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1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滴答——滴答——”

  有断断续续的雨滴声飘荡在耳边,不疾不徐,好似是骤雨初歇后的檐下水滴。

  窗外下过雨了吗?

  白秉臣陷在一个白光围绕的梦中,他恍惚中发觉自己还有意识,竭力想要睁开眼,却只能从眼缝中看见锦被的一角。

  他模糊中记得,自己在用过晚膳后就入睡了,之后佟参来报,说梅韶反叛后正在攻打吴都,再然后他的意识便有些不清楚,好似还看见了梅韶,听见他哭着喊自己的名字……

  都只是梦吗?

  白秉臣从来没有觉得这一觉睡得这么累,累到他连转个头的力气都没有。

  “轰——”一声惊雷乍响,白秉臣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又是两声惊雷,像是打在他耳边一般,闪电自划过昏暗的房间,白秉臣后知后觉地听见越来越响的瓢泼雨声。

  雨并没有停,白秉臣醒了。

  他勉力动了一下手指,侧过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心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去。

  遍布的青痕和腰间的酸软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梅韶真的入了吴都替他解了情毒。白秉臣慢慢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刚撑到一半,便闻见了屋中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视线艰难下移,落在了垂在床边的一只手上,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正卡在中间,好似要掉了的样子。

  白秉臣坐了起来,凑过去才看见梅韶就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好像是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一动不动。

  他抿抿唇,伸手帮他把玉扳指戴好,却触到了凉气。

  梅韶的手是冰冷的,冷得好像没有一点活气,白秉臣怔住了,滑下他的手腕去触脉搏,指尖却似触到了一片粗粒。

  “重锦?”白秉臣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没有应答。

  白秉臣撤回手,看着自己指腹上的一抹干涸血迹,整个身子由里到外凉了个透。

  “重锦!”白秉臣忍着身上的不适,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去扳他的肩膀,却清晰地看见他胸口处氤氲开的大片血迹。

  梅韶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似是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一边,而地上全是血。

  白秉臣愣住了,腕间突然跳动了一下,他低头去看,自己原本手腕那一道浅浅疤痕上又覆上一道血痕,而青色经脉之下有一处微微凸起。

  他伸手按了一下,那处凸起像是活了一般,挪动两下,混入了皮肤肌理之中。

  是蛊虫……梅韶把金蛊换给了自己?

  白秉臣的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脑子里一片乱麻,没了半点主意。

  他见过梅贵妃挖心后的样子,记忆中的场景和面前一点点重合,同样的胸口血迹,同样的地上血污,同样凉透了的身子……

  白秉臣不敢再想下去了,梅韶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的手停在半空良久,都没敢落下去。

  他看着梅韶的侧脸,抖着的手终于探到他的鼻子下,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感受,就被一个不重的力道握住了。

  是梅韶。

  白秉臣感激地快落下泪来。

  “你……”他反手握住了梅韶冰凉的手,眼眶微热,分寸不离地盯着梅韶慢慢睁开了眼,转过身子来。

  梅韶看着很是虚弱,脸色苍白,目光黯淡,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又失落,可唯独没有责备和气恼,看得白秉臣心中一疼,而后漫上强烈的不安来。

  按照梅韶的性子,在发现自己背着他跑到吴都之后,定是气得牙痒痒,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垂了脑袋,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交握的手仍是冰凉,白秉臣怎么捂都捂不热,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他当年看到梅贵妃的时候,已经是她被收殓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她去蛊之后,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和痛苦才死去的。

  白秉臣怕极了梅韶现在连话都没力气说的状态,握着的手就像在流逝的生命,冷得他根本抓不住。

  白秉臣慢慢地移了过去,盯着他胸.前的漫开的血迹,咬着牙伸手去摸。

  “啪——”梅韶无力地抬起眼,将他的手打了回去。

  白秉臣的心也随着他这一动作停了一下,而后猛烈揪了起来,漫出丝丝点点的痛来。

  “重锦……你让我看一眼……”他慌了神,再次伸手,还没有碰到梅韶的衣裳,就又被打开了。

  他这样反常的举动无疑是把白秉臣内心的猜想落到了实处,白秉臣脑子轰得一下炸开了,咬紧牙关执拗地伸手。

  “啪——”又是不轻不重的一声。

  梅韶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像是攒够了失望之后的平静,他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白秉臣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再一次又一次地打回去。

  梅韶的力道不重,可每一次他无声的拒绝就像是在白秉臣的心上又插了一刀,刀刀见血,疼痛缓慢而绵长地生长积蓄。

  不知过了多久,白秉臣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依旧固执地伸出已经浮起红色的手,想要往梅韶身上伸。

  没有意料之中的声响,梅韶费力地扭过身子,避开了。

  白秉臣一下子绷不住了,眼中的热意滚了下来,滴落成薄雾,蒙在他眼前,连梅韶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他跪坐着往前挪了两步,又伸手,声音发抖道:“阿韶……你给我看一眼……”

  梅韶这次没有避开,却在他的手触到衣料的时候,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盯住了白秉臣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哑道:“你想看什么呢?”

  他的指尖触到白秉臣的手腕,感受着其中蛊虫细微的动静,轻笑道:“你是在确认这个吗?”

  白秉臣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竭力去听清梅韶的每一个字,像是在听对自己审判。

  “是。我是把金蛊挖给了你,从这儿挖出来的。”梅韶伸出另一只手无力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声音中竟带了一丝释然,“白秉臣,我要死了。”

  心中丝丝绵绵的钝痛一齐涌了上来,带着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扯分裂的力道,白秉臣猛然弯下腰,连呼吸之间都弥漫着难以言说的疼痛。

  梅韶的话一下子就判了他的死刑,难受懊悔一齐席卷而上,淹没得白秉臣连话都说不利索。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白秉臣捂住自己的胸口,语无伦次地呢喃着,“一定……你不会……不会的。”

  “没有办法。”梅韶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一字一句凌迟着他,“你见过姑姑死的样子吧,过不了一刻钟,我也会那样死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我。”

  “你白秉臣救不了我。”

  “不……我还给你,你不要……不要……好不好?”白秉臣祈求地看着他,好似只要梅韶点头,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一般,他挣开被梅韶束缚住的手,盯了手腕上的那道红线许久,朝着梅韶露出一个凄然的笑。

  他突然卷了床头的匕首往腕间挖,刀尖划过他的皮肤,打落在地,留下一道极浅的血痕。

  梅韶平静的眸子中陡然积蓄起翻涌的怒意,他重新擒住了白秉臣手,略带嘲讽道:“后悔了?”

  “我还你……换你不死,不行吗!”白秉臣崩溃地叫出声来,泪水扑朔滚落,他的心脏像是在刀尖上跳动,每一次的跳动都带着深刻的痛,侵袭着他的神经,连接着他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呐喊。

  梅韶眼中的风暴没有停歇,死死地盯着白秉臣脸上每一寸的痛苦和悔恨,轻轻开口道:“疼吗?”

  他往前贴过去,伸手按在了白秉臣剧烈跳动的心脏,问道:“这儿疼吗?”

  “疼……”白秉臣的嘴唇都被他咬得出血,他压住梅韶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我疼……阿韶,我疼……”

  白秉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极了风雨中无枝可依的枯叶,单薄又无力,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

  “我疼……”

  梅韶缓缓握住他死死抠住心口的手,当着他的面慢慢地贴上了自己的胸膛。

  真到了这一瞬,白秉臣竟然想退却,却被梅韶强势地按过去后松了手。

  手下的皮肉温热平坦,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没有半分伤着的样子,白秉臣凝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摸了两下后,解开了梅韶的衣裳。

  每一层衣裳上的同一处都有血迹,白秉臣越解越心凉,直到梅韶的整个胸膛暴露在他面前。

  那上头有一道不浅的匕首痕迹,却没有触及到心脉半分,和梅贵妃身死时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白秉臣颤抖着摸上那道疤,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一般,又反反复复地把梅韶整个人翻来覆去地查了几遍,一颗吊起来的心终于有了一点活气。

  他长久地沉浸在要失去梅韶的痛苦中,过了良久也能缓过来。

  他慢慢地替梅韶穿好了衣裳,还是怕得紧,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骗我的,是吗?”

  白秉臣俯视着梅韶,珍视地看着他,摸上他苍白的唇,颤着声问道:“是不是?”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想要亲口听梅韶说他没事。

  “砚方,我也会疼。”梅韶注视着他,目光沉静又幽深,“我也这样疼过。你舍得我这样疼吗?”

  白秉臣的手指动了一下,连带着心弦也拨了一下。

  梅韶没有再往后说半句,白秉臣心头却一热,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在自己吐血昏迷的时候,他心中的痛楚不会比方才的自己少半分。他们早已融合在彼此的血肉中,无论是谁受到伤害,都无异于在对方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扎上一刀。

  他畏惧梅韶的死亡,正如梅韶害怕他的离去。

  一刀之下,是两处伤口。

第160章 同寿数

  “那这是什么?”白秉臣指着手腕中的蛊虫问道。

  梅韶微微侧过眼,回了一句,“不过是巫族的一种续命蛊虫,虽说珍贵,也比不上金蛊。”

  白秉臣半信半疑地看着梅韶,沉默着没有说话。

  梅韶挪了过去,伸出自己的手和白秉臣的并排放到一处,像是有感应一般,白秉臣手腕里蛊虫微微动了动,他低头一看,梅韶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处凸起,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金色的流光。

  白秉臣轻轻舒了一口气,梅韶知道他放下心来,身子一软靠在他的身上,抱怨道:“我还是不怎么会用巫族的秘术,失血有些多,头疼得厉害。”

  白秉臣摸摸他冰冷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掀开被褥把梅韶拢了进去捂着。

  梅韶顺势抱着白秉臣的腰,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白秉臣一缕一缕地顺着梅韶的头发,问道:“你和南阳侯是怎么回事?”

  梅韶的声音闷在白秉臣的衣裳上,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床笫之间的轻声细语,把任和铭的身份,自己是怎么进南阳的,任和铭是怎么用他逼迫自己进城的,一条一条地交待清楚了。

  白秉臣半晌没有说话。

  梅韶抬头咬了一口白秉臣的喉结,轻笑道:“你就不怕我是真的投奔了任和铭?”

  白秉臣低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在被子中勾住了梅韶的小指,轻叹道:“我不是在这儿拴着的吗,你能往哪儿跑?”

  梅韶低低笑了两声,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在白秉臣面前说的了,他突然道:“其实任和铭的条件真的很让人心动。要是我真的归顺了他,攻打吴都也是真的,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任和铭说过的话还是在梅韶心中留下了印迹,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心而不顾大局,可他还是想要去比较自己和赵祯在白秉臣心中的分量。

  这样的比较无理取闹极了,可他突然很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