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37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赵王能将妻儿瞒天过海地藏了那么久,便可见心机深沉,或许并不在李奉韬之下。

  只是今日赵王仍然是奉冰最亲近的兄弟,为这一份亲近,也为了自己与裴耽,奉冰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

  裴耽尚未说话,奉冰却又抬起头,朝他粲然一笑,“其实我便做我的山野庶人,还可以自由自在的。你道当皇帝有多好,其实三宫六院,该多累人?”

  裴耽道:“你不嫌日理万机的累,却嫌三宫六院的累?”

  奉冰扭过头,“应付你一个就已很累了……”

  烛色昏昏,他的耳根动了一动,只是瞧不清颜色。裴耽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行地转了话茬:“那圣人呢?你今日见到他了?”

  “尚未。”奉冰想了想道,“据说他仍留居在清思殿。赵王将殿中的数十扇窗户全都钉死了,又给他添置了上百卷的佛经,要他修身养性,我入宫时,那里围守甚严,轻易不许人出入。”

  不仅如此,“犯上作乱”之人的首级都已趁夜挂上了城门楼,头一个便是神策中尉孟朝恩,再往下数,皆是昔日从龙的亲信,但不多,正好是挂满了承天门,与那一株尚未撤去的灯树遥相辉映。

  “他若真想体面……”裴耽一顿,大不敬的话语在夜中轻响,“便应当自己禅位。”

  奉冰笑笑。“他毕竟有个太子,恐怕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

  两人还未说完,吴伯已端菜过来,给裴耽的是一份清粥小菜,给奉冰的是鲜美亮泽的鱼鲙。

  裴耽不满:“筷子呢?”

  吴伯道:“您能用筷子吗?”

  奉冰扑哧一笑。裴耽默默用左手拿起了勺,在粥碗里画圈圈,奉冰却伸手出来,覆在他那只大粽子般的右手上。

  “快快好起来。”奉冰对着一只手,话语却温柔至极。

  裴耽想缩回手却不能,明明隔了纱布理应毫无知觉,心头却渐渐浸出一层酸麻的痒。

  “我出宫后也去了一趟钟大夫的医馆,他说,你到底只受了一次拶刑,这只手要恢复条理不难。”奉冰低声道,“只是这段时日,吃的用的都须小心,还要勤换药。我请他往后每日都来。”

  裴耽只“嗯”了一声。

  “你安心养伤,不必为朝中的事费神。”奉冰温和地又道,“裴耽,从今往后,你应当多为你自己打算。”

  *

  为自己打算?

  裴耽却不知应如何打算。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

  奉冰这话让他生出几分慌张,好像马上就要被抛下一般。可是奉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又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自己”犯了很大的罪过。不然的话,奉冰怎么会如此地哀伤?

  奉冰今晚又喝了一盏淡酒。裴耽一口小菜一口清粥,吃得痛苦极了,偏奉冰却吃得快,收拾好了又坐回来,手肘搁在案上,眨着眼睛看他吃,不时抿一口酒。裴耽无奈地道:“你先去沐浴,如何?”

  奉冰道:“你想偷偷将它倒掉?”

  裴耽窘迫地咳嗽两声。奉冰望着他,又道:“今晚的月亮好看,你吃快一些。”

  裴耽只好紧赶慢赶地吃完了,奉冰便将自己揣着的手炉送进他怀里,自己起身,先走在了前头。仍是穿过那走廊时,见到天井上方漏下来四四方方的月光,奉冰倚着红阑干,朝月亮伸出了手:“你瞧,瞧见桂花树没有?”

  裴耽也随他手指之处望去。十六夜的明月皎洁如盘,缀着暗云微影,仿佛真能认出那一株奇崛寂寞的桂花树。因了月轮的存在,夜色并不深浓,反而泛出铁锈一般的红,绞着树梢淋漓的雪水——

  雪水。

  裴耽的耳朵倒很灵,他说:“积雪在融化了。”

  “是啊。”奉冰仰着头,一只脚尖碎碎地磕着地面,夜风将他的衣袂拂到裴耽身上,“今年的雪化得慢,但到底是要化的。”

  风与月的影子都筛落在他的脸容,他静静地道:“牢州的冬天甚至都用不上火炉,在那样的时节,我偶尔会想到长安的雪。”复朝裴耽一笑,“正因为冷,才愈加需要春天。你说是不是?”

  裴耽勾了勾唇,“我没有想过。”

  奉冰有些不满,“我在同你说道理!”

  裴耽却道:“冬天的时候,我只是担心你的病情受不得寒冷,每一日都盼着春天快来罢了——更何况,春天里还有你的生辰,我忙也忙不过来。”

  奉冰的表情一时转换不来,便这样呆呆地瞪着裴耽,惹裴耽终究笑出声,凑上前,又将怀里的手炉与他煨在一处,低声:“夜露凉了,快进屋去吧。”

  奉冰抿了抿唇。他其实已为裴耽准备了一间厢房,但此刻却不想与他说了。

  两人径自走入寝阁,奉冰去桌边捧起药碗,只觉这地方狭窄得出奇,好像一转身、一抬头便会撞到裴耽的鼻子,不由得低声恼他:“你做什么?”

  裴耽摸了摸鼻子,忽见到床边帘下有几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早晨还未看见过,不由得道:“这是……”

  “这是你大宅中的东西,我让吴伯带人收拾的。”奉冰瞥了一眼,“你自己清点清点。”

  裴耽微笑,“你一贯思虑周详。”

  奉冰不理,只去拿他的药碗。

  那所大宅已经抄没,一时半刻回不来,纵然如今安稳了,恐怕也有些东西不能随意给人瞧见。裴耽在箱子前蹲下,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先是几册圣贤书,底下则是十几只装画轴的金漆长匣,他的眼神一时深了深。

  但长匣之下,更露出一角鲜艳的石榴红。

  他复抬头看向奉冰,奉冰一无所觉,还在咕嘟咕嘟地喝药,大约那药很苦,他还自顾自地皱眉。

  裴耽将箱子重又盖上,面色如常地道:“你预备将这些箱子放在哪儿?”

  奉冰随意道:“就放在我房中好了。”

  裴耽道:“那我呢?”

  奉冰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搁下了药碗,别过头去,却感受到裴耽耍赖一般的目光缠了上来:“将我也放在你房中吧,好不好,四哥?”

  裴耽想好了。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打算,那他就要缠着四哥,哪怕四哥嫌他、厌他,他也不走,他就要当一只古朴不听人话的箱子。

  过了许久,奉冰泄了气。

  他一向拿耍赖的裴耽无计可施。

  “那你……”他摆出一副凶恶的脸色,到了却自己脸红,“你不许闹我。——直到你的手完全治好,都不许再闹我!”

  奉冰恨恨地想。

  他再也不要被大夫数落“房事之节”了!

第71章

  正月十七日,圣旨下,布告州郡县道,朕体不平,赵王奉砚权勾当行军国事,礼部尚书裴耽迁太子少保,赐告养病,神策、羽林等北衙诸将,皆得升进赏赐不等。

  皇帝深居简出,正月后半旬的郊祀典仪都从简省,皇城萧索,但仍算井然有序。赵王并非峻急刻深之人,对三省事务多所优容,但尽管如此,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时常需要奉冰入宫帮他理事,外臣都知晓赵王器重这个兄弟,只是总不给他实职,当是仍有所防范。故而这十余日,奉冰早出晚归,裴耽便只有在这小小宅院中度过。

  钟大夫每日清晨都会来给他换药施针。比起相熟的孙太医,钟大夫更冷淡,对治疗之外的事绝口不谈,裴耽有一回问他家中几口人,医馆生意如何,他都僵着面色不作答。

  裴耽并不在意,只宽容地笑笑。

  朝中多事,孙太医受不得惊吓,上请告老还乡,临行前特来看望奉冰。谁料奉冰外出去了,他正撞见钟大夫在为裴耽疗伤。两名大夫对着裴耽的那只手探讨了半天,裴耽越听越不是滋味,忽然反应过来:“你们早就认识?”

  孙太医捋着胡须笑道:“钟大夫过去也在太医署的,只是心系苍生,不肯囿于皇宫,比我等要通透得多。”

  裴耽才不听他这些打哈哈,径直地问:“钟大夫是哪一年离宫的?”

  谈到他自己的生活,钟大夫又不言语了。是孙太医回答:“永治二十年。”

  永治二十年,奉冰十六岁,长安城发生了一场时疫。或许正是那时太医署裁汰了不少医官,钟大夫也在其中。

  裴耽与钟大夫一同将孙太医送出门,远行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外。孙太医上车之前,却还拉着裴耽的手,低声诚恳地说道:“你与四——李郎君都尚且年轻,这伤病不过一个月半个月便能治好,重要的仍是往后的事。帝城风云诡谲,倘若无心要那大富大贵,不如早做退身之谋。”

  裴耽谢过了。

  孙太医的旧马车辚辚起行,将青泥地上的积冰都轧破,发出轻细的往而不返的响声。裴耽再回房时,天井里盛着一汪汪融化的雪水,倒映天上的云丝风片。偶尔听得墙外一两声鸟雀的啁啾,伴随着市井人语,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仿佛渐渐要苏醒了。

  “钟大夫。”裴耽道,“你愿意收个徒儿么?”

  *

  钟大夫最初自然是不肯的。为此,竟还说了不少客套话,譬如裴耽本来聪明,据说险些要拜入医博士门下的,跟着他一个游方郎中算什么本事?裴耽便开始耍赖,说,您辞了太医不做,是不是与那场时疫有关?我可知晓,不少人在时疫中失去了亲人呢。

  钟大夫抬头看他。

  眼前的青年好像什么都能看破,却不说透,只盈盈笑着让人猜。

  “当年时疫蔓延入宫,先帝震怒,不少太医遭刑,我……我尚且能保得一条性命,已不容易。”半晌,钟大夫淡淡地道,“但我并未害过任何人,你就算告诉李郎君,我也问心无愧。”

  “我从未怀疑过您。”裴耽压低眉宇,“五年前我险些进了鬼门,是您将我一手拉拽回来。医者仁心,您也熟悉李郎的病根,因此,我只是恳求您罢了。”

  “您是为了李郎君?”钟大夫问。

  裴耽的眸光安静,“算是吧,也是为了我自己。”

  *

  正月末的时节,裴耽久唤不至的裴家三叔公终于来到了长安,带着裴耽的二叔与两名堂兄,向他负荆请罪。

  天气依然冷峭而干燥,请罪的人打着赤膊,背着荆条,发抖地跪在宅门口,三叔公便在一旁叩门,将那青铜的铺首敲了许多遍,才终于有人来应。

  是裴耽的老仆人吴致恒。三叔公见是他,不自主拿出主人的威严,问:“裴相公呢?”

  “您看您,在河东久了,是不是没听见长安的风向?”吴致恒笑着往回走,“郎主早就不是相公了,如今称他郎君也可,称他少保也可——哎呀!劳烦你们在外头先等一会儿。”

  那裴家二叔与两名堂兄原都要起身跟随,却被家丁拦在外头,吴致恒只将三叔公一人迎入。

  裴耽正在厅中背书。见了三叔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您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还给您。”

  三叔公正迷惑,却见吴伯从后头抬出来一块大匾,漆色都已陈旧,匾中的字犹遒劲,写的是“满门忠良”。“这可使不得!”三叔公忙道,“这是御赐给裴将军……”

  “我却觉得这一块匾,最合适挂在裴家的祠堂上,您说呢?”裴耽慢悠悠地截断他的话。

  三叔公一愣。难道裴耽此举,不过是姗姗来迟的扬眉吐气?但御赐的匾额,并不至于辱没了裴家的祠堂,他不必勉强拒绝,便拱手称赞裴耽说得对,若没有裴将军,哪里有裴家的今日?

  但是那请罪的人还在宅门外呢。裴耽好像全无所觉,不许他们进来,反而还要留三叔公吃晚饭,三叔公如坐针毡,想走,裴耽却笑眯眯地说:“叔公可怜可怜我吧,李郎今晚又被留在宫里了。”

  这竟是狐假虎威,拿老婆的权势来威胁他。

  三叔公于是不得不吃了这一顿饭。

  “我还记得,”裴耽的左手还不甚拿得稳筷子,搅着他的清粥,很有些不讲理的模样,“许多年前我带着李郎回家,想进祠堂去拜祖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出来了。”

  三叔公悚然一惊,“当年是叔公的错,今后你们若想回来,便早早同家里说,家里一定给你们准备万全……”

  “不不,我是要感谢三叔公。”裴耽笑道,“感谢裴家的祖先不肯吃李郎的供奉。”

  三叔公吃不下了。

  裴耽慢条斯理地洗漱、擦拭,唤吴伯去送客,还有家丁专为他抬着那块大匾,出了门,径安置在马车车厢里。裴家二叔与两位堂兄早已披上了衣裳,哆哆嗦嗦、又冻又饿,见三叔公出来,连忙殷勤迎上,问如何了,裴耽会不会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