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43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剧毒令李奉韬浑身痉挛,他蓦地往前倒下,衣冠歪斜,香灰便四散着扑撒上他的头脸身躯,挽着暗燃的火苗,好像要将他体面地活埋。他抽搐着,最后一刻他死不瞑目地盯住奉冰,以至于奉冰想呕吐,想逃避,但他终究是看到了最后,直到火苗也险险扑上自己的衣角。

  这是他杀死的人。

  有一瞬间,奉冰感到重压卸下的空虚;立刻他又感到痛苦,好像切断了一根腐朽的血脉,自己做出了五年前的李奉冰绝不能相信的事。

  他杀死了他的亲哥哥。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好像那黑暗的火焰即将吞噬掉他,他突然转身,便从侧门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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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第84章 (完结)

  一乘马车停在左银台门与神策左营之间,宫墙的角落里。也不知等了多久,以至于马车顶的油布中央凹陷处,都积起了小小的水洼。油布底下,车厢后方,罩着十余只木箱,拉车的则是两匹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正难耐地晃去脑袋上的雨水。

  这看上去只是普通行旅的马车,但在车后,却不出声地卫护着十余名神策军士。

  “什么时辰了?”

  裴耽已不知这是第几遍发问。

  “巳时三刻。”吴伯团着袖子回答。他们等了近两个时辰,小雨已停歇,但空气仍然潮润,他缩起肩膀躲到车篷底下,他家郎主却浑无所觉,披着油衣风帽,便如无坚不摧,目光沉沉地,只是凝望着那宫墙后的世界。

  当清思殿的火光蔓延出来,裴耽是他们中第一个瞧见的。

  但是潮湿的空气令那火咽了气势,只是不断散出零碎的光芒,伴随梁柱倾塌的轰隆巨响。更多的却是浓黑的烟尘,从锁死的窗棂往外滚动、颠仆、逃逸,很快,连宫墙下的人们也都感到了眼酸。

  裴耽突然往左银台门走了两步,吴伯张了张口,却没有阻拦他。

  是春时先叫出了声:“清思殿走水了!”

  他的声音原本是很清亮的,此刻却哑住,他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往前奔了几步,着急地张望宫门内的模样,又蓦地回头,对裴耽急喊:“郎君,快拿个主意吧!”

  裴耽疾步上前,将春时拉住,冷声道:“我去找他。”

  春时一愣,“您去……”

  “嗯。”裴耽盯着那燎火浓烟,话音沉着,“我去接他回来。”

  雨后的半空中,一轮暗淡的太阳正渐渐升上中天。

  *

  在清思殿的侧门处,赵王按照他们早先商议好的,给奉冰留了一个逃命的豁口。火光从奉冰身后狰狞地耀映出来,几步远外,冷冷清清的红墙下,却还守着十余名神策军的卫士,领头的将军,正是奉冰从诏狱中救出裴耽的那一夜曾见过的。

  见到奉冰出来,他松了口气,奉冰便朝他淡淡地笑了一笑。

  “裴相已在左银台门等候。”那将军仍然改不了口,“樊将军会送你们出城。”

  奉冰点了点头。他走出清思殿的阴影,长出一口气,却突然察觉——

  下了一夜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

  虽然地上仍湿漉漉的,不小心还会脚滑,滚滚的烟尘从奉冰身后席卷上来,但他眼前的天穹是已洗净的明澈。他与卫士们一同行过长长的走廊,脚步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最后奔跑起来。鼻间的烟尘被空气中的水汽所融化,太湿润了,濛濛的雾轻拍上他的脸,沾湿他的衣袂。他一时间有些担心那火势会不会很快浇灭,一时间却又笑话自己:为何要担心这个?皇帝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在遗诏的帛纸上抹的毒。

  也许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但最多不过明日,所有人便都会知晓了。知晓他是个弑杀了皇帝的罪人,他从此将永远流亡于道路。这也都是商议好的,他来背负罪名,背负良心的谴责,背负永世的唾骂——赵王去当皇帝。

  作为条件,他可以由自己信任的神策军士护卫出城,与裴耽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受拘管,不问世事。

  远处似乎响起惊呼,应是有宫人注意到了清思殿的火势。但在奉冰所行的这条道路上,闲人都已肃清,偌大的大明宫春草葳蕤,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只他一个主人。但主宰大明宫到底是一种幻觉,也许此间生死的人都不过是被大明宫所主宰。

  雾气愈来愈浓,从草丛中流淌开,缠绕着攀援上他的双腿,好像要将他拖入什么泥潭。四面八方的树影都围拢上来,苍灰的,若探手进去,里面更深处还藏了无数的怨鬼冤魂,全都凄厉地扑向他。他曾经无比厌惧它们,但如今他仿佛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没有肉体,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但却还是在奔跑,在找寻,在求救。

  他想那一道门一定已近在眼前了。穿过它,他疲惫、苦痛而遗臭万年的身躯便将倒下,倒入一片绵软的云做的草原。一定又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在这雾色凄凄的道路上,也许是风,也许是太阳,也许只是一些散碎的往事。

  那些往事的残影如水鸟,刹那掠过他记忆的湖面。他想起紫宸门前绝望而难堪的呼救,他想起裴耽后脑上那一道细长绵亘的伤疤。他想起元会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嘲笑声,他想起裴耽紧攥住香囊的右手。

  他想起自己从未想要那皇位,却成为了弑君之人。

  他想起裴耽的一双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裴耽那双眸中的光亮是从何而来。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束光亮——随之缓慢敞开的,是那一扇门。

  门后有一道已不再年少的,翩翩的身影。

  *

  裴耽很熟悉清思殿的位置,甚至清楚殿内何处是帝王的寝阁,何处是议事的厅堂。

  左银台门边的神策禁卫让他入了宫,他奔过太液池畔的香风,奔过明德寺下的灯影,小径上雨雾愈来愈浓,又伴随着滚滚烟尘,两相侵逼,好像那火竟能夺走水的呼吸。奉冰在何处?清思殿已在坍塌,他尚未接近,已被浓烟挤迫得近乎窒息。他转了无数个弯,寻觅了无数个角落,不曾看见那熟悉的白衣,那是他今天早晨亲手为对方披上的白衣。

  有宦婢惊叫着来救火,但却被这烟尘呛得后退。或许是依赖着天气,他们都不愿再上前,谁料雨停歇了,大雾又起,视阈越加地昏暗。裴耽将自己抛进了那大雾之中,刹那之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雾中的步伐变得迟缓而犹豫。风停了,太阳躲去了,呼吸都滞涩住,他的右手经络一直连到胸腔都疼痛起来,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一旦张开嘴,便仿佛有无数发潮的残花堵住他的喉咙。

  这样大的雾。

  九重宫阙,千门万户,瓦檐上最后的积冰也都被火焰与日光催融,滴滴答答地汇成涓流,将他周身都缠裹。他的眼前被越来越多的树木所遮蔽,春天将到了,有青绿的叶影在雾中招摇,一时都朝他欺压下来。

  他应当强迫自己静下心。他想。

  静下心,去辨别所有的声音,水的声音,树的声音,火与烟尘的声音,如果能将这所有声音全都找到,那么最后剩下的,便只有一种了。

  那是他爱的人的声音。那是曾经被他摔碎的美梦,又被拼合起来,伤痕累累,遍布尘霜。

  他们踩着无数的苦痛,他们犯了无数的错,他们撞进了无法抽身的迷雾。

  但那个声音到底响起了,那是一声急切的、毫不犹豫的呼喊:

  “裴允望!”

  裴耽蓦地回头,便见到奉冰,站在那如灰烬般飞散去的大雾中央,也正回头,朝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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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2021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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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年末了,天干物燥,风寒水冷,我终于写完了《望春冰》。12月24日写完之后,心情始终焦躁难平,又修修改改直到今天31日,最后标下完结,也并不觉得放松,反而身心沉重。试着写过几则很短的番外,或者应该叫做小剧场,但非常不满意,所以又删去了。似乎正文里已经把所有我想说的话都说尽,我不再需要番外来补充什么。不过,也不知以后冰冰还会不会给我机会?

  如果有朋友想确认,那么这当然是个HE,如文中已经暗示过的,最后他们会离开长安。为了这个目标,奉冰从救裴耽的时候就开始了谋划,直到走出最后一步。他们也许开一家医馆,裴耽负责看诊,奉冰负责配药,两人的伤病也都会在南方温润的天气里慢慢治好。到了春天,他们仍会去附近唯一的一家寺庙上香求签,然后相偕去山上采药,两人各背上满满的一箩筐,又惫懒地扔下它,躺平在草地上看云。平凡人的日子,其实古代现代并没有很多不同。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直到永永远远。

  有朋友担心赵王,这已经不是我能解答的范畴了。破镜重圆已经完成,无论如何,奉冰和裴耽会共同面对。不过显然,赵王的品性和李奉韬有很大区别,在登极这件事上,很难说是他的主见更多,还是奉冰推动他的更多。如果说我有私心,那就是我从来都很讨厌皇帝这个职业,我永远不愿意让主角当上皇帝(笑)。很抱歉没能把政治戏写得更详细,许多伏笔只是一句话、两句话提过,难以被注意到。如果有机会出实体书,我或许会补得更明白,那将增加大几万字的篇幅。

  关于感情戏的部分,我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文中动荡的情绪已经把我剥皮拆骨地折腾了一遍。这篇文写了三个月,途中多少痛苦,实已无法细说。这一切,又是因为我无比地珍惜裴耽和奉冰,同时,也无比地珍惜我剖出来、放在灯下细细检视的所有隐秘的感情,我希望我的每一笔描绘都是精确的。既已写完,我的事业便结束,接下来,我期待和欢迎大家的任何解读。

  最后,要感谢大家!这篇文在闭站期间开始写,开站后开始更新,便领受了无数新老朋友的支持,获得了无数用心的长评短评,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大家的讨论。如果没有这一份期待,我不可能熬过这三个月。要向你们致以最深的谢意!

  《望春冰》的txt我会挂在微博@符黎fufufu ,欢迎大家去微博找我聊天。广播剧已经授权,我也很期待!

  2022的春天又将到了,愿大家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