,便派人报知裴耽。

  那时裴耽已烧了一日一夜的文牒,但听闻此讯,依然震惊。报信人称,是在前日裴耽探望过后,宫里来人提审陈璆,单独问了一宿的话。第二日深夜,狱吏发现陈璆已经面目青紫、四肢僵硬地死于囚室。但论及陈璆的死,无人敢归罪宫里,或许更多的人都会联想到裴相冲动之下的那一番拳脚。

  裴耽命吴伯给报信人送了一整匣的珍珠,那人千恩万谢地离开,吴伯送他到府门口,他却又犹疑地停下:“那个……还有一件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裴相如此慷慨,小人实在……”

  吴致恒看他表情,从袖中又拿出一只钱袋,轻轻放入他怀中。

  “……那小人也不多做作了。”那人叹口气,身子凑上前,往吴致恒耳边说了几句话。

  *

  吴致恒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回来,好不容易在临水的台榭边找到了裴耽,累得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便听见裴耽曼声问:“他同你又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吴致恒喘进了凉气,只觉喉咙发痛,眼前都起了雾气,“他今日出官署时,正逢给陈璆验尸的推官,也被圣人传召入宫……看起来,圣人要详查陈璆的死……”

  “查?这有什么好查,查到他自己头上?”裴耽冷笑,“陈璆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自然只有我。”

  他怀中抱着难得乖顺的兔子,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捋着那半长不短的兔耳朵;身上拢着一件银线暗绣的素襕袍,衣衽上有一圈雪白绒毛,迎风便靡软地颤动,托起他那高傲的脖颈与头颅。

  台榭上正燃着火堆,熊熊的火焰中汇聚着各式各样的文牒,火声毕剥,烟气熏天;裴耽随手将一份木质檄书也扔进火中,刹时火光大亮。那檄书上的字迹粗豪,印泥凌乱,是长年只管习武打仗的将军们的风格。

  “——您是说,圣人会嫁祸给您?”吴致恒担心地发问。

  “早就不差这一桩了。”裴耽漠然,“只是我没料到圣人如此着急,竟连陈璆都不肯保。”

  “难道陈璆他是——”

  青年宰相的双眼冷冷地眯起,盯住火中渐渐烧焦的木炭,下颌线显出一道锋利的轮廓,是因为他正咬着牙关。

  “你还记不记得李郎君初次来这里找我,回去时,便正好坐上了陈璆的车?他前脚刚离开我这儿,后脚圣人就驾临邸舍,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日两夜。”

  吴致恒难以置信:“这、这就是说,李郎君刚到长安,就——”

  “陈璆、冯乘,是与他同一日到长安的贡使。地方朝集使入京前五日,都会先派人向鸿胪寺快马禀报,好安排人来迎接。是以谁会和李郎君相伴投契,也都在掌握之中。”

  “可是,”吴致恒踌躇,“若圣人对李郎君果真如此严防死守,为何还总是假模假式地……”

  “圣人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顾忌,圣人更顾忌的,是我手中的东西。”火光望得久了,裴耽终于垂首,轻轻揉了揉鼻根,“何况那个时节,李……他的确不愿见我。圣人确定这一点,反而能放心。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到底已是个成年男人,他知道情欲的滋味,他知道什么是暗示和试探,他知道冰下缝隙的冷暖。纵使这些,与其说是那三年的婚姻的馈赠,还不如说是这五年的孤独的教泽。

  吴致恒忽然明白过来,“那我、我还让您去邀约李郎,我真是——哎呀!”

  “你有什么错?”裴耽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我与他就是有旧情,断不了,圣人迟早要知道。天罚也好,天谴也罢,这上元节,我还就非要约他不可。”

  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仿佛在冷酷之下,藏着最柔软的质地。

  冷白的天穹低压下来,寒烟衰草之间,火光寥落。吴致恒却好像被这火烘烤得流出了汗水,脊背上都开始发凉,“您,您是说,圣人他要——他会不会——”

  裴耽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那您看,河东那边,”吴致恒绞尽脑汁,焦虑地思索,“还能不能帮您说两句话?”

  “你以为圣人隐忍了两年,这回为何雷厉风行?”裴耽道,“二叔家的人被举劾了,自己怕得要死,想必已同圣人通了供。你且看着,若是圣旨在今日内就下达,那便说明河东裴氏已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致恒道:“那就赵——”

  裴耽忽而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吴致恒再无法多言。

  他料想、他希望,郎主全都早有安排,只是不让自己插手罢了。郎主从很小就习惯了自己独身去应对所有的难关,毋宁说,前晚上来找他“想辙”,甚至可能是郎主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助。

  可他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明知道马上就要迎来一记重击,却不知它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等力度袭来。他只能以张皇的目光追随着裴耽的动作。

  裴耽却蓦地回身,快步往那一座孤伶伶的书斋走去。

第56章

  吴致恒连忙跟上。

  仍是上午,但天空已阴沉,似乎到晚间又将飘雪。风愈加地冷厉,将灰烬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两人的衣发俱拂起。

  书斋的十二折屏风前垂吊的小灯始终长明,一旦迈步走入,便好像万物都变成了黄昏色的。内里足有一般屋舍的三层楼高,两进、四面都是书架,乱七八糟的封函卷册一直堆叠到天顶。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裴耽已经清理掉一些,然而看这情形,不过是九牛一毛。

  裴耽让吴致恒扶来一把长梯,在书堆中扒拉了许久,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找出来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书函,上题着古篆字:“《周易八纬》,第三函”。

  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

  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

  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

  他脸色大变,对身后兵士急道:“分一批人,快去救火!”

  一批兵士纷纷地去了。余人包围之下,裴耽面色仍和蔼可亲,他站起身,朝孟朝恩拱手:“孟公公大驾光临,草臣有失远迎。要不要来分一杯茶喝?”

  孟朝恩缓缓抖开明黄帛纸的圣旨,冷着脸道:“裴耽,接旨。”

  裴耽便掸了掸衣襟,跪下接旨。

  圣旨十分冗长,语气谆谆,像父兄在教导子弟。先说裴耽为相两年,毫无建树,辜负先帝与朕拳拳之托,又说元会大乱,已是天意谴告,前日又得御史台奏劾,裴耽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朕本爱护人才,不忍苛责,谁料故河中贡使陈璆枉死狱中,与裴耽相连,事颇蹊跷……到末尾,说道:“朕即位以来,战战兢兢,然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朕诚怪之,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持容容之计,无忠固之意,将何以辅朕率导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君岂不难哉!岂不难哉!”

  孟朝恩的声音尖细地上扬:“着,褫夺裴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抄没其家宅,裴耽免冠素服,至刑部听讯受审——”

  冰冷的空气中,裴耽背脊挺直,一动不动。

  “为家人徇私买田,贿赂官场”——这所指的,恐怕就是裴家堂嫂曾来央求他的那一桩;他的确向太原府尹修书,请对方秉公办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河东裴氏放弃了他,就如他们当年放弃了他那看似前途无量的父亲一样。

  裴耽抖抖衣袖,伸出双手,高举过顶,清声唱喏:“草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