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2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搜罗起他的那些得胜事迹,梅韶更是眉飞色舞:“若是多年以后,你成了一个大将军,行军至蜀中,适逢大雨,就可以写上那么一笔,"又是下榻之夜,蜀中多雨,念卿居处当星辉朗月。此信到时,夜披薄衣,勤剪小烛。若是某在平都,可与卿共剪一烛,话巴蜀夜雨。"就这么短短几句,必定让她余味无穷。”

  白秉臣知道他胡乱用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意境,在这里诓骗人家,刚想出言揭穿,凌澈却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会当一个武将?”

  “若是!若是你以后是个将军......”

  “军中派遣都自有去处,没有调令,有许多将领一辈子都到不了巴蜀的。”凌澈认真地向梅韶解释。

  “巴蜀之地,军中要塞......”梅韶还没来得及反应,凌澈一句话又把他噎了回去。

  “要是入巴蜀当日没有下雨呢?”

  “她远隔千里,又不知晴雨,何必较真!”梅韶急了。

  “她拆信的时候怎么能正好是晚间时分呢?”

  “闺中女子,这等私密之事自然不会视于人前,多半夜晚偷启。”

  凌澈抿了嘴,不再发一言,看上去是被梅韶的一通解释暂时压住了,梅韶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完结这个他自己挑起来的话头。

  谁知难得见梅韶吃瘪,白秉臣很不厚道地添了一句:“所以探花郎常写书信给那些闺中女子?不然怎么连披衣剪烛这样的私密事都知道?”

  梅韶:“.......”

第16章 赌一心

  昔日欢笑的情景仿若还在眼前,原本那个较真又腼腆的驯马师已经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方将领。

  时光总是在无形之中,易人容貌,摧人心志。只是在同样的年岁流逝里,有人丰神俊朗,有人满目疮痍。

  梅韶随手拿过李安放在桌上的折扇,一点一点地敲打着木桌,看着台上伤势不轻的凌澈,眼中的笑意更深。

  已经几十回合的来往,凌澈终于摸到了剑十六行剑的一点路子,让他也受了点伤,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打下去,负伤不轻的凌澈没有什么胜算。

  凌澈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借着剑十六出剑的方向佯装右手执剑挡下,却在青霜剑送到之时,右手松开佩刀,左手绕下接住,利落地挽了一个刀花,朝着剑十六的腹部横切下去。

  凌澈不想再耗下去,拼着白白地受一剑,也要让剑十六挨上自己这一刀。

  可剑十六却像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同样地换了左手剑,堪堪挡住了那点刀尖,右手直接抄上去抓住了凌澈的右臂,两人就用这种交叉的姿势僵持在原地。剑十六用余光看了一眼梅韶的方向。

  梅韶依旧不慌不忙地用扇子敲打着桌面,像是一点也没有看到凌澈满身的血迹。

  李安抿着嘴看着台上的凌澈依旧硬撑着,身上的血迹印得他深色的衣服湿漉漉的,看了一眼梅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梅韶瞟了一眼李安后,细心地解说道:“青霜剑剑锋凌厉,你看他那伤口都是细而窄的,那血也只会慢慢地流出来。放心,就算现在打斗动作大了些,也不会比捅人一刀流血流得快,一时半会死不了。”末了,带着一点骄傲,像是在炫耀一样,添了一句:“青霜剑除了一剑封喉,其他时候还是很温柔的。它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痛快地去死。”

  见他兴致勃勃地在和自己讨论着凌澈身上的口子,李安想到他在客栈里和剑十六说的那句话;“只是,也别让他赢得太容易。”

  李安看着坐在身侧的梅韶,他是笑着看台上的比武的,可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阁楼上的贵人各有心思,散座上的看客沉浸其中,只有他坐在嘈杂地人群中,却像是远远地观望着一场滑稽的闹剧。要不是留着凌澈有用,李安一点都不怀疑,梅韶可能一时兴起,纵容剑十六在台上杀了凌澈,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念头,去打破撕裂一切浮于平都表面的繁华,露出那些尔虞我诈、肮脏龌龊的心思。

  梅韶在忍耐。

  从他踏入平都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情绪,强忍恶心、怒意去见白秉臣,去和赵祯谈判,他能感受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是能正常地活到复仇结束,还是会在半路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算了,真是没意思的很。”梅韶突然开口,不耐烦地打开扇子,敷衍地扇了两下。

  剑十六顺着凌澈的剑锋往后一退,正好卡在擂台边上,装作一个不稳,跌下擂台。

  胜劣转换地太快,就连一直盯着台上的记录官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比武擂台上的记录官,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而是在平都禁军里选出的高手,这样才能看清台上的局势,避免有人私下放水。

  剑十六这里输得干脆,虽然让人惊讶,可他那步确实是被逼得无路可退,换上记录官自己上,也绝对躲不过那一刀。他也只能算作剑十六运气不好,在最后时刻竟然是以跌下擂台的方式输了这局。

  在看客遗憾的唏嘘声中,剑十六暗暗松了一口气,提着剑隐入了人群中。

  凌澈身上的血迹混合在深色的外衣里,不细心留意,还真看不出来。那宣布胜局的礼官顺手搀了凌澈一把,却摸到一手的血,吓得低呼了一声。

  “凌将军,趁着下面的比武时间,好好地歇息一下,包扎一下伤口吧。”

  凌澈没有回话,止住了礼官想要搀扶他的举动,自己挪着步子,去了候选人的休息区,胡乱上了些上药。

  那些伤口实在是小而细密,一瓶伤药都灌了下去,也没见血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军中夜谈时听到的奇怪传闻。

  传闻说这青霜剑是一把邪剑,当年青霜剑出世之时,与其交手的剑客无不血尽而亡。就连青霜剑法也诡异奇特,走得不是正大光明的路子,为人不齿。只是还没等到这世间至刚之剑玄天剑南下切磋,这把青霜剑就入了葬剑山庄。

  葬剑山庄十六把主剑,大气刚强者有之,阴邪诡异者有之。

  就拿前两年经常受雇主之命,在江湖上行走报仇的阴鬼剑来说,它剑体上带有倒钩,倒钩上有足量的奇毒,刺入人体,非要活活地撕下一块血肉下来。而奇毒入体,抑制住了疼痛,受剑者能在自己的血肉分离时感受到快-感,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的肉脱落殆尽,毒素才会消失,濒死之际,所有的疼痛一涌而上,送他魂归黄泉。

  这样的剑法更像是一种酷刑,也难怪那些怀着血海深仇的人甘愿付出一切代价,请得阴鬼剑出庄,只为仇人锥心刺骨,自己大仇得报。

  可是自己从不渉江湖,这样的剑朝着自己步步紧逼,又是为了什么呢?凌澈紧皱眉头思索,一不留神碰到了伤口,眉头不由地皱得更深。

  赵祯离得远,但看凌澈的样子伤得不轻,也不知道他在接下来的比试里还能撑多久,心里暗暗怪罪梅韶不知轻重,却在瞥见赵景和假装无意地朝那儿看了几眼后,消了心中大半的火。

  除了凌澈和剑十六的第一局打得实在是长了些,其他的几场对试倒没有起什么大的波澜,中规中矩地结束了。

  没等凌澈喘息太久,就又轮到他上台。没了剑十六的奇诡剑术,剩下的比试都是强硬刚正的武功。要是放在之前,凌澈却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是和剑十六的一场比武下来,凌澈元气大伤,他现在最不想遇到的就是和自己武功路数一样的人,连投机取巧地喘口气都不行。

  耳畔的轰鸣声震得他有些眼花,他抬头向上看去,想看看那个人在珠帘后的神情。

  恍惚之间,凌澈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被压在刑凳上受罚的时候,依旧是这样抬着头,努力地想仰望她的模样。

  那天的信,他没有送出去,他真的如白秉臣所说的一样,将那份仰慕和感激牢牢地埋藏在心底,一刻也未敢忘却,一刻也未敢直视。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了晋西候的青眼,被带回晋西做了一个随侍的护卫,一步步在晋西军走到今天的位置。

  得了君王召见,受了百姓爱戴,他终于如她说的一样,成为了一个不安于一隅的将军,日日行走在马背上和军帐里,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就这样自然而又骄傲地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就是她当年救下的那个小小的驯马师。

  那个小小的,在她面前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的驯马师,终于长成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可以名正言顺地,骑着威风的战马,去询问自己心上那个姑娘的心意。

  如他所愿,再见之时,他确实是威风凛凛地骑着烈马,领着大军,却是要千里勤王,去攻占景王的大营。

  一路上,自大军开拔之日,他就未曾合过眼,那样性格刚烈的姑娘,他不知道在景王落败之后,她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去了结自己的性命,而赵祯又会给她这样的谋逆罪人怎样的惩罚。

  直到救下了她的命,清理了景王残余的军队,赵祯要给他封赏,他才敢长跪在殿外,去请求赵祯:

  “臣不求封赏官职,只求陛下待景和长公主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不要刻意地热情,让她日日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伤之中;不要刻意冷淡,让她高傲的神态也随着这场谋逆之乱埋葬。

  他要她能够慢慢地、自然地去接受这场变故,不要改变自己的性情,也不需要迎合那些权贵,他要她依旧做那朵枝头上最高处的一朵牡丹,无声地盛放着。

  看着赵祯若有所思的神情,凌澈知道自己的这句简单的请求押上了自己,甚至押上了晋西军的前途,可赵景和红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来的样子就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逼得他不愿再见到她这个样子。

  耳畔的轰鸣声还是在叫嚣着,凌澈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眼前却无比清晰,他机械地重复着出刀、倒下、爬起、再出刀,没有了痛觉,只是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下自己一个人还站在擂台上,眼前终于不会再出现新的人了,他才重重地倒下。

  清晰的眼前还是没有照见那个人的影子。

  凌澈感觉有些委屈,不知是一滴汗水还是泪水,淹没了他的眼眶,蒙上了他的眼睛。

  眼前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次她没来看他。

  一场世人瞩目的长公主比武招亲终于落下了帷幕,身在其中的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局,就连在外围等着的百姓们也得到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威震一方的凌澈将军满身是血,是被内侍抬着出青鸾阁的。

  梅韶除了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和赵祯的约定,还附带着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白秉臣今天没能来,是因为突发重病。

第17章 沉疴起

  也难怪直到比武终试结束,内监才带来白秉臣病重的消息。

  白秉臣的门外水泄不通地围着一群大夫,都张望着等着里面的消息,就连一直在后院竹林里清修的白老家主白建忠也出来了,一脸阴沉地站在院中。

  他站在人群外,看起来是那样地孤单又格格不入,可是围在一旁的丫鬟小厮们也竟然也没有一个上前端把椅子服侍的,就放任他站在那里。

  今日晨起,一直服侍着白秉臣洗漱的大丫鬟按时候在院中,白秉臣的房中却一直没有传来动静,那丫鬟原本还欣喜向来少眠的家主今次倒是贪睡,说不定得了一个好梦。

  可过了一个时辰,早就过了白秉臣提前嘱咐的要去看景和长公主比武招亲的时间,丫鬟才慌张起来,也不敢进家主房间,急匆匆地去找了白府的管家季叔。

  季叔看着白秉臣长大,私心里僭越,把他当做自己孩子照顾着,又跟着他从旌州来到平都,对白秉臣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

  朝堂上的政务季叔从不插手,只是一心一意地打理全府上下和白秉臣的起居。他知道这个孩子一向待人宽和,却是最和自己过不去。只要有想不清楚的事,过不去的坎,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闷出个结果来。

  这样的性格最是自苦,就拿上月白秉臣被陛下禁足的事情来说,接到禁足的口谕后,白秉臣就又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才出来。

  饭食一顿不落地送进去,本就消瘦的人却又单薄了几分。

  他就这样看着白秉臣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关在房中,几日过后,再一身憔悴,目光坚毅地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好像他在平都的十几年,都是在门内一个人孤独而自抑着,蜷缩在短短的几天里长大的。

  离他上次自抑不过一月未到,季叔实在是担心他的身子,急匆匆地吩咐江衍把门撞开了。

  常年阴暗的卧房猝然见了光,照见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季叔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他三两步上前,伸出的手却是颤抖着的。

  微弱的鼻息在他的手指尖轻触着。

  季叔长舒了一口气,差点滚下一行热泪来。

  站在后面的江衍见状也长舒了一口气,和季叔一左一右把白秉臣扶到床上,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去济生堂把季少谷主请来。”季叔缓过神,伸手把了一下白秉臣的脉,沉声吩咐小厮。

  他瞥见床头的那盒熏香空了,只觉得心钝钝的。这个孩子从小规规矩矩地长大着,原本只是话少了些,如今在外温润浅笑,内里却一点点地冷下去,现在倒是一点人气都没有了。

  从来没有这么漫长的一盏茶的时间,江衍等得都站不住了,正准备亲自出门去请季蒲,就听见门口一阵骚动。

  “呵,白家小子又作什么死?”

  人还未到,嘲讽的声音落得不轻,丝毫不顾忌着院子站着的白建忠,还有一院子的下人。

  季蒲拨开聚集在卧室门口的人,踏入门,嫌弃地环顾了一下白秉臣的卧房,也不着急去查看白秉臣的病情,试图去拆封死的窗户。

  “季少谷主,您还是先去看看家主吧!”向来稳重的江衍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提醒。

  季蒲挣扎着拆了一会,无奈窗户封得实在是太死,劳动了半天才开了半扇,他也不回头,就站在窗户下面道:“就算是十殿阎罗,也没有胆子在我手底下收人。怕什么?他这样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你们还让他成天住在这棺材一样密不通风的地方,没有病才算是奇迹。”

  费劲地拆了另外半扇窗,季蒲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季叔,才收敛了一副不着调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季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