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2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白秉臣一退再退,为的就是让张九岱彻底放松心神,在权力和欲.望的高位诱.惑中自以为已经掌握了朝中大局,自己再出手一招制敌,让他没有半分退让的机会。

  如今白秉臣的手中已经有苄州知州方敏这些年来对漕运拨银的账本,足以说明郑苑博以张九岱之名从中获利,勾结地方富商侵吞漕运过路利益,当地富商又和山匪勾结,以此垄断了南地的水路商道,这正对应了南阳侯这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还有闲钱可以买兵造马的状况。

  最重要的是在南阳侯府搜出了任和铭和张九岱府中师爷的密信,再加之在白秉臣一直伏在张九岱那里的眼线,白秉臣有九成把握能够一举解决张九岱。

  只顾思量事情,砚台里的墨都被他磨得太满,白秉臣忙松了手,几个墨点子溅在他平铺在一旁的纸张上。

  梅韶怕打搅到他,一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任和铭和张九岱的书信,此时听到动静,提步往桌边走。

  “怎么了?”梅韶提起他被墨水沾上的袖口,掏出帕子来捂着把墨给吸了,再替他卷了上去。

  “我去换件衣裳就行。”白秉臣想要缩手,被固住了。

  “伸手。”梅韶折了帕子,替他把手心里沾上的一些擦干净了,揶揄道:“前两日从拾月塘回来被陈元青撞见后,他见我就和看那江湖上的采.花大盗一般,你要是白日再去多换两次衣裳,他还当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梅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住在别人的府上就是不自在,等回了平都,你想一日换几次衣裳就换几次衣裳,就算你不想换,我也……”

  白秉臣实在听不下去了,捂住了他的嘴,就露了梅韶一张笑意盈盈的眼,直直地看着他。

  忽而手心一痒,白秉臣收回了手,瞪了他一眼。

  掌心的湿痒才残留着,白秉臣欲盖弥彰地攥成拳,垂在身侧,假装不知道他刚才的小动作。

  梅韶眯了眼,偷笑道:“这墨好香啊。”

  白秉臣稳住心神,忽略了他灼热的目光,重新铺了张纸,沾墨边写边道:“你那处有消息了吗?我今日把书信送出去,等到我们回都后也好有个准备。”

  “人已经被扣住了。”梅韶道:“张九岱胆子也是大,我们还没回平都呢,他派来毁灭证据的人便到了。”

  梅韶攻打南阳波及了四五个州,这消息自然是堵不住的,张九岱反应再迟钝也能意识到梅韶事先出兵,必定是陛下提早得了南阳侯要乱的消息。

  任和铭败北之后,张九岱一定急着择清楚和任和铭的关系,平都里的自不用说,他肯定用了手段让知情的人闭了口,而南阳这边,他仗着手上有一个暗香阁,派了人来销毁南阳侯府的书信,也是白秉臣意料之中的。

  白秉臣将计就计,留了几封书信在南阳侯府,梅韶派人守着外头,外松内紧地钓着人来偷。果然他们到了岚州不久,闵州就传来消息,抓住了张九岱派来的人。

  “人看好了,等到了陛下面前还有大用处。”白秉臣深知张九岱的秉性,他不到最后一刻,都是拼死想要脱罪的,多留一个人在手,便多一分胜算。

  “放心。我特意走的民道,派了山庄的人一路押过去,对外是说是抓了个偷剑的贼。沿路有些名声的江湖门派我都打了招呼,到了他们的地界自然会有照应,不必担心。”梅韶顿了一下,道:“我担心的是,这次张九岱派来的人里没有那个女人。”

  “她极为精通暗杀,下手狠辣。张九岱值此危机之际,不可能不派她,既然她不是朝着那些信去的,那就是向着人来的。”梅韶看了一眼扯袖书写的白秉臣,他垂了眸子,看不出神情波动。

  “冲我来的。”白秉臣淡淡道:“刺杀朝廷官员毕竟太过冒险,可等他知道派出的人无功而返,免不了会把心思打在我的身上,到时候夜半惊醒,或有明刀在颈,也说不准。”

  “所以,你该让我和你住。”梅韶从后面搂住他,白秉臣手腕一抖,差点又废了一张纸。

  梅韶看着他细长的字迹与年少时没有半分相像,心中涌上酸楚。

  白秉臣卷起衣袖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疤痕更是热了梅韶的眼。

  他千方百计地延了白秉臣的命,却去不掉他身上的疤痕。白秉臣能正常骑马行走,却再也动不了武事,写不出半个旧时笔迹的字。

  “有我在,她近不了你的身。可是你得让我离你近些。”梅韶收紧了臂膀,抵在他的肩膀上软声道。

  “都住在隔壁了,还不够近?”白秉臣微微侧头,问道。

  梅韶默了一瞬,小声道:“大不了我不欺负你了。”

  那夜实在是闹得太狠,白秉臣回想起来都觉得面红耳赤,他是有些气的,自己那样狼狈不堪地在求梅韶,平日里打死都唤不出的称呼,说不出的话全被梅韶逼了出来,梅韶却还是没有放过他。

  白秉臣想起那样疯狂而炽热的情事耳根子就烧得厉害,羞耻之外更多的还是自己居然被他活活地做晕了过去。白秉臣自认为自己身子恢复得不错,虽没有梅韶这样行军之人身子强健,也不至于弱到被欺负得没了神志,想起这个他就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副男儿的身子。关键自己以前还傻乎乎地怀疑他不行……

  白秉臣实在觉得丢脸,可又不好直言自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和梅韶分房睡的。

  梅韶见他在书信末尾几笔画上一只蚱蜢,叠了新放进空白信封里,掏出私印盖在封口的蜡上,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睬自己的意思,自觉地退了一步,“那我睡在你屏风外面的榻上总行了吧。”

  白秉臣没有应他,又写了一封信,把私印盖在了信的末尾后,放到一边晾着。他低头看了一眼私印上的字迹,清瘦细长,没有半分力气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那张沾了墨点的纸露在白秉臣的眼前,他执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在上头写了起来。

  梅韶一直垫在他的肩膀上盯着,就等着他做完正事好缠着他厮闹,谁知他又在纸张写写画画起来。

  “又写什么?”梅韶侧了脖子,不满道。

  映入眼帘的是工工整整的“梅重锦”三个字,梅韶一下子就被安抚了,嘴上却还不承认,“写我名字做什么?”

  白秉臣含笑不语,把毛笔塞进梅韶的手中,自觉地往他左手处缩了缩,让出一点位置。

  梅韶以为他要跑,干脆左手揽住了白秉臣的腰,右手执笔,在“梅重锦”三个字的下面潇洒俊逸地写了“白砚方”三个字。

  “嗯?”梅韶写完,自己还不确定,侧头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白秉臣盯着那一一对应的两行字,拿起纸吹了吹,轻声道:“赔礼。”

  “什么?”梅韶不明白。

  “你欺负我的赔礼。”白秉臣把原本就在角落里的两封信又往一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在正中间晾着。

  梅韶反应过来他算是答应自己搬回去了,猛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这算什么赔礼,你还想要什么,我现在就派人去寻。”

  白秉臣被他这样一副急切的样子逗笑了,眼中笑意深深,却没有回他。

  这三个字就够了,他想。

  他摸着怀中的一处凸起,那里鼓着两个小包,隐约可以看出是两个印章的样子。

第170章 朝堂辩

  平都千金台常年笙歌,灯火通明。

  赌徒们早就在赌桌上杀红了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从侧门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由千金台常年见不到的老板娘迎进二楼雅间。

  雅间的布局和千金台格格不入,竟做了整面墙的书柜,在这奢靡而迷乱的地方辟出一方书香之地。

  中年男子进了雅间,脱下外袍递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他的目光在她的脸蛋上顿了一下,还是撇开了。

  尽管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他还是不太能适应亲生儿子和一个与自己亡妻容貌相似的女人苟合,可在大业面前,这些细微的不适他还能忍。

  “阿沅。你先出去吧。”公子也知道自己这种变态的想法入不了他这位清高自持的父亲大人的眼,主动让鬼婆出去了。

  他看着中年男人略带疲倦的眼神,上前替他捏着肩颈,心疼道:“虽说大业要紧,父亲也要多顾忌自己的身子。”

  “不过是这几日应付张九岱劳了些心神,好在现在的局势还能稳得住。”中年男子闭了眼养神,问道:“派去闵州的人怎么样了?”

  “被抓了。”公子回答得轻巧,好似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一样,“鬼婆前两日还去刺杀了一趟,正撞上梅韶在白秉臣的房中,也免得她一个一个去找了。”

  “下手轻重要拿捏好。”

  “鬼婆手下有分寸,不会让他察觉是假刺杀的。”公子顿了一下,道:“算着日子,他们也要回都了。”

  “回来好啊,张九岱也差不多走到头了。”中年男人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桌子上的一个绿铜老虎摆件,慢慢地在手中把玩厮磨。

  公子犹豫了一下,问道:“张九岱知道我们不少事情,真的不留吗?”

  “他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此刻,他要是不死,梅韶如何上位呢?”他手中的绿铜老虎摆件竟然是可以拆卸的,他撬开虎嘴的牙关,一颗一颗将它的牙齿拔了下来,慢条斯理数道:“晋西侯死、南阳侯叛,平东侯元气大伤,也就还剩下个镇北侯了……等到张九岱一死,文官之权尽归白秉臣,武事之专皆看梅韶,他们撑不下这么大的摊子的,总比我天南地北地一个一个军侯找过去攻打要来得便利。”

  黎国军侯之弊虽深,可也不得不承认各自管辖之军对他们的侯爷是真心拜服的,如今朝廷借机收取各方势力,手下的人自然多有不服,状似军权回归到赵祯的手中,实则底下还没有经过调.教,一盘散沙。

  公子看着他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的一尊木刻弥勒佛像,其中一笔一刻颇有章法,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回道:“可是白秉臣不会让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他既然敢让梅韶吞下那么多兵权,自然有办法调.教。而且他和梅韶的关系……他们若为朝中文臣武将之首,只怕多年来文武对立的格局要破了。父亲你不也一直很是欣赏他的才能吗?”

  中年男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说到底自己这个儿子一直耿耿于怀地便是自己当初选择了白秉臣,他一直针对的不是白秉臣这个人,而是附加在他身上自己赋予的辅帝阁阁臣身份。

  他手指微动,拆开整个铜绿的老虎,又慢慢地装回去。

  他知道在背后公子动了不少小手段想要除掉白秉臣,这样的恨意让他很满意,因此他也并不准备告诉他白秉臣根本就不是被自己选中的,他需要利用自家儿子这样连绵的恨和不甘,去替他完成剩下的事情。

  默了半晌,中年男子抬头,眼中染上了公子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作为旁观者看透世事的超然,可又带着些置身事内的悲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矛盾的情愫会出现在父亲的眼神中,他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个果断杀伐的人,这样软弱的神情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

  “时间。”中年男子突然道。

  “什么?”

  “自古王朝倾覆之时,不缺才学出色的人想要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可阻拦他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君主的多疑,不是奸臣的挑拨,而是时间。前两者尚是可挽回的人力,后者却是难以拨动半分的天意,没有时间,任凭他才冠古今,也无法施展。”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这便是人力和天道最大的差别。”

  “而且,梅韶一个人吞这么大的军力到底还是吃力一些,我倒是可以找个人替他分担一些。”中年男子含笑看着公子,“有了这么一双眼睛,北边也能轻松一点。”

  公子怔了一下,道:“父亲的意思是,燕北可以动了?”

  中年男子摸了摸那尊弥勒佛木雕的头,“就让他们稍稍喘口气吧,等到张九岱一死,他们便一点儿时间都没有了。”

  ——

  沉寂许久的朝堂像是一锅火上的油,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只要一滴水下去,便立刻沸腾飞溅。

  而这滴水,如今便由白秉臣亲手滴了进去。

  他回都的第二日,呈上了南阳侯反叛的因果全貌,奏折中没了往日半分的温和,字字句句直指张九岱勾结任和铭,为其提供漕运之利,人力之便,助其反乱。

  “陛下。臣常年在平都,任和铭在南地,世代军侯除却陛下诏令不可回都,臣与此逆贼不过短短几面,说来可能还没有白大人见得多,不知白大人去了一趟南地听了谁的,怎么就认为臣和逆贼有所勾结?”张九岱瞥了一眼白秉臣,冷冷道。

  “张相人没有到南阳,银子却去了不少。”白秉臣早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承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漕运账本,道:“这些年来,张大人在修建漕运中捞的油水可不少,你刮明面上工部拨付下去的银子,任和铭捞过往商人的油水,你们两个也算是分工得当,只是劳累工部尚书郑大人每年把账面扳平要费上不少功夫。”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调工部登记在册的账本,和臣手中这本做比,便见分晓!”白秉臣朝着赵祯道。

  “工部尚书是在朝为官的老人,陛下亲封的二品大员,方敏一个沧州知府,也能随意攀咬朝中重臣!”张九岱厉声道:“况且臣要是没有记错,方敏可是白大人亲自提携上来的学生,而白大人素来与臣不睦,想要以此构陷臣,也未可知。”

  白秉臣冷笑一声,“张大人这个意思,是不承认郑大人是您的下属了?苄州侵地一案最初之时,陛下派过郑大人和郭大人顺便同去平东、南阳二地收取漕运赋税,郑大人严查了苄州侵地之事后,没过多久,苄州便起农民之争,郑大人下了顺江官道的两个漕运官,后头任和铭运输兵力直捣申城时就是走的就是那两段路,这世间万般巧合,不会都这么凑巧应在郑大人头上吧?”

  “张大人,你可以不认罪,但郑尚书是逃不掉的,他下了狱后会说些什么,你自己心中清楚,就不用在下多言了吧。”

  “那段时日去了南地又不止这两位尚书,在这之前,白大人不也去了沧州吗?”张九岱狠狠道:“白大人就没有半分嫌疑吗?臣已是位高至此,何以至于去和一个匪寇联手?”

  “按照张大人的说法,在下倒是更没有可能了。”白秉臣轻笑一声,不屑道:“臣此前为黎国右相,已经与张大人比肩,更不论臣还是辅帝阁阁臣,天然就比张大人高上那么一截。臣的姐姐是当朝皇后,臣当年平定景王之乱,如今平定南阳之叛时,张大人又在何处?没想到臣近年来太过自谦,竟然让张大人忘了臣就算没了这个右相之位,也是名正言顺的帝师!张大人你小小一个左相之位,拿什么和我诛心?你觉得这满朝文武是会觉得在下更有所图,还是你这个长久屈居人下的半相更有图谋?”

  他们二人再怎么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二人也没有这样逾越规矩地对峙过,白秉臣的话又快又狠,字字都在往张九岱心中扎。

  他这么多年和白秉臣不睦的原因探究其根本还是他不服白秉臣。不服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居然凌驾在自己之上,在他看来只是他只是差一个机会,先帝时期皇子争夺储位的时候,他站错了队,选错了人,以至于两朝老臣才混得一个左相的位置,年近半百却还屈居人下,怎能甘心!

  张九岱的胸.脯起伏着,明显有些不稳,梅韶乘胜追击道:“单在这里诛心,张大人自然是不会认的,臣在闵州南阳侯府搜到张大人和任和铭的书信,足以直接证明张大人和任和铭之间不是泛泛之交。”

  “张卿不妨看看,是非公论朕自会做主,必不冤了一个好人。”在上位沉默许久的赵祯终于出言道。

  张九岱从梅韶手中接过书信,粗粗看了一眼,默默攥紧了手,他身后的郑苑博伸出脑袋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这根本不是左相的字迹。”

  张九岱瞪了一眼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梅韶就接过话头道:“郑大人好眼力,这确实不是张大人的亲笔书信,而是张大人府中师爷所写。”

  这几封信确实是他私下派人想要从南阳侯府拿走的那些,可不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手上,张九岱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臣有罪,臣只顾朝中之事,而对府中下属多有疏忽,这是臣的过错,臣愿领管教无方之罪。”

  “张卿这是承认此书信是从你府上出去的?”赵祯犀利的目光一扫,扫得张九岱头皮隐隐发麻。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此书信上并没有臣的私章,实在是府中下属失于管教,生了狼子之心,或者,这是任和铭安插在臣府中的眼线也是有可能的。”

  见他仍旧撑着,白秉臣嘲笑道:“张大人不愧是左相啊,就连府上的师爷地位都如此超然,居然能越过张大人和一方军侯直接谈判,还能够调动工部的郑大人去南下暗度陈仓。和张相大人这么一比,白某确实逊色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