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32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这指控十分危险,但从天子口中说出,便近乎定谳——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也不过如此。

  入喉的酒水辛辣,令奉冰想要咳嗽,忍住了,又忙去饮茶水。他的眼前浮起蒙蒙的茶雾。

  他想到遗诏上那无数个货真价实的玺印,想到父皇的朱笔红圈,以及显然是属于状元郎的峭劲字迹。

  李奉韬复道:“其实裴耽辅佐先帝与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原本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年后,朕听闻了裴耽所作所为……据说,他只为了五亩田地,竟致书河东府尹,要人家给他贪赃枉法!朕便不由得想,是谁给了裴耽这么大的胆量?是朕,是先帝,是我们李家养出了一头狼啊!”

  说到最后,他语声愈低,痛心疾首。奉冰微微倾身,默了许久,选择从最轻微的地方说起:“贪赃枉法是大事……陛下,真是明察秋毫之末。”

  李奉韬冷笑一声,“也是此人众叛亲离。”忽而想到面前人也曾是裴耽的“亲众”之一,笑意变得更加深晦,“裴家有两名举子涉嫌舞弊,他们为了戴罪立功,向御史台递了奏状检举裴耽。裴耽自折桂之后,与家中关系不远不近,他做的许多腌臜事,据说家人都不知晓。”

  “……原来如此。”奉冰眸光闪动,“不愧是河东裴氏,百年望族立身正直,不为一人毁了全族的清誉。”

  “裴耽倒是硬气得很,死不认罪。昨晚已给他上了第一轮刑罚,但他仍旧不肯说清楚烧了什么东西。——这若是害了我江山社稷,他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够还!”

  奉冰的眉毛动了动,抬袖掩住了表情,慢慢地才道:“陛下不必愧疚。裴耽虽有几分才气,但壮士断腕以全质,国家亦是如此,对有才无德之人,断断不能姑息。”

  “是。”李奉韬长叹,“朕记得元会过后你曾说过,夫妻可以和离,唯兄弟是永远的。其实,四弟,你当明了,这江山,也是永远的。”

  奉冰沉默。

  “朕今日不妨都明说了。”李奉韬凝视着他,“朕对你曾多有试探猜疑,特别是忌惮你与裴耽走得近——因为裴耽他是大逆之臣啊!他若与你暗通款曲,那朕如何能不防着你?换了你在朕的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盘旋的篆香令奉冰喉咙干涩,他拿出绢帕捂住了口,闷了几声咳嗽。

  “是。”他咳嗽着回答,“草民懂得。只是当年被他抛弃之时,草民便已然心灰意冷,陛下亦应明鉴,草民……是恨他的。”

  他的话音愈来愈低,似乎谈及和离的事仍旧让他羞耻,最后,他别过脸去。

  从二楼的格窗眺望出去,长安城的天光安稳,宫中各处挂起灯笼,而承天门前的那一株灯树苍翠树顶直耸云天,周身遍缠着琳琅珠玉,当真十分醒目,不知到了晚上会是何等盛景。

  “陛下。”奉冰轻声道,“陛下何不让我去试试?”

  李奉韬一怔,“你说什么?”

  “陛下想从裴耽那里拿到什么呢?”奉冰将茶碗慢慢地放回案上,回眸,凝注着他的二哥,“不拘是什么,我都有法子问出来——您知道的,我如此恨他,可是他对我,却还有感情。”

第61章 血渗枯心

  皇帝大驾光临尚书省,但都省官员都在休沐,只有刑部尚书匆匆忙忙从家中赶来,在前领路,带皇帝与李奉冰等人往刑部诏狱行去。

  尚书姓何,面对皇帝不停地擦汗,奉冰反而还多出言安慰了两句,说天子容仪,寻常人的确不敢正视。何尚书便讪讪地笑。

  “犯人不多。”走下台阶时,冷风便立刻幽咽着从衣袂底呼啸上来,奉冰端详着眼前的走道,漫不经心地道。

  “是。”何尚书躬身,“元会上大赦了不少,如今只剩几个十恶之徒,牢房都下了铁门,从此处是看不见人的。”

  “天下安宁,则刑措而不用,圣人在世,何尚书恐怕不久都要告老还乡了。”奉冰笑起来,眉眼温和,何尚书怔了一怔,忙道:“可不是么,所谓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

  两人的谀辞此起彼伏,承接所有赞美的李奉韬反而并不做声,天子之体很少涉足这阴暗之地,此刻好像他才是最紧张的人,昏暗的光线里,他将嘴唇抿紧了,显得那双细长眼睛更加阴冷,如生了牙齿一般咬住何尚书的脚步。

  长长的巷道,无数个拐弯和转角,没有风,但壁上灯火在跳动招摇,将他们的影子都投入空荡荡的囚牢。

  奉冰看了一眼二哥的表情,只觉得无趣。

  困惑,恐惧,愤怒,悲伤,五阴炽盛,六欲交织,二哥怕的是这些么?但奉冰在此处关押了三个月,却与这些祟影都如此熟悉,几至水乳交融。他日日夜夜地深陷其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他所有罪名的来龙去脉,最后他是怎样想明白的?原来只有主动放弃、主动认命、主动地关闭自己,才能过得更和乐美满。

  他是这朝廷风浪中的累赘,他的感情,便是乘风逐浪的泡沫中最易破灭的一朵。

  他仍旧记得五年前的大赦时分,是在早春二月。狱吏将他从囚牢中迎出,带他去沐浴更衣,在小室中休息,不一会儿他便接到了流放牢州的圣旨。接旨后的他走出刑部,走出尚书省,便看见春时一身粗布短打,牵着一匹小马,正在门外等候着他。

  他记得那一日的天是瓦蓝色,杨柳渐渐地舒张了眼睛,旧的冰雪也已经融化,春时全身脏污,但他的小马看上去颇有精神。奉冰没有机会再入宫向父皇谢恩,也决心再也不要想起裴耽其人。

  那是诏狱曾教给他的许多东西中的一件。可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学生。

  *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弯。

  最里头的一间牢房,落着沉重的铁壁,唯在右下角开了一扇小门。何尚书领着他们走进去后,面前却还有一道铁栅,将他们与里面的人分隔开。

  这应当就是过去关押奉冰的那一间——虽然他对其他牢房也全无印象。潮湿的四壁令房中终年散发出一股臭气,像烧冷的剩饭,又像熬出盐的白汗。头顶的烛光盛在铜盘中,悬在里间的房梁上,一晃,便难免令奉冰晕眩,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墙,闭目稳住心神。

  李奉韬对奉冰沉沉地一笑:“四弟莫怕,你且看着,你当年受的苦,二哥要他千百倍地偿还。”

  里面的人动了一动,奉冰立刻转过脸来。

  于是他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那四壁空空的囚牢之中。他仍旧穿着素绸的襕衫,襟袖上的雪色暗花随烛火而纷纷流转,长发没有束冠,但系了一条丝绦作发带,披散不显凌乱,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一双湛亮得有些发冷的眼睛。

  墙角搁了一张草席,上铺着垫子,甚至还摆了一卷书。囚牢是干净的,但因墙壁在渗水,墙缝中伸出的锁链都要锈蚀掉;这时才会发现,原来有两根铁链从裴耽的袖底穿出,连同衣袂下露出的更粗的脚镣,一同紧扣在墙缘。

  粗粗一看,甚至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刑罚,他仍旧那么体面而沉着。虽然衣衫各处都染了些不明显的血渍,但却好像只是那落英的优雅的幕景而已。

  裴耽先是瞧了一眼奉冰,俄而眸光转动,移到了圣人身上,便轻轻地、抽着气笑了两声。狱吏走入去往他的膝盖上踢了一脚,迫得他双膝一弯,往前颠仆,于是姿势古怪地向李奉韬行了个礼。

  李奉韬侧身避开了,冷笑:“朕可受不起你的问安。”

  裴耽勾了勾唇,缓慢地掸掸衣袖站起,足上的铁镣哐当哐当连响。

  奉冰突然开口:“裴状元昨晚,睡得不错吧?”

  狱吏不解地望向他。

  奉冰却对李奉韬道:“陛下,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李奉韬会意,挥手让何尚书与狱吏们都先退下,去走道外等候。一时间这铁门之中,铁栅之外,便只剩他们兄弟两人,与里头的裴耽冷漠相对。

  透过铁栅,铜盘上的烛光碎成许多块浑浊的光斑,扎进奉冰的眼。

  “你不过是一个晚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说来,我还应当感谢你。”

  裴耽没有言语。

  奉冰的声音凉飕飕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却很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这墙壁上渗水的声音?

  “那时候,先是外头的人,一个一个被拖出去了;后来便是陪着我的春时。于是四壁之间,只剩下我一个,睡在这张草席上,但无书可看,无事可做,也分不清黑白昼夜,我只能盯着上头的烛火,听着墙壁上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他走到铁栅前,死死盯住了裴耽:“最初,我尚且对你抱有希望,春时也劝我,说万一,你会来救我呢?”

  奉冰如此靠近囚牢,令李奉韬生出些微的紧张,只担心裴耽一个暴起会将奉冰控制住。然而裴耽却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奉冰说得很慢,但越慢,却似乎越是哀戚:“可是你终究没有来,裴允望。我日复一日地绝望,最后我再也不想你来救我了,我只想,要是你也能来,试一试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的眸中竟涌出了泪水,乍看过去,仿佛是烛光映出的幻觉。

  锁链晃动了一下,裴耽突然朝奉冰走了一步。李奉韬当即凝住了神。

  奉冰的眸光盈盈地盛着泪,将落未落。他原本是为了演戏给李奉韬看,逼迫自己往情感的角落里钻,若能流泪当然最好,可入戏竟然是这样地痛苦,以至于这痛苦令李奉韬拍案叫绝。

  李奉韬想,裴耽能受得了他流泪吗?一定受不了。

  这一切罪恶都压在裴耽的肩上,最后击垮他,便只需要心爱之人的一滴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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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裴耽也算睡过冰冰睡的床了!(打死)

第62章

  裴耽凝望着奉冰的泪水。

  从奉冰迈入这间囚室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奉冰。

  实则奉冰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流泪。不少事情,五年后的他已经想清楚,不会再怨怪裴耽,但当他开口描绘当初,却还是有陈旧的泪水,从这五年间断断续续垒起的石头缝里涌流出来。

  一定曾有什么东西,随这泪水一道被偷走了。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或像柳绵一样飞散了。

  时间在两两沉默中流逝。裴耽的双目中血丝密布,沉沉的目光不断逡巡过他的脸,裴耽声音里好像含着砂砾:“我对不起你。”

  可是对不起说过太多次,它的意义只会一次比一次地肤浅。李奉韬的笑声突兀地响起,他等得有些不耐,这两人要叙旧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嘲讽地加进一句:“裴相公倒是大言不惭。”

  “你应当对不起我。”在圣人审视的目光之下,奉冰愈加慌张,害怕被看出来,强自清醒地加重语气,“你……你本就欠我的。”

  裴耽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去观灯?”奉冰的呼吸渐渐急促,“前几日你递来的书帖,我看见了。‘待到金吾不禁夜’……”

  裴耽蓦地抬起头,“你答应我了?”

  奉冰强道:“你身在狱中,答应你又有何用?”

  裴耽的表情却很执着,他摇摇头,又一笑,“你答应我了。”好像仅是这一桩,就足够他活很久,他沉浸在某种假象之中,连眼神都变得柔软。

  奉冰的手抓住了铁栅,五指渐渐圈紧,指甲刺进手心以至于发痛,他开始后悔自己以诱供为借口来看望裴耽。这数尺的距离到底有些遥远,他够不着裴耽,想传达的东西,也好像一次都没能成功传达给他。

  心上搁了一把刀,凌迟也不过如此,自己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外边寂静如死,没有一丝风递进这囚牢里来。他抬头向高处张望,却忘了这囚牢中本没有窗,在过去即不能辨清白天黑夜。

  他忽然走到门边,去问狱吏:“什么时辰了?”

  狱吏回答:“刚过酉时。”

  “原来还这样早。”奉冰淡淡地道,“上元的灯会,酉时半才开始。”

  裴耽的目光变了。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在奉冰与皇帝之间来回扫视,但表情始终是收敛的,嘴唇抿成一条不肯泄露风声的线。

  “裴耽。”奉冰耐心地道,“我若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同我去观灯吗?”

  裴耽没有立刻回答。他盯住奉冰,像是惊疑之余,乃生出几分漠然。奉冰低头咳嗽,因对方的沉默而难免有些难堪,似焦急地又道:“说好了,这是你欠我的——”

  “我愿意。”裴耽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只要你还肯与我说话,我自然都听你的。”

  *

  李奉韬带奉冰入诏狱来,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刺激裴耽,至于奉冰说的诱供,他原没有料到真的可以达成。听见裴耽竟应承下来,他亦惊亦喜,连忙负袖上前,摆出一副宽容殷切的面容:“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裴相公,只要你说出来那东西在何处,朕便放你们一同去过节。”

  裴耽抬眸看了他一眼:“天子无戏言。”

  李奉韬昂首道:“自然。”

  裴耽又望向奉冰,口中说道:“陛下要的若是先帝遗诏,那我在入狱之前,已将它交给旁人了。”

  李奉韬没料到他会大喇喇地把遗诏的存在说出来,侧头看了一眼奉冰,又是尴尬、又是焦躁,“你交给谁了?!那么重大的东西,岂能随意与人?”

  “自然是交给了我放心的人。”裴耽道,“那人对我极好,为了我,他可以不顾惜自己,便连祖宗王法,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奉韬紧蹙眉头。他猜测那人是裴耽家中老仆吴致恒,缉捕的诏令刚刚发出不久,是他亲自押署的。“那朕要如何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