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26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臣也清楚,张相大人做事一向喜欢实证。不巧,白某正给大人准备了实证。”白秉臣冷哼一声,道:“张大人派去闵州灭口偷信的属下,正被臣扣押下来带回了平都,张相大人大可以去刑部天牢好好地听一听他的口供。臣在回都的途中,还受到了张大人派来灭口之人,这一点,梅大人可以作证。”

  “臣只是一介文臣,府上确实有几个门生,却没有这么好的功夫,敢去刺杀白大人。不像白大人原先就刺杀协恩王的先例,现今……”张九岱觑了一眼梅韶,冷哼道:“现下又有梅大人在侧,论江湖势力,谁又能在白大人手中抢得了书信,灭得了人命呢?”

  “这一点臣可以作证。”户部尚书郭正阳上前一步道:“臣跟随张大人已久,漕运收取赋税之时也同郑大人一同前往,漕运修理拨付的款项也都是从臣的手中出去的,领陛下旨意之后,张相还特意点拨了臣,为保天下威严和颜面,苄州侵地一事该以平和安顺为主,切莫动了地方元气。张相如此替黎国着想,却在朝中受到这样的构陷,臣深感不安!”

  张九岱的脸色变了,他猛然看向郭正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哦?朕亲封的二品尚书还要私下受到张相的点拨,是平日里受朕的教导还不够吗?”赵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郭正阳轻笑一声,“还是说,郭尚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立新主,所以提前朝拜夕叩了?”

  “臣不敢!”郭正阳慌乱地下跪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你没有,你的主子呢!你也敢担保没有吗!”赵祯叱责道。

  “臣……”张九岱应声而跪,刚说出一个字,郭正阳就急急地接了话头去。

  “臣确实没有收到任何张相要与国本不利的命令,在苄州臣连当地的官员臣都是跟着郑大人去见的,出库的银两臣另有账本记载,绝无偏私啊!”

  账本?什么账本?户部出库的账面不是早就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扳平的了吗?什么叫做另有账本?

  张九岱双手抓地,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郭正阳临阵倒戈,看着字字在维护自己,可却把脏水都撇了一干二净,若真的按他所说,还有一本详细的账本,只要陛下一经比对,必能从中窥见端倪。

  更何况,这个年来,他借着户部的手,捞了多少人透赋税,张九岱自己心中清楚。

  南阳侯谋反一事,他尚且还能够和白秉臣掰扯一番,可自己的手下反水,漕运一事他是抵赖不得了,不如……不如先认下来,至少这要比通敌谋反的罪要轻上许多,不至于丢了性命。

  最重要的是,郭正阳在他手下多年,深得他的信任,他的手中到底有多少自己的把柄,张九岱想都不敢想,现在在金殿之上,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郭正阳不傻,他既然有胆子告发自己,想必也已经做好了会被牵连的准备,说不好他就是白秉臣埋在这里的一根隐线……

  张九岱狠狠地盯着白秉臣的官服底,眼中迸发出的强烈恨意甚至恨不得烧光他,却只能强压住心中的愤懑,重重地磕了下去。

  只要他没有死,只要还一息尚存,他总有办法从狱中出来,东山再起。

  白秉臣安插在自己这里的眼线已经露了,可自己手中还有他不知道的筹码,正蛰伏在他身边。

  这几年的较量,不会就这么结束,也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由着白秉臣结束!

第171章 拜双相

  天牢常年阴暗见不得光,往昔再风光的臣子落在此处,也只有一张阴湿的草席裹身。若是冬日,身子骨半夜都冻得僵硬,而夏日蚊虫环伺,根本不得安寝。

  此时虽已经是夏末,蚊虫仍旧猖狂,追着单薄臭湿的囚衣咬。

  张九岱盘腿坐在干草中,不过下狱十日,昔日高高在上,权柄大握的左相大人两鬓已然发白,养尊处优的身子都消瘦了不少,只有一双眼睛还明亮着,透出精明而凶狠的光芒。

  他像是一尊雕像坐着,一动不动,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落在他的身上,一触即分。

  牢房外传出开锁声,张九岱也未动分毫,直直等到来人的脚尖露在他的视线中,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端庄严肃的朝服,张九岱才盯着他袖口露出一点红莲纹饰,缓缓地动了一下脖子。

  久未开口,张九岱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迟钝又阴险,“我还以为尚书大人早就忘了我这个阶下囚呢。”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来人却没有在意,只是谦恭地蹲到和张九岱齐平的位置,柔声道:“臣这几日忙于替恩相整归朝中势力,因此没能来看恩相,还望恩相恕罪。”

  张九岱下狱之后,便断了外头的一应消息,急着凑过去问道:“外头情形怎么样?”

  “不太好。”来人摇了摇头,“恩相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拔了大半,我虽在其中多方斡旋,可我毕竟明面上是白秉臣的人,生怕做多错多露出马脚。”

  “你不能,那暗香阁呢?”张九岱急切道,太过急切,说话都没有过脑子,连对面人变冷的眼神都没有看见。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说什么。

  张九岱自己慢慢回过神来,身子往下一软,意识到自己急中生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暗香阁本就是江湖上的势力,明面上不了朝堂。

  张九岱这些日子神经紧绷,一听自己在朝中培植多年的势力毁于一旦,心急得口不择言。他到底还是两朝之臣,很快便缓了过来,对待这位来看自己的尚书大人也客气了很多。

  “那依大人看,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吗?”

  “有。”尚书道:“就看张相能不能忍得一时之痛了。”

  “他扒我朝服,拿我下狱,这样的屈辱我都忍了,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张九岱闷声道。

  “那就委屈恩相签字画押,先认下这个罪名。”

  “什么?”张九岱瞳孔微震,怀疑的目光在来人身上反复打量,嗤笑一声,“大人这是要亲自送我下地狱啊?”

  尚书也不恼,冷静道:“恩相的罪一日不定下来,陛下就会依着白秉臣的意思彻查下去,再这么查下去,不仅对恩相无益,朝中恩相的人手也会被拔得更多,只有恩相的罪名落到了实处,这件事才算了了。恩相放心,现在恩相身上的罪名不过是几桩贪渎案,顶多判个流放,祸不及性命。陛下也可歇了彻查的心思,恩相便和南阳之乱扯不到一处去。只要您被革职流放出了平都,到了江湖之上,臣便有把握来个金蝉脱壳,救下恩相。如此,恩相当下的危机便可解。”

  张九岱冷哼一声道:“那个时候我无权无势,就算你有法子救得了我一条命,我也不过是一介草民,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怎么没有,只要新帝登基,凭恩相在朝中的人脉,定会被重新起用,恩相这些年来一直汲汲营营,求得不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吗?陛下他会知道恩相的付出,必不负恩相。”

  张九岱沉默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发芽生根。这些年来他这样地在朝中扩展势力,为的就是想要抓住机会,在新君上位时能够有足够大的筹码谋求地位,到那个时候,一个白秉臣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眼前这个人真的这么好心,会让白白地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让给自己吗?

  张九岱迟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试探道:“你也与我一样,是两朝元老。如今我已经是阶下囚,位置不再高于你,你要是想要辅佐新帝登基,不是更便宜吗?”

  “臣志不在此,恩相你是知道的。”来人缓缓地叹一口气,“而且臣膝下仅有的一子还是个不能步入仕途的废物,臣就算爬得再高,又有何人承继呢?”

  张九岱放下心来,反过来宽慰他道:“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令公子虽在仕途上无望,可他的暗香阁确实是我们的助益,我流放途中脱身还要靠令公子的本事。”

  那人听出他松了口,深深地拜了下去,“臣定不负恩相。”

  ——

  秋风乍起,平都外的十里长亭外的萋萋芳草都染上一层薄黄。

  白秉臣站在长亭中,朝着平都城门处张望,梅韶倚靠在长亭柱子上,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

  “啪——”的一声,梅韶的手被打落了,他立马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把啃了一半的指甲藏在了身后。

  白秉臣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把他背在身后的爪子拖了出来,看了看被他啃得光秃秃的指甲,叹了一口气,“不嫌脏啊?”

  梅韶讨好地笑笑,“这几日我又要忙着充实御林军,又要去看第一年驻军屯田的效果,来不及剪嘛。”

  白秉臣翻来覆去地摸着他手上的茧子,确实是厚了一些。

  “这么忙,还来这儿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一个人来送就行。”白秉臣摸了摸他啃得坑坑洼洼的指甲,越看越不顺眼,“等会回去修一修。”

  “你给我修?”梅韶得寸进尺道。

  “行,我伺候少爷修。”白秉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道:“听陛下说,晋西军和南阳军已经重新打乱整归,连番号都重定了?”

  梅韶反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捏着,道:“除去南阳之乱的损耗,这两处的兵力整合七万有余,选了两千精锐充作御林军,换下了些老油子。平都的驻城军被我敲打了一年,也换下一千。剩余的再择优而选,次等的两万人马全数归成南阳三州、晋西三州,这六州的常备军,正好每州三千余人。再去掉些军中混资历,没有实干的,还剩下四万军马,两万为骑兵,两万为步兵,暂且在平都里练着,按照他们个人的才干,分出先锋营、轻兵重甲等兵种。目前暂定这四万军马番号为“神阳”。等我定了他们的品阶,佟参自然会从吴都送来专长各个兵种的将官来,到那个时候,我便能稍微歇歇了。”

  佟参多年在吴都练兵,主训将官,手中之兵皆是军中精锐,到时候赵祯选几个提拔到平都来,正好可以来练“神阳”军。

  白秉臣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温柔道:“辛苦了。现在就等着借着张九岱的事情撬出暗香阁。等将他们一并连根拔起,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到时候也可告慰各位叔伯的在天之灵。”

  “快结束了,是吗?”梅韶手上微微用力,凝望着远方,搭上了那么多条人命,战火几乎烧遍了黎国东南之地,终于换得这样的一个结果,艰辛却值得。

  “张九岱本该秋后处斩的,我向陛下讨要了恩典,让他去凛州流放。凛州路途迢迢,给足了暗香阁路上救人的时间,只要他们下手,你一路派去尾随的人便可就地拦下,到时候重新押解入都,张九岱可就不是流放这么轻易了。”

  “你放心,最晚明年开朝,一切便能见分晓。”梅韶侧过头看他,“也不枉你筹谋多年,暗香阁一断,吊着辅帝阁的那根绳子也就断了。”

  白秉臣深深地看向平都城门处,那里正有两个差役骑着马,拖着一个人缓缓地出了城门,快要走到长亭的时候,后面突然来了一匹马,上头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下马往那两个差役的手上塞了点银子,便得了和那流放犯说话的机会。

  “只是可惜……”白秉臣咽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梅韶却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是可惜在这条路上牺牲的英才们,更是可惜在张九岱手下卧薪尝胆多年,最后落得个流放下场的郭正阳。

  白秉臣紧走两步,顿在了原地,见着郭正阳穿着囚服,发丝缭乱的样子,没有再上前。

  倒是郭正阳拍了拍他身边那个年轻男子的手,主动朝前走了两步。

  “白大人。”

  白秉臣上前朝他行了标准的一礼,郭正阳也不推辞,笑呵呵地收下,眼中竟有几分洒脱,“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平生也无甚遗憾,后头的,便要看白大人的了。”

  自他成为张九岱的幕僚起,他在暗中搜刮张九岱的势力,以便在合适的时机反水咬死他,他把自己活成了张九岱最大的一个罪证。张九岱在朝中根基深厚,要不是郭正阳从中反目,根本不可能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之间便拉下一个两朝元老,更重要的是,有了郭正阳的“招供”,白秉臣不仅能辨别出张九岱在朝中的真正势力,而且还能名正言顺地借机拔除他们。

  “我在张九岱手下蛰伏多年,他历经两朝,根基非一般朝臣可比,我这三年也只能挖到这么深了,希望能对白大人有些用处。”郭正阳深深地看着白秉臣道:“还望大人不忘初心,莫弃忠义,终成善果。”

  白秉臣嘴唇翕动了两下,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最后涌到嘴边的却是短短两句,“献州还算富足,那里的知州和白某有过一些交情,郭世伯前去必定不会受到苛待。那处的山水也好,郭世伯就当是游历两年,等白某扫清万难,再迎世伯回都。”

  “等到那个时候,黎国的朝堂想必会是另一番气象。”郭正阳望着远方,憧憬道。

  “必不负世伯所托。”

  郭正阳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男子,道:“此次未曾株连到家中,明面上虽说是首告有功,其实在背地里白大人出了不少力,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恳求白大人,在都中多照料小儿。他十几岁入仕,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我也没有怎么管他,如今我这一走,郭家便靠他支撑着。朝中说不准会有势利小人给他眼色瞧,他又是个沉不住性子的,还望白大人多多照拂。”

  “爹——”

  “郭世伯放心,任朝中风云变动,我都不会让它乱到郭公子的身上。”白秉臣保证道。

  “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远处传来两个差役的呼喊声,他们看到了白秉臣在此处,也没有敢上前驱使,只是远远地喊了两声。

  郭正阳从郭桓手中接过包袱,朝着他们微微一笑,抱拳道:“走了。”

  “郭世伯。”白秉臣叫住了人,身子一顿,又拜了下去,朝着他行了大礼,“山高水长,万望珍重!”

  郭正阳把包袱往肩上一甩,豪放大笑道:“山水终有穷尽,重逢必定有期!保重!”

  木枷在手,铁链垂地,在滋啦滋啦的拖地声中,他往那夕阳落下之地去了。

  寥寥背影,顶日踏地。

  ——

  又过一月有余,梅韶整“神阳军”完毕,请陛下赐字。

  赵祯临朝,提笔书毕,亲下圣旨,复白秉臣右相之位,赐梅韶左相之尊,另封兵马大元帅,百官皆贺。

  两人同日拜相,皆着官服,一文一武,并立百官之首,赵祯亲下堂捧相印受之。

  时隔多年,黎国再有武相,一时国中武事之风盛起。

  百官敬贺之声中,他们久长对望。

  昔日共立朝堂之诺,今日终春.色平分,不让分毫。

  赵祯盛赞二人为黎国之日月,高悬于天,泽被众生,未有能胜者。

  以此一身沐皇恩,明阳烁烁,秋月昭昭。

  作者有话说:

  准备开最后一卷~集合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