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3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极浅地笑了一下,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道:“我的母亲是雾兰国人,她太蠢了,被一个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骗出了雾兰国,怀着我来到了凉国。之后她才发现那个男子是凉国的皇子,她以为的深切情意不过是那个皇子失意时的露水情缘。他虽身为皇子,但仰仗妻子母家夺位,又想手下忠心,便在一次家宴上将怀着我的母亲赐给了一个喜欢凌虐手段的臣子。母亲怀着我被日夜折磨,忍辱生下我之后,咬舌自尽。我被她带来的一个嬷嬷偷偷藏在泔水桶里偷了出去,我们东躲西藏了八年,终于还是被父亲的嫡长子,如今的太子秦承焘发现了。”

  “嬷嬷替我挡刀后死了,我八岁开始一个人躲避秦承焘的追杀,混迹在乞丐、苦力、甚至死人堆里,就为了保住我的这条命,我杀过人,出卖过救命恩人,做过无数忘恩负义的事情。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秦承焘正式被封太子,之后的追杀来的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狠,我一路从凉国逃到了黎国边境,化作香料商人,逃到了燕州郊外,遇到了你。”

  赫连勾月抬眼看他,眼中情绪微微波动,似一汪春水起了褶皱,原本冰冷的眸子也透出几分温度来,“你救了我,同时,秦承焘也知道了你救了我。他停止了追杀,想要我成为他留在燕州的一颗棋子。”

  赫连勾月自嘲道:“我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因为你不仅有了命,还有了活着的价值。你是真的很好骗,和我母亲一样的蠢,没有半点戒心。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设防的人。”

  这世间居然真的会有对一个陌生人都能掏心掏肺,毫不设防的人,而这样温暖的人还正好被他遇到了,何其有幸。

  孟烨原本平静的眸子因为他的话而慢慢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想过最初的见面很有可能是赫连勾月设计的,可此时,他却觉得,这样的真相还不如是赫连勾月最初就怀着骗他之心,和人做戏被人追杀倒在自己的面前。

  这简直是在越过时间嘲笑着孟烨当初的天真和愚蠢,他是可以规避一切的,要是当初自己没有救他,就让赫连勾月死在燕州的郊外,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自己昔日举手之因,造成了今日悲惨之果。

  孟烨双手紧紧攥着被子,青筋在手上跳动,他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可笑,他甚至抑制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得不能自已,真是愚蠢,他五脏六腑都生出痛来,可溢在嘴边确实荒凉至极的低笑,自己真蠢啊。

  他肆无忌惮地狠狠嘲笑自己。

  “要是早知今日,我宁愿让你死在野外。”孟烨咬牙一字一句道:“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你,救了你。”

  赫连勾月的眸光颤了一下,轻声道:“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重复着,像是说给孟烨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最后悔的事,于我却是幸事。”赫连勾月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在看到他嫌恶的表情时停在了半空。

  他闭了眼,咽下心中的苦涩,他们相隔咫尺,却如天涯。

  “承泽,听人说你急忙赶回来了,是前线出了什么事吗?”随着一阵冷风入户,没有任何人的通报,秦承焘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收回手的赫连勾月——也是他刚认祖归宗的皇弟秦承泽。

  “皇兄。”秦承泽站了起来,收敛了眼中的神情,朝着秦承焘行了一礼。

  秦承焘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对着秦承泽挑了一下眉,“这就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

  秦承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头转向里间,无声地诉说着抗议的孟烨,微微侧身挡住了秦承焘的目光,解释道:“孟倚林带着人往晋西跑了,孟烨在我们手里,总归是妥当些。”

  秦承焘不动声色地越过秦承泽,稍稍走近了些,孟烨此时也因为听到说孟倚林的事转过头来,正好和秦承焘对上眼。

  秦承焘目光定在他嘴角的药渍上,眼中溢出几分玩味的情态来,轻佻地问秦承泽,“过两日送我府上去,借我玩两天?我还真没尝过这款的。”

  孟烨闻言瞪了他一眼,秦承焘的兴致更高了,意味深长地盯着秦承泽胸口上外溢的血,轻笑道:“还是个带刺儿的,有劲儿。”

  秦承泽怔了一下,瞳孔畏缩,反应过来秦承焘的意思,登时就攥紧了手,面上还要控制着神情,低头道:“皇兄说笑了,他不过是个阶下囚,臣……也是看他伤势太重,怕他死了,才放在寝殿中好生养着,怕他死了,我们手上没有筹码能钓出镇北侯……”

  “本宫还从未见过阶下囚能直接住在皇子的寝殿里。”秦承焘话中带了警告之意,“既然病着,那就养好了送到我府上去,反正……皇弟你对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是吧?”

  秦承泽被噎回了解释的话,一直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秦承焘这样的风月老手什么样的人没玩过,他要是真的对孟烨感兴趣,也不会选着自己回来的这天再过来了。

  他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的行踪他了如指掌,而自己整个人都应该乖乖地在他的股掌之下。

  “臣弟谨遵太子教诲。”秦承泽顺从行礼,手腕用力,青筋凸起。

第182章 得圆满

  晋西之地多深山茂林,极易掩藏踪迹。

  孟倚林和邹雪带着剩下的部将从北地往内陆撤的时候,迫于凉兵的围追堵截,他们临时躲到了建州越山上。

  原本年节下山上千佛寺和吹雪寺的香火是最旺的时候,却因为战火的牵连而少有人至。

  从燕州出城以来,孟倚林大半日子都是在集结军队,突出重围和往平都传信上头,这稍稍躲在山上喘了一口气,觉出这次的战火是秦承焘蓄谋已久,甚至在黎国内部都有他的内应。

  在燕州燃起战火之时,孟倚林临时撤出城外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收拢北地军力时,放出的信号却石沉大海,他便觉出自己放在雁守关的两个副将有问题了。

  接着几个收到消息赶来的部将却又纷纷在半途遭遇了伏击,等和孟倚林汇合之时,手上的人马或多或少都有损伤。

  孟倚林是先帝时期才封的镇北侯,而北地的边防之将年资比他久的大有人在,原先这样的人孟倚林看中他们的行军经验,很是倚重,但是现下出了事情,才惊觉自己这些年只顾着边关戍卫,居然没有在内部将领的整治上有所警惕。

  这样大规模的兵不受招绝对是早有预谋,甚至于这是秦承焘伸在黎国的一只手,就等着这样的时机一举打破黎国的边防。

  尤其是他听到前线来报,燕州被屠,儿子被俘的消息,孟倚林便更加后悔,恨不得立时领兵杀回去。

  好在韩阙关的边防还是稳的,姜国没有趁虚而入,凉兵也是直接从燕州往西南之地攻打,意欲突破还在临时管制中的晋西三州。

  “施主。”两三声轻轻的叩门,把孟倚林拉回了思绪,他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一个老和尚走了进来,随手掩上了门。

  “小善大师。”孟倚林合十手掌,向他行了一个佛礼,道:“多谢大师收留。不知外头的情形如何?”

  小善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一早,建州已经被攻下来了。如今凉兵已经入城,将军有何打算?”

  “什么?”邹雪惊道:“这么快……”

  算上最开始的燕州,连着如今的建州,黎国已经被攻下五州之地。除了最初的燕州,另外四州哪里有半点反抗,简直是活活将脚下土地送给凉兵的。

  “城中百姓状况如何?”经历了燕州屠杀的惨事,孟倚林实在是心有余悸。

  “秦承焘亲自领兵过来的,贤德样子做了个十足十,城中百姓倒是没有受什么大苦。”小善道:“只是他安顿了好了民众,看着就要往越山上来了,老衲觉着,他是有备而来。”

  孟倚林默了一瞬,明白了小善的意思,多半是秦承焘知道他们就在越山上的消息,现下领了兵来搜山。

  “既如此,我们在山中也是麻烦方丈,现下就走。”孟倚林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兵将纷纷起身。

  “你们现在又能到哪儿去呢?”小善凝眉道:“山中天气寒冷,你们躲不过几日,兵将们就要感染上风寒,更何况,凉国太子既然来搜山,山中各个通道一定是派人守住,将军恐难脱身啊。”

  “老衲的意思是,烦请各位将军移步后殿。”小善目露不忍,看了一眼孟倚林身后带着伤的兵将们,解释道:“后殿中放的是还没有描好金粉的佛像,中间还是空的,正好可以藏人。老衲的意思是,委屈将军们在里头小避。”

  “我们藏在里头,您和吹雪寺中的僧人又如何应对秦承焘呢?”邹雪焦急问道。

  秦承焘既然来了,一定是得到了准确消息的,不是那么三言两语就能简单打发了。虽说在外界传言中,燕州屠城是凉国那个新冒出的小皇子秦承泽的手笔,可秦承焘母家的势力那样大,没有秦承焘的示意,谁又敢越过他做这种事呢?

  秦承泽不过白白地替他背了一个暴戾的罪名,刚认祖归宗就因为此事被凉国皇上责骂了一番,名声也毁得差不多了。

  这样阴狠的主意秦承焘这样一个无脑的是想不出来的,多半是他那个母亲在背后的筹谋。

  小善闻言浅浅一笑,目光平和,轻声道:“将军们安康,便是黎国百姓安康,吹雪寺上下一十八名武僧不悔。”

  话已至此,说得分明,小善竟然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孟倚林一行人的性命。

  “不可。”孟倚林几乎是脱口而出。

  “吹雪寺上下本就都是孤儿,依仗百姓香火,有口饭吃,如今已入佛门,不可披甲上挂,杀敌报恩。但能替将军们挡住这吹入庙门的一场风雪,送将军们早见陛下,陈情救民,方不负此心,此身。”小善合十闭眸,虔诚道:“也不负师父当年教导,不辱师门。”

  “你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却对不起师兄我多年的扶持!”一个微怒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两个小沙弥的拉扯声,可惜他们拉扯了半晌,门还是开了,露出一张和小善相貌相同的一张脸来。

  小善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师兄当年发下宏愿,此生不入我吹雪寺门,可到底还是来了。”

  小慈身着袈裟,手持佛珠,布鞋上的雪花还没有化。

  小善垂了眸子,瞥了一眼小慈的身上沾染的雪花,眼带惆怅地看向外头刚飘扬而下的雪花,不过多时,已经薄薄地覆了地上一层。

  “我还记得,当初和师兄在师父膝下讨论佛法的时候,是何等地畅意抒怀。”小善轻声说起过往,“后来,师父走后不久,我们二人也因佛法的争论生了嫌隙。当时正是先帝在朝时遍寻长生之术时,黎国天灾人祸不断。我说修佛为普度众生,众生苦,我一人闭门造车,寻求佛法,是为镜花水月,终其一生不可求。既然有师父传承下来的《精佛棍法》自当为生民计,拿起屠刀,以救万民。”

  建州山高林茂,却反而不似南阳那样的平原之地多生绿林匪寇,焉知不是这些年来吹雪寺的武僧在此处镇着的缘故。

  “可师兄却说,修佛应先修身,沾染太多血腥,不是佛家弟子所为。因此我们分寺而居,师兄做你的佛门弟子,我做我的江湖武僧,两不相干。这是我们几十年都分辨不出对错的东西,师兄此时还要和我分辨吗?”

  “你降得住建州一地的匪寇,降得住这天下所有的恶人吗?南阳还不是匪寇猖獗,连南阳侯都被匪寇夺了性命,取而代之。你救得了谁,能救谁?”小慈厉声道:“这天下万民,自有所苦,你口中的百姓苦,那那些匪寇生来就是匪寇吗?他们又是怎么一步步踏上为匪之路的?人不是非黑即白,更不是善恶分明,你以一颗肉.体凡胎的心去做天下肉.体凡胎的一杆秤,不觉得荒谬吗?一人一生,历次种种,是非成败已是沉重,那么多的人的经历你分辨得过来吗?你敢说这些年来你杀的人中就都是纯粹的坏人,你救下的酒全是菩萨心肠的好人吗?世间因果皆有报应,自然万物也不只是是人,可你眼中只看得见人,如此怎么能修得大道,领悟得了佛心?”

  “师兄你以为自己就是佛了吗?你也是人,那你身为人不渡人苦,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便觉得自己和这庸庸碌碌的万民有什么分别了吗?”小善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欲和师兄再争辩什么,师兄要做你的活佛,便请回你的千佛寺做去。”

  小慈深深地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是忘了师父给我们取名时,说过什么了是吗?”

  小善眉心微动,抿住了唇。

  “师父说,这人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大慈大悲,大善大恶。为人再大的善恶和沧海桑田的变化比起来,也显得太过渺小,那为什么神要把短暂的渺小和长存的永恒放在一处?因为人的寿命是有穷尽的,可人是无尽的,数百次轮回,数千轮回,你在这人世间做过的小慈小悲,小善小恶才变成了大慈大悲,大善大恶。所以师父临终前嘱咐我们,不要执着,只要做好一点小善,一点小慈,便够了。”小慈道。

  “若师父真的意志坚定,为何还要把《精佛棍法》传给我?”小善问道:“就算人生无尽,百千次轮回,要向我清算这其中罪孽,我也认了。师兄不必再劝我,山中雪滑,虽两寺相隔不远,师兄还是早走为好。”

  小慈轻叹一声,眼中涌起悲悯,喃喃道:“乱世佛法,盛世武僧……乱世武僧,盛世佛法。”

  突然在他的脑中炸出这么一个颠倒无序的问题来,是乱世之中的人更需要佛法寄托哀思,还是更需要武僧去替他们主持公道?那盛世之人的人又是更需要佛法去展望来世,还是更需要武僧去解当世不公?

  这个问题隐隐约约好像他问过谁,那人又好像给过他回答,又没有给。

  无解。

  全是无解。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了好几遍,还是不解其中深意,他下意识地想要摸腕间那串佛珠,却在触到裸露的手腕想起自己早已将它送了人。

  或者送他佛珠的那个道士说的没错,世间无完全,没有几个是能够想清楚一切才去死的,他参不透佛法,但是他能确认自己不能让师弟去送死。

  他跳不脱红尘,放不下亲情,也悟不了大道。

  从他得知消息后便换上袈裟,打点齐整地赶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给自己做好了结局。

  他忽然灵台清明,明白了无我给他算的命卦。

  得圆满,不善终,真是一语成谶。

  得我佛法圆满,失我肉身善终。

  他看透了自己此生的结局,整个人突然松快下来,甚至轻轻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他能做主的,能圆的也不过是自己生死。

  他目光平和,扫视了殿中众人一眼,重新落在了小善的身上。

  或许师弟说的没错,人需要的永远是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佛,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皆是如此。

  只有同类,才得共鸣。

  “师弟……”小慈走近他,时隔几十年,第一次握住了他的手,而后趁着他不注意,猛地捂上他的口鼻。

  袖口的奇异香味一一下子涌入小善的口鼻,他整个人身子软了下去,只在意识昏沉的最后一刻,听见小慈似叹还叹的声音响起。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

  殿中众人皆惊异不已,小慈却将小善递给了身后跟着的和尚,重新合十双手,对着孟倚林说完小善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请将军们移步后殿。”

  一.夜的大雪吹透了越山,瑟缩着躲在家中的建州百姓见着凉兵们上了深山,直到天光破晓,才下了山。

  深山之中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任何他色。

  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白狐好像畏寒,在林中蹿了半日,一头撞进吹雪寺中。

  天井中有一座比殿还高的佛像头立在当中,遮挡住了大半雪后放晴的阳光。

  地上跪了一圈的僧人,皆是双手合十,跪坐在地的姿势,头颅三三两两地落在雪地里,埋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