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1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本来李安的算盘打得很好,他自认为算不上什么皇亲贵戚,也没什么阶品在身,礼部的人排座次的时候,要是客气点,可以给他排个独享的三楼包厢;要是瞧不上他,也能给他安排个二楼的位置和三品以下的官员挤挤,自己虽没有什么职权,在三品官员里也不至于吃了亏。

  可他没想到,朝中官员的数量竟如此的正好,正好到就多他一个。

  “王爷,您的位置本该安排在三楼,可是今日皇亲来得多了些。三楼没位置了。”礼部尚书周茂亲自来给李安解释,他也不好发作什么。

  反正这也在他的心理预期之内,李安抬脚就往二楼走,“那本王就去二楼挤挤。”

  “二楼每间阁楼都安排了两个朝臣,是国师算过的,说这样才不会坏了风水。王爷要是执意去,怕是要坏了景和长公主的好姻缘。”

  这一番话下来,李安踏向二楼的步子却是怎么也迈不出了。

  黎国皇室信道,早前有个皇帝甚至自封了道号,弃了皇位访道修仙去了。这几代皇帝没有这样舍身悟道的壮举,但也都对其敬仰尊重,遇到些大事也常去求道问卜。

  临近皇城坐落着落枫斋,是个老道士的清修之所,他在这样一个喧闹之地修道,引得先帝探访,先帝赞赏其道心,封其为国师。

  那老道士也不推辞,可在收了一个徒弟后,就把这个束缚人的名头往自个儿徒弟怀里一丢,自己云游四海去了,他的徒弟青玄也不知老道士踪迹,只好领下这个名头,在落枫斋清修。

  缩回了步子,李安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这真是青玄那个毛没长齐的小子算出来的?他不会是随口胡说唬你的吧。”

  “王爷慎言,国师的道行可不浅。”周茂顿了下,忍不住提醒,“而且国师与王爷您同岁,若他是个毛头小子,那您......”

  “啊!清心寡欲就是好啊,怪不得道士都看着显小些。”李安装模作样地感叹一番,堵住了周茂剩下的话。

  李安心中暗叹自己倒霉,准备在一楼随便找个位置坐坐,却又被周茂拦住。

  “可是我也不敢怠慢了王爷,就烦劳王爷去三楼晟亲王的包厢里挤挤吧。”

  绕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李安想到赵元盛那张脸心里就发憷,他咬着牙问道:“国师有没有算过三楼包厢的人数也是有定数的,我这一去不是坏了风水?”

  “这个国师倒是没说。”周茂认真思考着,像是真的把这风水之说当做头等大事一样,“下官闲来也学些堪舆之术,依我的浅见,这三楼有真龙天子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李安一把推开这个神神叨叨的礼部尚书,觉得他风水堪舆、五行八卦都混学了一番,把脑子给糊傻了,也不想和他多言,逃一般地跑到一楼散座处,破财换得了一个还算可以的位置。

  原本以为可以沾着李安光的梅韶并不想赶早来对着赵祯行礼参拜,等到他慢慢悠悠地晃进来,正准备抓个小厮问问李安坐在那个包间里,就见到散座里一个劲儿向他挥手的傻子。

  等梅韶挤过人群勉强坐下,才发现剑十六已经和凌澈打了半场。

  乍一看这场景,梅韶也惊着了,他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在第一局就碰上了。

  比武招亲以来,每一场的对战次序都是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排的,李安暗地里买通了那个小太监,不到终局,剑十六和凌澈绝对碰不上。

  剑十六可以帮凌澈再打掉几个武功上乘的,这样就能将凌澈的输赢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上。可谁想到,赵祯临时改成了抓阄,李安眼看着自己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

  “原本想帮他一把,这下可好,得靠他自己扛了。”梅韶很快调整过来,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一番。

  这半场剑十六打得很是费劲,他硬着头皮打了半响,没有见到梅韶,不知道自己是该全力以赴还是暗中相让。

  趁着一个转身,他终于看见了人群中的那袭红衣。梅韶装作喝茶,不着痕迹地朝着他挥了挥手,剑十六才安下心来。

  之前的比武中,凌澈和剑十六交过几次手,两人胜负都只在一两招之间。前半场两人不相上下,打得也算中规中矩。

  抱着过往的经验,剑十六不是个强硬的对手,凌澈就这样和他耗着,指望消磨些他的体力后好反转攻势。

  可只是一个简单的侧步相让,剑十六的剑却堪堪擦破了凌澈的衣袍。这个距离,按照以往剑十六的出剑速度,是能完全避开的。意识到这点的凌澈心中一惊,是剑十六的剑变快了。

  这只是开始,剑十六转守为攻,剑影朦胧,只是十招,却招招提了剑速。

  凌澈着急地分辨着眼前的剑影,顶力一击,用蛮力压住了剑十六的剑锋,阻住了青霜剑的攻势,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的疼痛。

  青霜剑的剑锋利而薄,在他的身上划出了十几道细长的口子,现在才慢慢地渗出血来。

  “剑法还是慢了,要是我绝不会让凌澈架住这一剑。”梅韶抓了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点评,倒是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李安没看懂梅韶刚才的手势,现在见了台上的场面反应过来,急得不行:“你让剑十六尽全力?这样下去,就算凌澈赢了也得被抬下去。这可不是终局,他后面可还有比试!”

  “皇帝不急急......”梅韶吞下那两个字,“你急什么,上面的那位可还没动静呢。”

  这时李安也顾不得梅韶寓意的“太监”二字了,顺着他的话一想,轻声道:“是陛下?”

  “像凌澈这样木讷又无趣的呆子,用苦肉计正好。可亏得我们这位陛下尽力撮合。”梅韶眸光微深,看向台上已经有些抵挡不住的凌澈,又把目光转向三楼赵景和在的包间,“只是不知道这个冰块儿心能不能被捂热。”

  梅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面露怀念,微微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满怀掏心掏肺的话,却嘴笨说不出来。一个是自认通透,心知肚明却什么都不愿说。我当初倒是没看出来,这一对儿的踞嘴葫芦,般配得很。”

第15章 得意时

  梅韶想起第一次见凌澈是在平都皇家圈起来的马场里。

  是勤元三十三年秋天放榜的那一天。

  他陪着白秉臣参加了那年的科举,白秉臣高中状元,他中了探花。

  二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打马看榜之后就顺路去了郊外猎场。白秉臣少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候,见他有兴致,梅韶心里也高兴,权当作陪,也高高兴兴地去了。

  两人在跑马场上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就着凉爽的秋风,在跑马场边上的一溜房子处歇脚。梅韶是个皮惯了的,不正经歇在屋里,非要爬到那屋顶上去。他倒是一个纵跃上去了,还不忘拉了不会武功的白秉臣一把,两人就并肩坐在屋顶上吹风。

  正是斜阳入巢之时,没有什么日头,只留下一点余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洒在他们的脸上。

  爬墙翻檐的时候没有注意,此刻爬得高了才发现,墙外的角落里掩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着年纪身量都不大,手里捧着一封信,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看他的装束,应该是这马场里的小厮。

  梅韶今日的心情实在是好,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 仗着自己比他大上个三两岁,朝着那少年挥挥手,叫道:“那小子,过来。”

  那人也算是机敏,像是会些武的,只听见这一声叫喊,就准确地朝他们坐着的屋顶上看了过去。凌澈稍微凑近了些,行了礼,却也没有做出一副刻意讨好的嘴脸,只是只中规中矩地回话:“贵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小子偷偷摸摸地蹲在墙角干什么,是不是想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梅韶粗着声音吓唬他,装作一副不好招惹的凶狠模样,瞪着那少年。

  “我是这马场里的驯马师。”凌澈没有被梅韶装出的凶狠模样吓住,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他显然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解释起自己的身份都是干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知变通的毛头小子。

  梅韶身份尊贵,很少遇见说话这样直白的人,被他勾得上了兴致,正准备再出言捉弄几句,却见白秉臣斜了自己一眼,立马安生了。

  白秉臣特意放缓语气问道:“我看你在墙角盘桓良久,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敢进来吗?”说着含笑看了梅韶一眼:“要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位梅小少爷今日高中,心情正好。帮你向管事的说说情,说不定能免了些责罚。”

  凌澈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什么戒心。看白秉臣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不同,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说话又这样温和。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嗫嚅着把事情和盘托出。

  前几日,景和公主和景王殿下来跑马场挑马,挑中了凌澈驯服的一匹枣红马。原本自己驯服的马匹被贵人选上,是凌澈的福气,他不仅能够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甚至要是因此得了备受圣上荣宠的景王的青眼,提拔提拔他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偏偏不巧,景和公主在试骑的时候,那匹枣红马却失了性子,当场发起疯来,差点把景和公主掀翻下马。即便凌澈救助得及时,景和公主也受了不少的惊吓,手还勒伤了。

  景和公主的琴技高超,虽生为弱质女流,指下却常演惊雷之声,深受帝王喜爱。可如今这手伤得不轻,以后能不能弹琴都没有准数,凌澈当下就慌了。

  他是一个孤儿,被一个残疾的老兵捡回家养大,又出了不少钱,求了不少昔日的战友,才给他谋得皇家驯马场驯马这样的好差事。他在驯马上面也算是有一番本事的,不管多么烈性的马在他的手中都能被训得服服帖帖的,即便他年纪小,在马场里凭着这一身本事,也算是混得不错。

  可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杨主管虽然惜才,有心替他告罪开脱,可也不敢去触了景王的怒气。只好当场硬下心,命军士把他拉下去打军棍,指望着能用皮肉之苦换得他一条命。

  当着景王的面,军士下手都是实打实的,只挨了十几棍,凌澈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日的棍棒下,却是包扎好的景和公主出来替他求了情。

  “是我马术不精,抓脱了缰绳,扯痛了那马的鬃毛,它才发了狂。哥哥就不要怪罪这个驯马师了,且先不说我的手没有什么大碍,就算不能再抚琴,也不过是少了一个消遣时光的趣事,何苦为此伤了一条性命呢?”

  凌澈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他趴在刑凳上,因为疼痛流下的汗浸入眼角,刺得他眼前有些发白,可他仍旧努力地想抬起头看清她的样貌。

  凌澈嘴笨,向来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他看上去懂事,但只是将自己的害怕和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老兵把他打点进了驯马场,却从来没有教过他与人相处的人情世故。在马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他自认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关窍就是价值。自己只有具备了价值,才不会被人轻易抛弃。

  幼时的他就因为是个累赘才会被抛弃;收养他的老兵也只是想在自己醉酒后有个能打骂不还手的小子,在自己老了之后有能尽孝床前的人;马场里的杨主管有时维护着他,也是因为自己有着可以帮他驯马的价值。他把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看成简单的价值交换,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明白,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己没有半点价值,还伤害了她,她又为什么要为自己求情呢?

  凌澈不懂这些,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深信着的处世之道,在这一刻有了裂纹。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善良的,不计报酬地对一个陌生人好的人吗?

  火烧般的疼痛刺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还是挣扎着想抬头看清,这样的人是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却只看到眼前白光一现,他就再也没有知觉。

  凌澈晕倒在刑凳上。

  等他醒来,杨主管告诉他有了景和公主的求情,他只是被罚了一个月的月俸,还特意给了他养伤的病假。

  景和公主甚至考虑到他的家境,少了一个月的月俸会生活得更加艰难,派人给他送来了一点银两。那封着银两的纸上还写着:“区区黄白之物,勿思报答。大丈夫当于世,不该囚于一隅。”

  过了大半个月,凌澈的伤也大致好了,他却盯着那张字条,不知该怎样以自己旧日里的想法去面对这个世界。

  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迷茫而空洞的感受是为什么,他很想写一封信问问那位公主,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好。可他又碍于自己的身份卑微,懊恼于自己写不出漂亮话,只好每天在马场外空等着,希望能够碰见她。

  听着凌澈磕磕巴巴地讲完了自己的事,梅韶沉思了好一会,才赞叹地点点头,对着凌澈道:“你确定自己描述的那个温柔的,发着光的是陛下的五公主赵景和?”

  凌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可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这小子挨打的板子是打脑袋上了吗?怎么看着好好的一个人,脑子像是灌了水一样。景和公主和温婉柔和这四个字哪个沾上边了?”梅韶挠挠脑袋,似乎真的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转而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情人眼里出西施,才觉得她万般好的吧!”

  “不是......”

  梅韶满意地看着低着头的少年那红了的耳尖,就连他急于辩驳的话都一口气地打了回去:“那你手上拿着的是写给她的书信了?”

  凌澈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可是又不敢大声反驳起来,怕辱了景和公主的清誉,他又是个反应慢的,这边解释的措辞的话在肚子里打了几滚,还没滚得瓷实,就听见梅韶又转了话题问他手上的东西,一时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急忙回道:“只是一封表达谢意的信,没有什么的。”

  见梅韶将人逼得急了,白秉臣笑着缓和气氛,他温和地鼓励道:“就算有那么点心动欢喜,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现在不便说,可以等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了,再将这少年情丝细细道来,岂不是美谈一桩?”

  凌澈自知自己身份卑微,已经存了将这份敬慕和感恩之心藏在心中一辈子的想法,乍一听白秉臣的话,一时愣在当地没有反应。

  “那白兄也是这么想的吗?”梅韶突然开口。

  “什么?”

  “要是心中惦念着的那份感情,是世俗容不下的,你还会觉得那份情意值得珍重吗?”梅韶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试探着什么,面上还挂着笑,覆在青瓦上的手却暗暗用力,像是在给自己找寻着一个支撑。

  白秉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有一条小道蜿蜒向前,不见尽头,那是从平都郊外到皇家马场的一条独路。

  他们两个人来的时候,正是高兴得头脑发热,也不好好地从道上走,偏从一旁的树林里穿了过来,压倒了一路及膝的野草。现在将近黄昏,目尽所及,小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可就是对着这样略显荒凉的道路,白秉臣却灿然一笑:“你看我们来时的那条路。”

  梅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世俗之见就如这条独路,已经由前人裁定好,供后人行走。可漫长时间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跳脱的人,非要从旁边的树林里穿过来。”

  梅韶见他笑着睨了自己一眼,知道他是在说他们两个骑马骑得放肆,也了然地回之一笑。

  白秉臣的目光又停在了屋檐上停着的一只麻雀身上,他只抬起手略微动了下,那麻雀就受惊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还有这样飞跃跳纵着的,偏偏不沾染那固定道路半分的。苍穹之下,四海之内,世间通路千万,何故只盯着眼前的南北与东西?”

  他话说得含蓄,梅韶却笑着领悟了。

  “不愧是我们的状元郎,这话说出来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梅韶放松了身子,开始打趣起白秉臣来。

  没等白秉臣回话,他又转向凌澈,言辞切切:“不过这位小友,他的文采虽好,却一点也比不上我知情识趣。我跟你说,这给女儿家写信,尤其是给景和公主那样的冰坨子写,一定要写得够美,才能得到青睐。”

  凌澈也没管自己的身份一下子从“小子”变成了“小友”,他开始不再那么相信这个不着调的说出的话,半信半疑地问道:“那要......怎么写?”

  白秉臣见梅韶又要开始胡言乱语,忙伸手想捂住他的嘴,却被梅韶反手抓住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就着这个姿势侃侃而谈起来:“女儿家的都喜欢风花雪月,你知道平都那个有名的花魁娘子柳枝枝吗?前几日一个秀才想见她一面,作的诗怎么都不能让那小娘子满意,还是我给他改了改,才得见红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