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28章
作者:临安教司
“去不去的,让他自己决定吧。”
——
梅香似印戳,在往来宾客的身上留下几朵花瓣,一缕幽香。
殿内的火盆燃得足,不多时清浅的梅香便被蒸腾地微微发热,浮现在赵元盛的眼前。
殿中觥筹交错,赵祯和两国的使臣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话,赵元盛却连寒暄的心思都没有,他拿起酒杯,就瞥见对面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直在跟着自己的举动跑。
赵元盛越发觉得烦躁,仰脖又喝了一盏,手腕上渐渐发起痒来。
“王爷……”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拽了一下他,声音压得低低的,见赵元盛回头,那人像是怕他嫌恶,很快就松了手,双手奉上两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他极快地瞥了一眼赵元盛脖子上露出来的小红点,低低道:“这是我们步那特制的解酒药,王爷服了,会舒服些。”
那津殷切地看着他,纯澈的眸子里尽是期冀。
赵元盛恍惚了一下,仿若是透过它看到了曾经也有这么一双清澈的眸子,成日里跟着他的身后追。
那津作为南疆步那部族的一个小王子,府上的人是不会向他透露自己的饮食习惯的,能够发现自己有轻微的酒精过敏,多半是他自己偷偷观察到的。他没有直接劝说赵元盛不要喝酒,只是尽力让他舒服一些。
赵元盛轻叹一口气,伸手接过了药丸,那津立马递上自己的杯子——他杯子里是白水,正好可以服药,可很快他便意识到杯子是自己喝过的,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王爷……我……”一紧张起来,他连中原话都说不连贯。
“没事。”赵元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接过他的杯子,把药吞了下去。
赵元盛瞥了一眼他桌子上都没有怎么动过的菜肴,问道:“是宫中的菜肴不合胃口吗?”
那津低着头,急切辩解道:“不是,是……”
“皇叔在和那津说什么,连襄王喊了皇叔好几声,皇叔都没有听见。”赵祯这么一说,赵元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安还在盯着自己。
他转过头去,正对上李安深沉而阴霾的眼睛,心不由颤了一下。
这是赵元盛入座后第一次正视他,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让赵元盛觉得好笑。是自己一直不知道他的本性,居然还一直以为他是个纯善之辈,就连刚才和那津说话的时候,也不经意地在回忆李安刚来黎国的样子,是不是也像那津一样时时不安。
只可惜,这样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找不到了。
“没什么,臣酒力不胜,想要那津陪臣去更衣。”赵元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津忙站起来扶住他。
四面八方的目光盯在他们身上,甚至有窃窃私语声。
赵元盛终于知道那津为什么吃不下东西,他本就怯懦,在异国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确实会不自在。
赵元盛朝赵祯打过招呼,便带着人走了。
出了殿门,凌冽的寒风一吹,赵元盛清醒了几分,他扶住柱子缓了一会,抬起头便对上那津关切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某种弱小的动物。他壮着胆子捧住了赵元盛的手,见他没有甩开,便稍稍用了力,替他按压着手上的穴位。
“王爷,刚开始会有些疼,过会就会舒服些了。”
感受着手心里的酸痛慢慢地化成温热,赵元盛微微动了下手,示意他停下。
那津立刻收回了手,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讨好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赵元盛摸摸他的脑袋,温和道:“私下的时候,便不用叫我王爷了,叫……”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赵元盛身子一僵,朝那津道:“我带来的人在西角门那儿呢,马车上有吃的,你先去垫垫肚子,这晚宴还要一会儿。”
他转过身子,淡淡地扫了李安一眼,唤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太监,道:“好好送王子去。”
那津看了一眼李安,抿了抿唇,跟着小太监走了。
赵元盛无意识地盯着那津走远的背影,实在是不想转过去看李安,可这副情状落在李安眼里,却是赵元盛对那个十四五岁样子的少年别有情意。
在殿中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出赵元盛和那津之间有些不对劲了,这才追了出来,谁知正好撞见两人挨得极近,那津正握着赵元盛的手,而赵元盛也没有分毫抗拒的样子。
他微微舒展的眉头,含笑的眼睛,还有说话的温和,摸着那津时的那只修长的手。整个画面被李安分裂成不同的部分,而这些他曾经无比熟悉和依赖的神情、动作,全数给了另外一个人。
李安生出一种被人活生生地从心脏抢走一部分的疼痛来。
赵元盛终于还是转过来,面对他时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
李安从未在赵元盛的眼中看到这样冷冽的神情,或者说赵元盛从来没有用这么冷漠地对待过他。
“襄王殿下,有什么事吗?”赵元盛声音平平,脚下却一滑,踉跄了一下。
李安赶忙上前想要扶住他,手还没有碰到他的衣袖,赵元盛下意识地推拒,自己抵靠在柱子上,稳住了身形。
这下意识地一推,李安的心凉了大半,鼻子酸涩了一下,伸出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在他最任性的时候,在他不告而别地顶着对梅韶心有所属的名头,杳无音讯地跑到寒城六年的时候,赵元盛都没有这样决绝地拒绝过他。
隔着六年的时光他们依旧能够谈笑如初,没有半分隔阂,可这短短的一年间,却什么都变了。
李安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赵元盛是真的不想原谅他了。
“义兄……”李安鼻尖酸涩,轻声唤他。
他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抓赵元盛的衣角,像是在试探着赵元盛的态度。
赵元盛低头瞥了一眼伸向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襄王殿下不要乱喊,本王从来没有什么兄弟。”赵元盛顿了一下,带了些嘲笑的意味,“更何况还是一个异国的,殿下还是避避嫌为好。”
李安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原本因瘦削而显得锋利的脸,被他无措的眼神一衬托,变得那样地无助和可怜。
他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后的场景,赵元盛会恨自己,会骂自己,甚至会想杀了自己,任何肉.体上的折磨他都能忍,但唯独受不了赵元盛用这种冷冷的,状似陌生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一年在姜国工于算计的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几乎要把李安整个人都淹没了。
这一年来,他忍辱负重,受着屈辱和苦痛,沾着鲜血去做违心的事,为了复仇,他什么手段都愿意去用,什么阴招都愿意去使。他身在故国,却远远地比不上在黎国的日子。
李安这才意识到,他在黎国被赵元盛保护得有多好,几乎没有风雨能落在他的身上。
每每午夜梦回,李安只能靠着在黎国和赵元盛的记忆撑着,他变得阴暗而乖僻,只能死死地揣着那一点温度熬过一.夜又一.夜。
他很想赵元盛,真的很想他。
“义兄……”李安执拗地喊他,“我想你……”
第174章 不欢散
“多谢襄王殿下挂念。”饶是知道他的漂亮话张口就来,今日这么一喊,估摸着又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求自己答应,才做出这样软弱的一面来,想要哄骗自己,可赵元盛的心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
赵元盛怕再和他纠缠下去,自己的冷静便再装不下去,他朝着李安淡淡地点点头,“失陪了。”
李安眼睁睁地看着赵元盛冷硬地和自己擦肩而过,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臂。
“义兄……”
赵元盛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放手!”
“义兄……”李安顿了一下,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瞥到那津已经回来了,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心中生出无声的危机感,猛地伸手,死死地把赵元盛压进了自己的怀中,埋在他的颈窝处,声音都在发抖,“初蔚,你等等我好吗?不用两年,我就能回来陪你,我欠你的我会补偿你,你不要看别的人,不要和别的人……你恨我,想要杀了我,这些都行,但是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要……不要我。”
赵元盛拼命地在他怀中挣扎,却因酒气而浑身绵软无力,最终只能被迫僵硬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我喜欢你……义兄,我是真的喜欢你。”李安能感受到他无声的抗拒,他默默地把人环得更紧,闻着他身上自己熟悉的沉水香,只觉得因为他而疼痛的心又被这个拥抱充盈。
“说吧,这次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你的玉蝶,越过韩阙关的腰牌,还是说你要为你的国家争取什么利益?”赵元盛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尽了精力去压住自己心里的怒气。
他想到除夕那夜的冰冷,想起外头那些说他凌虐质子的谣言,谁也不知道,他这么一个看着高高在上皇亲国戚,才是这件事中被利用的人,一个身心都被利用得干干净净,然后被彻彻底底甩开的人。
李安僵了一下,从赵元盛的颈窝里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在他额间落在一个轻柔的吻,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喜欢?”赵元盛低低笑了两声,嘲讽道:“你也配说这两个字?李安,我拿钱找的小倌嘴里的喜欢都比你的要来得真心。”
“你找过……别人?”李安心神一震,苦涩道。
赵元盛见他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火气蹭蹭蹭地往上暴,凭什么他一个始乱终弃的人能在这里指责自己,还装作很伤心的样子。
赵元盛几乎不能撑住自己喷薄而出的火气,咬牙道:“这不用襄王殿下管!”
“你找过几个?那个那津也是吗?”李安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深沉,他猛地朝赵元盛的唇上咬了一口,血腥味在他们的口腔之间蔓延,李安怀着要吃掉他的力道狠狠地磕着他的牙齿,强迫他张开嘴接受自己的入侵。
“滚!”赵元盛朝他舌头狠狠咬了一口,目光暗沉地看着他们之间拉扯出的银丝,重重地抹了一下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恶心?”
“或者说,为了达到目的和我睡的时候,你是不是强忍着恶心,觉得对不起那个一直陪着你的虞燕?”赵元盛冷冷道:“我不是你,我要是早知道你心所属,我绝对不会靠近你半步!”
“我是心有所属!我心里全是你!”
“你也配说心里有我?”赵元盛吼道。
长期压抑着的情绪在一瞬间全部被点燃,赵元盛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头脑一热,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什么叫做心里有一个人?”赵元盛似哭似笑,低声自嘲道:“你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因为被先帝威胁而惶惶不安,躲在青.楼里醉生梦死的时候,为什么过了十几日我才去找你,你知道吗?”
“因为在知道你父王死后,我怕先帝为难你,怕你没有依靠,我向父王坦白了。”赵元盛低低笑了两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坦白……什么?”李安震在当地,一个隐约的念头浮现在他心中,可他不敢细想,不敢去承认。
在那么早的时候,赵元盛就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向他坦白,我喜欢你。”赵元盛直视着李安,一直埋在心中往事一旦撕开了口子,便再也止不住了,“我说我要以晟亲王府的名义护着你,先帝曾被父王救过一命,只要父王同意了我和你的关系,先帝便不会动你。自然,我被父王毒打了一顿,幸运地是,我最后还是说服了他,所以,那十几日我不是不想来找你,是因为我躺在床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初蔚……”李安喉头梗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在赵元盛还是晟亲王世子的时候,在他拥有着最崇高的地位被人敬仰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不去管陷在泥沼里的李安,可他心甘情愿地脏了自己的矜贵,低下身子护住了他。
“可你不信我,你不信我能护住你,傻傻地跑过去和白秉臣做了交易,跑到了寒城。”赵云盛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寒城是梅韶必需的庇护之地,但不是你的。你当着先帝的面要了梅韶,简直是在触犯他的威严,在平都,先帝可能还会顾忌着我不会对你动手,可远在寒城,我根本护不住你。你又把证明自己血脉的玉牒抵给了白秉臣,我无法阻止你。于是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他用玉牒来换得我晟亲王府对赵祯的支持,我和他各有想要护着的人,却殊途同归,我们联手逼死了先帝,保着赵祯上位,因此你才有在寒城六年的太平。”
李安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手心,疼得他眼眶一热。
“李安。”赵元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你没有资格质问我找了几个人,找了谁!就算真的像你说的,在这漫长的七年里,你终于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了,所以你不能接受我和别人有亲密的关系,那你扪心自问,在那六年里,听着你和梅韶缱绻情意的我是什么感受?现在才不过一年,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也不是为了让你弥补些什么,我只是累了,我不想继续了。”赵元盛扯了一下嘴角,“今天也算说开了,我们以后……”
赵元盛顿了一下,自嘲道:“没有以后了。”
“对不起。”李安低下头,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他觉得自己卑劣不堪到了极点。赵元盛本可以做他的闲散王爷,有着祖辈的功劳,他可以不卷入朝局,顺风顺水地过一辈子,他不用低下头去求人,他这个样的人,本就不该低下头去求人的……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义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李安哽咽着,他很想抱住赵元盛,可他不敢,他不配,他只能抓住赵元盛的手腕,抵在他的肩头低声抽泣着,“你信我一次好不好,等我完成了……我就回来补偿你,你要什么,我都都能给你,哪怕你要我死。我们不能没有以后……义兄,我求你……”
赵元盛这次没有反抗,他隐藏的情感都说出来之后,就像是把整颗心都掏给了李安,现在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任凭李安抓着自己的手腕,任凭他把自己的肩头打湿,赵元盛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却落不下一滴泪来。
长久的沉默比激烈的反抗更要令人心慌,李安好像能透过无声的风感受到赵元盛一颗慢慢冷却下来的心。
他说出了所有,也摒弃了所有,不论是藏在心底为李安做过的事,还有他七年的感情。
“义兄……你说句话好不好,哪怕是骂我,你说句话,我求你说句话。”强烈的不安在李安的心中撞击,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赵元盛,求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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