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0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你也要去平都?”谢怀德沉思道:“你们现在出不去的,既然老先生身怀秘密跑了出来,沿途一定有人设防追踪,尤其是你是在顺江救下老先生的,水路的布控恐怕要比陆路还严格。而现在就算陆路上,往来商贩都不能够随意进出,进出城门必定要彻查文书,盘问进出情况,没有正当的名头,根本出不去。”

  谢怀德的手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看似冷静地在分析着,心中却在挣扎。

  “总会有法子的。”程念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显然心意已决。

  屋中一时寂静,没有人再出声说话,王泼皮领着一个乡野大夫回来的时候,便看到谢怀德垂着脑袋坐在一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送了大夫进屋后,拉着谢怀德出去了,关切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跟你王大哥唠唠?”

  谢怀德抬起头看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王大哥,你觉得我一次又一次地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王泼皮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我不清楚,但是这是你想做的事儿,想做的事儿不分理由吧。”

  谢怀德苦笑一声,轻声道:“考取功名,为的自然是功名,每一个赶考的学子都是这样的,为的是那一身官袍,为了能够光宗耀祖,我也不能免俗。可是穿上官服之后呢?我承认,我心中还有几分张狂和虚妄在,妄想着自己要是有当官的那天,一定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做些实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泼皮意识到不对劲,问道。

  “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我不当官也能做点为百姓造福的事儿,我为什么要犹豫有没有那一身官服的虚荣呢?”谢怀德像是在对他说,可更像是在跟自己说,“他们想去平都,我能做到。这算不算是为了平东百姓出了一份力?”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是你这个书生能做的?”王泼皮的语气急促起来,“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不是为了看你主动涉险的!”

  谢怀德说完这番话,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淡淡道:“程念救回来的那位老先生知道申城一战的内情,想要去平都。可如今道路封锁,他没法出去。我能帮他,过两日就是我前往平都春闱的时候,这个理由,守门人不会拒绝。”

  “不谈出城盘查有多么的严苛,你真的还信平都的那些高官会听一个平民百姓的状告吗?”

  谢怀德虽没有说,可王泼皮知道白秉臣上次的事儿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大的波动,好在,没过多久,谢怀德又恢复了原样,依旧读书考试,没有半分懈怠。

  谢怀德听出他话中之意,轻轻地笑了一下,道:“王大哥,我视他为信仰,是因为他的才华,他才华下的治世壮心,若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不是我想的那样,也不该因此而改变我的信仰。因为,我得清楚,我仰望的是一个人,还是他曾经给过我少年壮志下为民谋事的一颗心。只要此心不变,人变,心亦不变。”

  王泼皮默了一瞬,正色道:“你牵扯到这件事中,就再没有回头后悔的机会了。”

  “我知道,我不悔。”

  王泼皮的眼中情绪明灭,半晌才道:“好,我帮你。三日后,上平都。”

  ——

  城门西。

  往日络绎不绝的城门人少得可怜。

  肃杀的甲兵比以往多了一倍,分成两队站在城门外,正在盘查今日入平都春闱的学生。

  南阳侯虽暗示孙哲封锁了平东三州的城池,但这只是私下的调令,像春闱这样的大事,他也不敢扣押考生不准出城。

  只是搜查得要比以往更加严苛些,尤其是在章淮柳逃跑之后,南阳侯拨付各地城门的甲兵足足多了一倍。

  准备入都的考生们都集中在这时候查验,细细看了一会前边检查的流程,谢怀德在心中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滚了好几遍。

  “都下车,谁是入都的考生?”门口的甲兵拦下一辆马车,问道。

  王泼皮从驾马的车辕上跳了下来,掀开帘子,谢怀德从上头走了下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

  甲兵挑了一下帘,确定里面没人后,再次将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定在谢怀德的身上。

  谢怀德行了一礼,道:“官爷,我是入都的考生。这是我的车夫和丫鬟。”

  他依次像甲兵介绍了王泼皮和程念的身份,顺从地站立在一旁,等待甲兵的下一步指示。

  甲兵摊开一幅画卷,指着上头的老人问道:“这个人,见过吗?”

  谢怀德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答道:“未曾。”

  围在马车旁的两名甲兵也大致查看了一番马车,没有发现什么之后,朝着他们挥了挥手,“走吧。”

  谢怀德重新坐上车,王泼皮扬鞭驾马,驶出了城门。

  城门处,方才刚查验过谢怀德马车的甲兵正准备验下一个,跑来几个官府里的小吏,送来些吃食,和甲兵们搭话道:“刚才的那个,是谢家那小子对吧,他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居然买得起马车和丫鬟了。”

  甲兵顿住了,问道:“那个丫鬟和车夫,一直不是他屋中人?”

  “车夫?你是说王泼皮?他是我们镇上有名的一个赖皮货,向来不着调的,原先还差点背上一条人命,平日里都没有人敢惹他。不过谢公子还欠着粮铺的米钱呢,怎么就有钱买马车,买丫鬟了?看那丫鬟的姿色,得出点血啊。”

  甲兵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蹲下身,看着马车碾过的痕迹,用手指略微比了一下,猛然站了起来,喝道:“拦住他们!”

  一个家境贫寒的学子,有了钱不去还米钱,而是去买马车和婢女,这已经够反常了。行驶的车辙明显要比三个人的重量要深上一些,马车里一定还藏着其他人!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两队甲兵反应迅速地上了马,追了过去。

  驾马车的人似是感受到了不对劲,驾马的速度也加快起来。

  “坐稳了,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不对劲!”王泼皮顶着风朝马车里大喊一声。

  程念探出半个脑袋,一手攀住马车窗壁,一手摸出两个暗器,飞了出去,应声倒了两匹马。

  王泼皮朝左右看了一眼,原本追在马车身后的两队甲兵已经兵分几路,好几个隐入两旁的树林中,试图抄道围住他们。

  看出他们的意图,王泼皮手下的鞭子挥得更急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合围成功!

  可他胯.下的马匹本就没有甲兵们的优质,又驮着四个人,没过多久便落了下风,眼看着抄道合围的甲兵就要抄到自己对面,王泼皮咬咬牙,朝马车内吼了一句,“飞仙门的!会驾车吗?”

  “会。”程念稳住身形,走到马车前端,问道:“怎么?”

  已经有一个甲兵追上了马车,和王泼皮并驾齐驱着,他甩出铁爪,扔在车架上,攀住后,狠狠地往另一个方向拖拽,马车一时不稳,被斜着拖拽了好几米。

  王泼皮一手拉缰绳,一手握住重剑,朝着铁爪劈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马车骤然脱力,剧烈地摇摆了几下,马匹受惊长嘶一声,歪歪斜斜地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过来驾马!”王泼皮把缰绳塞到程念手中,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谢怀德看见他塞缰绳的动作,心上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来,厉声问道:“王大哥!你要做什么!”

  他勉强往前两步,想要走到马车前端。

  “护着他安全到平都。”王泼皮收回目光,重重地捏了一下程念握住缰绳的手,目光中皆是恳切,“答应我。”

  程念意识他要做什么,不忍地点了点头。

  “走了!”王泼皮大笑着往一旁的马匹上扑了过去,连着带倒马上的甲兵,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掌风遒劲,当胸一掌,那甲兵便没了声息。

  “王大哥!”谢怀德扒住窗户,吼道:“王大哥,你回来!”

  王泼皮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手握重剑,迎面对上几十个甲兵,没有丝毫退却。

  剑鞘打马,剑身杀人。

  他牢牢的守着自己脚下站着的那条线,一人似是一墙,巍然不动。

  没有一个甲兵能踏出那条线,他的身后,谢怀德的嘶吼声被风声撕裂得呜咽而凄凉。

  听着他的喊叫声,王泼皮轻声笑了一下,重剑砸向一个甲兵的头颅,削去了大半。

  他一直嫌弃谢怀德是个酸儒,成日里读些唧唧歪歪的酸诗,现下倒是觉得有一首是好的,只可惜自己只记得几句。

  从侧边飞来的铁爪扎进王泼皮的膝盖,他一个不稳,跪了下去。

  迎面的马蹄声已经快要碾到他的脸上,他握住铁爪拔了出来,喷溅的血淋在灰黄的枯草上,沿着草尖淅沥沥地往下流。

  王泼皮干脆双膝跪地,对着马腿横劈后下腰避开,濒死的马嘶声响彻天际,灼热的马血流在他的脸上,四只马蹄齐齐地断在枯草地里,跳动了两下,没了声息。

  他扶着剑,站了起来,迎上被马颠倒在地的甲兵,吟出那首只记住几句的诗。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顾膝盖的剜痛,他纵身一跃,骑在那甲兵的身上,割下他的头颅。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揪住砍下的头颅,砸落另一匹马上的甲兵,王泼皮拖着剑与血痕,砍到他的肩上,大声笑道:“事了拂衣去......”

  笑声夏然而止。

  十几把剑穿身而过,王泼皮似是定住了一般,顿在原地,嘴角慢慢地溢出血,他歪着头,眼神渐渐迷茫,低声呢喃道:“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算了,下次,你再......”

  诗只吟了残篇,却是字字符合他的心境,王泼皮觉着写这诗的文人真是合他心意极了,好似他一个文人真的当过侠客一般。

  细微的呼吸断在嘴角的一抹笑上,他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早就行远的马车上,谢怀德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虎口,替他续上了最后一句,声音细微地连风都吹不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谢怀德没有回头,他的身后,王泼皮被挑在十几把剑上,歪斜着顶在半空,而一轮圆日正从他满是剑锋的背上一寸一寸地爬了上去。

  他从未说谎,他真的是个游侠。

  谢怀德扬起泪流满面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窗外有一簇迎春花好似冒了头,极快地略去了。

第144章 上巳日

  平都三月,天气渐暖,树木抽条,年节后,季蒲也回到了平都。

  白秉臣院中的那棵梨花如约开花了,团团雪白,簇拥在枝头。

  梨花树下,季蒲搭着脉,觑一眼白秉臣明显有了几分血色的脸,笑道:“你这个冬日,养得倒好。我原本还怕你寒冬去了一趟燕州,车马劳顿,更显病态呢。”

  白秉臣闻言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浅浅笑道:“有吗?我只是觉得这次燕州一行倒也不算疲累,冬日也好似没有往年那样冷。”

  几乎日日都有一个火炉似的人在被子里捂着,又怎么会冷,白秉臣心想。

  “你倒是难得的不去说那些灰心的话,我说过,你的毒虽严重,到底也不是立时能要了你命的,最煎熬你元气的,还是你这里的心病。”季蒲点了点他的心窝,颇为感叹道:“早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功效,我应当早去寒城把人绑了来,给你当药引子的。”

  “浑说什么。”白秉臣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这个身子,到底还能......”

  “现在不想寻死了?”季蒲想起他以前的情状就来气,出言噎道。

  白秉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抬了头,去看头顶上的花枝,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落下和暖而温柔的光影。

  “不想,一点也不想。”白秉臣的声音很轻,可还是惊扰了一朵梨花,飘荡到他的怀中。

  “只要你有活着的心,我就有和阎王抢你命的底气。”季蒲应道:“我还是那句话,少忧愁思虑,抵得上一碗汤药。我看你这个身子现在受得住药性了,原先温和的药方可以停一停了。我重新配一个,你按时吃就是了。”

  “嗯。”白秉臣难得乖巧地应了,似是想到了什么,耳垂突然染上一点薄红,盯了季蒲半晌,才轻描淡写地提到,“我的身子,好到什么程度了?”

  “程度?这么说吧,你的身子是个无底洞,之前倒一碗药进去,留不得半个时辰就没了效用。现在稍稍补好了些,倒一碗药进去,总是能留个大半日。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秉臣沉默了,他轻咬了下唇,挣扎的神情落在季蒲眼里,倒是十分新奇。

  “还有让你说不出的话呢?又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直说吧。”

  白秉臣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季蒲蒙了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你说什么?”

  白秉臣闭了眼,这次一字一句地说了清楚,“房中之事......能受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