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季叔现在实在没有心情教训他,只是点点头以示回应。

  季蒲一边上前给白秉臣搭脉,一边还试图和季叔搭着话:“您别这样看着我啊,我还在济生堂清点药材呢,您一喊我就赶过来了,这还不够?”

  “怎么样?”

  “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就是您惯着,才这样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您要是拿出当初在谷里考我们书的势头,保管他乖乖的,惹不起一点风浪来。”

  听了季蒲的话,季叔才彻底放下心来,瞪了他一眼:“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还是没点稳重样子。这孩子命苦,性子也苦,我不照顾着点,怎么对得起他娘。”

  “高门大户的就是这些弯弯绕绕的。”季蒲不屑地哼了一声,瞟了一眼外面似乎还站着的白建忠:“在白府也没半点父子的样子,您说师姐也真是的,让他来平都来认这个爹,这么多年没有一句过问,也难免他有厌世之心。”

  “初芙她有自己苦衷。”季叔只说了这一句,便任季蒲怎么诱导,都不肯多说。

  季蒲一边给白秉臣施针,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有苦衷,可也从来没有问过秉臣愿不愿意。总是把事情瞒着不告诉他,可是他现在长大了,有些事情想查总能查到,你们以为自己能瞒一辈子吗?他现在这个打碎牙自己往肚子吞的性格,不就是你们这样磨出来的。”

  “还是说,师姐和白府这个老头子,就是不敢面对秉臣,亲口告诉他当年的事情。”

  似是戳到了痛处,季叔面上有些难看,依旧不发一言。

  “不就是因为柳师兄的死,他们这对佳偶才......”

  “季蒲!”季叔厉声喝道:“你是不把谷主的话放在眼里,还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动不了武了。”

  季蒲连忙闭了嘴,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江衍,继续施针。

  过了半响,白秉臣终于悠悠转醒,他目光空洞地盯着空气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吐出一句话:“江衍,周越抓住了吗?”

  这一句话吓得房中的这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没有等到回应,白秉臣似是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我问你话呢!周越人呢!”

  他突然的举动吓了季蒲一跳,连忙把江衍推过去,示意他安抚一下。

  江衍握住白秉臣乱摸的手,竭力稳住自己心神,回道:“家主,放心。人已经抓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白秉臣抓着江衍的手,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听了这句话,反而平静下来:“我是看不见了是吗?”

  江衍没有回话。

  白秉臣努力地扬起一个笑容,轻轻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没事的,没事的,反正已经是残废了,也不介意再添一个眼盲。反正想见的人永远都再见不到了,看得见看不见也没什么的。”

  江衍强忍住哽咽的声音:“家主你说什么呢,季少谷主在呢,他一定会治好你的。你想见谁,我这就去请。”

  “见不到了,梅韶死了。”

  白秉臣空洞呆滞的眸中竟迟迟地落下两行清泪。

  听了半响的季蒲一把拽开江衍,伸手在白秉臣面前晃了晃:“秉臣?”

  没有回应,白秉臣就像一个睁着眼睛陷入睡眠的人,看得季叔忍不住在季蒲脑袋上重重挥了一巴掌:“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人现在又傻又瞎,是怎么回事?”

  季蒲痛得惊呼一声,没回季叔的话,又施了几针,把白秉臣放平在床上,按压了几处穴位,问江衍:“周越早就被他杀了,是吧?”

  江衍没有想到季蒲会知道这件事,吞吞吐吐地不想说实话。

  “这个就没有必要瞒了吧,我正是从师姐处来的,只是想确认一下,周越是不是真的死了。”

  “是......”见瞒不住,江衍干脆配合起来。

  “周越死了?”季叔显然不知道实情,愣在一旁:“那初芙......”

  “他刚才说的事情是不是之前发生的事?喊的人是不是也是之前见过的人?”

  江衍简略地将协恩王刺杀一事交待了一遍。

  季蒲思索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季叔,他这些年到底用了多少‘孤枕’?”

  “是因为那香?”

  “季叔,您也懂些药理,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他日复一日地用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季蒲话都带了些恼火,可还是尽力压住了,“他的眼睛没事,过不了几日就能好,可是他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外表看上去就和傻子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时间长了就真成傻子了。”季蒲嘲笑道,“一代权臣把自己熏成个傻子,也是足够青史留名的。”

  “就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吗?”

  “他心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趁此机会休息休息也是件好事。有我在,砸不了同悲谷的招牌。周越死了,他说的那个梅韶不是没死吗?把那人请过来照顾他一段时间,说不定能帮他想起些什么,我再从一旁辅之药物,应该能见效。”季蒲已经开始盘算着需要用的药材,看江衍还站着,“不想救你主子了?快去请人啊!”

  江衍欲言又止。

  “那人不在平都?”

  “在,但是和家主有些过节,怕是请不过来。”江衍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政敌?这个时候就不要再抓着政事不放了吧,送他几个朝中的位置不就行了。”

  “不是,是有些私仇。”

  听了这话,季蒲也觉得事情难办,小心地问道:“多大的私仇?”

  “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觑着季蒲的脸色,江衍缩着脑袋把话说出口。

  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回应,江衍才敢抬起头,只见季蒲一贯稳定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气得笑了一声:“他还真是在弄死自己的方面上不遗余力。”

第18章 揽味阁

  平都里的揽味阁向来是最好谈生意的地方。

  这揽味阁的女老板是个妙人,偌大个酒楼在她的手下服服帖帖,经手的账目无一丝差错,她又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熟知各地的风土人情,三教九流都能搭得上话,来这揽味阁的无不宾主尽欢,她的生意也自然蒸蒸日上。

  当下二楼的雅间里,季蒲正向江衍打听着梅韶的喜好,点了一桌子的江浙菜,想着投其所好,好好地和他谈一谈。

  同悲谷也算得上是当世圣手的温床,季蒲思量着,实在不行,报上自己这个少谷主的名头,总还是能起一点作用的。毕竟人生在世,富贵权力不过是过眼云烟,临到事头,谁又不是被困在身体的康健上,若是能允他一诺,来日免费为他救治一位病人,说不定能哄得他松口。

  季蒲是江湖中人,知道这事办得实在是不够光彩。江湖人讲究爱恨分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自己现在平白要人家救助仇人,实在是心虚得很,就只好尽力在这碗中菜肴上下功夫,足足地点了一桌子,就连那女掌柜林如苇都看不下去了,笑盈盈地劝道:“这位爷,再点下去,就把我们揽味阁都要买下了。”

  被林如苇这么浅笑着一玩笑,季蒲心中的慌乱被抚顺了一大半,凑过去问道:“林姑娘开门迎八方客,想必见多识广。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人求你救你的灭门仇人,你会救么?”

  林如苇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季蒲上下,重新堆起笑来:“贵客医者仁心,自然是会站在病人那方考虑问题的,可是依小女子的浅见,就算我因为着什么非要救自己的仇人,日后也一定会再想尽办法再去杀他的,倘若到了彼时,今日之救不就显得多此一举?”

  见她只是粗粗一扫,就辨别出自己医者的身份,季蒲有些讶异:“久闻揽味阁的林掌柜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妙人,今日一见,果然见微知著。”

  “那贵客等着的客人还没有来,我去吩咐他们菜上得缓些。”听惯了夸奖言辞的林如苇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出了房门,随意吩咐了一个小厮去厨房招呼着,自己却走入了季蒲包厢的隔壁。

  隔壁的房间要比季蒲的那间大上一圈,原来这两个包厢只是由中间一层薄薄的,状似墙面的屏风遮挡着,在季蒲那头发现不了半点不妥,但在这头却可以对他们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林如苇亲自给那坐在桌边的人满上面前的酒杯,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静候着。

  “你刚才给他的回答是自己心中所想吗?”执着酒杯的男人轻声问道。

  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会,林如苇还是如实答道:“是。”

  “我听他夸你七窍玲珑,见微知著。我们认识也有许多年了,你倒是说说看,季蒲所请,我会不会答应呢?”

  “会。”

  见她答得干脆,梅韶倒有些出乎意料:“哦?”

  “庄主似乎并不愿意放任自己的仇敌糊涂地死去。”虽说已经很久未见,林如苇对这个救命恩人的性子倒算是知道几分。梅韶在这种事情上最是有耐性,总是喜欢一些细碎的折磨手段,因病而逝实在是一个仁慈的死法。

  “可这求我的人,若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久居平都,对江湖上的事情林如苇了解的并不多,她方才粗粗一看,只是打量出外头求梅韶的那位是个医者,可现在听梅韶这一言,心中不由忖度几分:梅韶这些年来称得上是重伤的倒是有一次,是他以剑十六之名挑遍六州剑客后,急匆匆地赶回葬剑山庄,求前任庄主肖归远开庄之时。

  于公,剑十六的剑法和声望早就达到了葬剑山庄的开庄规定;于私,梅韶本人就是庄主肖归远的嫡传弟子,肖归远也对他多有疼爱,可偏偏在开庄这件事上不松口。

  大雪漫过古剑横乱的剑冢,梅韶带着伤在庄外跪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肖如归开启那扇门。

  葬剑山庄隐于山谷之中,常人难寻。林如苇也是陆陆续续地听传来的消息说,是一个趁着大雪来山谷中采药的医者碰巧救了他。她一直没有深想,如今想来,能够知道葬剑山庄位置的医者,放眼江湖,也就只有同悲谷里的医者。

  梅韶嘴上喊着“救命恩人”,言辞语调里却是不屑,大有不在意这点恩情的样子。

  梅韶斜睨了一眼愣在一旁的林如苇,“即便你久居平都,想必也听过葬剑山庄前庄主肖归远的死因传闻。有人说,他是自己不慎烧死的,还有人说是我这个劣徒谋庄主之位,亲手杀了他。既然背了杀师的骂名,再添上一条忘恩负义,也不算什么。”

  “只是......”,梅韶轻笑一声,眯着一只眼,拿起酒杯对着屏风那头季蒲的脑袋,耐心地校准着位置,“我要是在这里动了手,这江湖上的四方可就缺了那么一角,你这酒楼也就开不下去了,除了揽味阁,你好像没有别的栖身之所了吧。”

  平都之中从不缺美人的风流传闻,可这林如苇比起其他女子来说,却更加引人注目。她生的艳丽却不轻浮,揽味阁刚在平都的开张的时候,因为这美貌她还引来了一些麻烦,别的同行都等着看她笑话,她却不声不息地一一化解。

  一个弱质女流能在权贵云集,八方来客的平都繁华地站稳脚跟,不由让人怀疑她的背后是否有着大人物撑着腰,同行们流水般的银子花了出去,却是探听不到这揽味阁有半点幕后之人的消息,反倒是打听到些这林如苇的来历。

  说来这林家的事情也是平都城内的一桩怪谈,林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已是骇人听闻,谁知官兵上门收敛尸体的时候,却发现这林家家宅中死的都是一些家仆,林家家主、大少爷这些人却不在。

  京兆衙门的人本以为是这是林家提前知晓有仇家前来报仇,才举家连夜逃跑,只留府中奴仆做了诱饵。可是只隔半日,平都城外的一座破落庙里发现了林家父子的尸首,一并发现的还有他们的贴身亲随。

  林家父子死得怪异,那荒废的寺庙里挂满了红绸,当中一口棺材,他们二人就死在棺材边上,全身青紫,布满抓痕。

  这段奇事在平都城闹得是沸沸扬扬,可是林家不过是一个普通商户人家,纵使出了这样的奇事,衙门里的人压了压风声,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众人的视野。不久之后,平都城里最繁华云集的地方开了一座揽味阁,阁中多了一位巧笑倩兮的女老板。

  就连这样的内情也是林如苇派人散播给那些同行之人的,为的就是靠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话,站稳自己在平都的脚跟。她比那些喜怒不行于色的人还要难捉摸,那得体的笑容下面埋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难有人去深究。今次见梅韶陡然戳破当年旧事,正中林如苇的痛处。她抿嘴的一笑都显得有些勉强:“庄主是看上了我这个揽味阁?”

  看着向来镇定的女老板变了脸色,梅韶才满意地收了话头:“这么紧张做什么?对你这揽味阁的生意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来平都可不是为了钱财的。陈家庄的那位想好了吗?”

  “没有,她还在犹豫。”

  “真是刀子没悬在头上不知道害怕,看着点那边,别让她出事。”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林如苇的心腹丫头小檀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小馄饨进来了,见了屏风后面隐隐绰绰的人影,再也不敢抬头,林如苇见了,忙上前去,端了那碗,放在梅韶的面前。

  “听说庄主是岚州人氏,这馄饨是依着那边的法子做的,希望能入得了庄主的口。”

  碗中的馄饨一个个小巧可爱,在清汤中鼓鼓囊囊地或沉或浮,还点缀了一点紫菜、虾米,鲜香四散,梅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饿了。

  “听小檀说,庄主平日里饮酒过多,不思饮食,这日头渐长,更没有胃口了。为长久计,庄主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

  自他来平都后,林如苇就以送吃食为由,让小檀去协恩王府见过几次梅韶,传递了些晋西军候的消息,没想到就是短短几面,那丫头竟推测出了梅韶的饮食习惯。

  “你教出的人倒是像你,值得上同悲谷少谷主季蒲的一声赞叹。”

  梅韶微眯着眼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带着点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探究:“吴都靠海,地产紫菜,每年所贡宫廷都有定数,没有想到你的揽味阁都做到这么大了,也能分得这一杯羹。这次吴都刺史回平都述职,还没入宫,倒是先进了你这揽味阁。不过地方官回平都述职都有相应的日期,他陡然回都,可又有闲情逸致来你这揽味阁逛逛,想必不是情况紧急的倭寇军务。”

  林如苇笑了:“庄主所料不错,吴都刺史佟参回都,是陛下要和他商量河道疏通之事。只是离汛期还有那么一段时间,此时回平都也太心急了些。”

  “河道?”梅韶有些意外。

  吴都虽地处东南沿海,刺史佟参在海防军务上也确实颇有见地,可单论河道,漕运途径南方几州,这几州的知州都比他更了解河道的情况。赵祯为什么偏偏召见一个海防将领去治理河道呢?

  梅韶迟疑的表情落在林如苇的眼里,让她不由地有些慌神,以为是自己的情报出了岔子:“庄主可是发现了不妥?”

  “无妨,盯着他那里些就行。”梅韶回过神,没有多说,端起桌上的那碗已经凉了大半的馄饨。

  即便是凉了些,那馄饨的味道也是很好,带有岚州菜式特有的清淡鲜香。梅韶咬了一口馄饨,有些愣怔,盯着勺子中咬了一半的馄饨,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这馄饨的味道似曾相识。

  陪着白秉臣准备科考的那年,二人常常秉烛夜读,白秉臣不愿意麻烦府中留灶,会特意从外面买了馄饨回来当做消夜。为了迁就梅韶的口味,白秉臣带回的馄饨总是江浙口味的,自己吃时往里添一勺辣油,也算能勉强全了两人的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