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42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放凉兵入韩阙关?”褚言惊道:“韩阙关一旦入了凉兵,往后不过百里便是城池,凉兵夙夜马行就可到达。一旦局势控制不住,黎国北地必失,这是一步险棋啊!”

  “不险,怎么求胜呢?”梅韶眼中略过狠戾,“韩阙关,一线谷,就在那处做个了断吧。”

  褚言目光微动,应道:“那我现在就去传信。”

  “等等。”梅韶忽而叫住了他,起步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落笔稍顿,“你顺便叫人把这封信送到平都白府,我置身自己于险境,怕他担忧。”

第191章 入死局

  秦承泽入韩阙关的军情急报一传入平都,朝堂上就闹了开来。

  以御史台的两个有弹劾权力的言官为首,言说梅韶之罪的官员越来越多,原本被白秉臣压下去的风声再起,足有燎原之势。

  而从北地战场上逃回来的两三个老兵更是将这场争端推到了顶峰,他们在京兆尹府衙门前喊冤,字字句句皆言自己是北地老兵,不畏生死,若不是梅韶通敌叛国,将数万将士的性命拱手让与他人,他们也不会做了逃兵,跑回平都来求一个公道。

  若真是构陷,白秉臣还能够彻查,以此堵住平都悠悠众口。难的就是白秉臣私下审问过那几个老兵,也派人去查过他们的底细,他们字字句句都未曾说谎,反而是佐证他们口中梅韶之罪。

  赵祯已经给了白秉臣时间和人力去查清此事,可几日过后并没有能够洗清梅韶嫌疑的有力证据,赵祯只能在朝堂上彻底将此事掰开,给朝臣和百姓们一个交待。

  殿中吵得是不可开交,赵祯盯着咄咄逼人的御史台谏官,隐隐头疼。

  “陛下,梅相不臣之心非今日才显端倪。梅相本身是先帝时期叛臣之后,陛下宅心仁厚,加以起用,也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登上左相之位,只是因为是白相举荐,陛下过于信任,才交付大权。如今细细想来,苍山之事何等惨烈,梅相对皇室、对陛下,就没有一点怨怼之心吗?李安梅相在南地六年,素来交好,李安放凉兵入韩阙关,多半是梅相的主意,更何况凉兵借道姜国,梅相竟没有丝毫阻拦……”

  “怎么没有阻拦!”白秉臣打断言官的话,逼问道:“大人对北地战情如此明晰,难道不知道梅相早就让晟亲王去守韩阙关,若梅相有意放凉兵入关,为何要多此一举!”

  言官嗤笑一声,梗住脖子道:“晟亲王和那位姜国太子的关系,整个黎国何人不知,梅相怕是故意派王爷去韩阙关,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前段时日的粮草被毁,多半也是梅相的表面功夫,有天灾人祸在先,他便能撇开关系,洗清嫌疑。”

  赵祯冷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朕的皇叔也勾结敌国,犯我黎国?”

  “臣不敢,晟亲王向来中正骁勇,说不定是梅相以家国大义哄骗于他,晟亲王应当并不知情。”

  “梅相要是想要反,南阳之乱何以舍生忘死,深入敌营,为陛下平定南方,重掌军权?”白秉臣厉声道:“若无证据,空口白舌污蔑朝中左相,当以重罪。”

  “陛下!”言官撩袍而跪,道:“臣既然在此进言,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梅相入朝堂以来,所做数事,看着是为国为君,其实另有深意。沧州漕运,陛下派其疏通水道,梅相不顾朝中法度,私自处置威虎山众人,可见其囿于私愤,不尊朝中法度;韩阙关李安越关而走,逃向北地,究其根本,是梅相谏言,请陛下派晟亲王守关,才有此疏漏,如今他重蹈覆辙,再让晟亲王去守韩阙关,其中深意不得不让人多想;南阳之乱,梅相领晋西军抵抗南阳大军,在胜负未分之时解鞍下马,丢下晋西军,投靠任和铭,亲攻吴都。这桩桩件件,可见梅相之心,不尊陛下,目无法度。当初内乱还可姑息,如今外敌陛下若是还一味放手梅相军中之权,黎国未来不知身在何处,请陛下三思。”

  威虎山之屠,韩阙关之谋,吴都城之叛,皆是梅韶兵行险招之果。梅韶虽出身将门,可性情本就洒脱,被江湖浸淫甚多,在军中之谋不似传统行军那般古板,又加之威虎山之时,白秉臣和梅韶还未完全解开心结,仍旧势同水火,韩阙关之谋,白秉臣和梅韶也未曾互通有无……而且这两处白秉臣未曾多加遮掩,也是因为当初他还存了死志。

  白秉臣原先想要以一己之身去换得黎国无神,这两件事他本就是想要推在自己的身上,等到合适的时机能做一番文章,压在自己的罪名上头,求得一死。可往后种种,能拥有的是白秉臣不敢想的,他开始有了私念,开始贪图在人世间的光阴,开始眷恋和梅韶心意相通的缱绻,甚至幻想着有一日能够功成名退、双双归隐。

  在沧州梅韶逼问他卷入辅帝阁的代价是什么的时候,白秉臣没有说也没有动摇;在燕州梅韶踏月色而来掀开他的必死之心后又说心悦于他时,白秉臣只觉错过良多,生不逢时,无法全部回应;可后来吴都梅韶将寿命分给他,逼迫他开口承诺时,白秉臣不敢死了。

  他厌倦了这无休止的争斗,曾经觉得死在朝堂上便是他此生最好的结局,可是后来有了私心私情,他便不敢再对自己下手。梅韶性子直白又热烈,从白秉臣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白秉臣或许还想着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力补偿,可梅韶已经在心中认定永久。

  而这份永久化开了白秉臣的心肠,叫他一个从未想过未来的人也奢望着能够白头,因为有了私心,白秉臣再也没有在赵祯面前提过身死灭神的计划。

  而如今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命定的死局终究还是要最孤注一掷,最惨烈的方式去解。

  “如此争辩,并无结果。可北地战事不可儿戏,臣恳请陛下召回梅韶,按住神阳军动向,待一切查明之后,再放梅相北去。”言官请求道。

  白秉臣回身看着自己身后众臣,都到了这个时候,始作俑者依旧沉得住气,没有丝毫自己露头的迹象,可白秉臣知道,他就藏在这些官袍之下。

  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众臣,目光重新顿在这个出头鸟言官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威虎山之屠,韩阙关之谋,吴都城之叛……”白秉臣直视着赵祯,一字一句地将话说清楚,“这些都是微臣之命。”

  “白秉臣!”赵祯立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出言呵斥,似是想要将他剩余的话全数压在自己的威吓之下。

  可白秉臣却依旧直视着他,不顾赵祯的警告,沉静道:“威虎山之屠,是臣见威虎山山匪并非可招安之辈,便放纵梅相出手,灭了威虎。韩阙关之谋,是臣不愿看李安在黎国搅弄风云,暗示梅相将其放回姜国,卖他一个人情,以谋来日。吴都城之叛,也是臣想要用深入诱敌之计,命梅相假意投诚,里应外合。”

  “言官所说梅相的三桩罪名,即是臣的三罪,和梅相无关。”

  赵祯不能下旨召梅韶回来,只要赵祯下旨,梅韶应与不应都是不利局面。他若应声,收兵回都,秦承泽必然挥师南下,侵吞疆土;他若不应,执意在外,便是坐实了通敌欺君之罪,无论是他还是神阳军都会不再起复,甚至遭到灭口之祸。

  白秉臣绝对不允许梅韶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军队分崩离析,神阳军就是护着梅韶性命的有力支撑,神阳军若是没了价值,梅韶便置身于危险之中。

  晋西死,平东孤、南阳叛、镇北乱,拥有黎国大半兵马的四大军侯如今死伤大半,就只有梅韶手中的神阳军一家独大,即便如此,辅帝阁背后之人还是没有直接起兵造势,说明他的手中并无多少军力,多半是个文官。

  只要神阳军的战旗不倒,梅韶便无虞,辅帝阁背后之人也不会轻易出手。

  白秉臣身在后方,一定要护住前线的将领。

  “白相认下了这三桩罪名,那如今梅相放凉兵入韩阙关也是白相指示?”言官循循善诱道。

  “不是。”白秉臣坚定道:“梅相行事不按常理,此为诱敌之计,不能作为叛国依据。”

  “白相和梅相的关系那样的好,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辅佐他,不像我们这些和梅相没有私情的小官,自然只会秉公直言,一切以陛下,以黎国为先。”

  白秉臣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想说什么?”

  “梅相和白相都快要到而立之年,却都未曾娶妻。朝中众人多有揣测,臣以为白相的信任已然是加了私念,做不得数的。”

  “是朝臣多有揣测,还是你一家之言?”白秉臣逼问道。

  “白相莫急,臣既然敢在陛下面前言及此事,必定是有证据的。”言官上前两步跪下,从袖口掏出一沓书信,道:“臣有白相和梅相往来书信为证。”

  赵祯朝身边的太监福顺点点头,福顺小步下来,从言官手中接了书信,递到赵祯的案头上。

  粗粗地翻了一遍,赵祯问道:“这其中有直言梅卿和白卿两人通敌之语吗?”

  “并没有。但言谈之间足以可见梅相和白相情意深重。若是梅相有不臣之心,白相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一石二鸟,居然想用一件事就拉下他们两个人,白秉臣冷哼一声,抬头看向赵祯。

  赵祯目光深深定在白秉臣的身上良久,疲惫道:“你自己看看吧。”

  白秉臣从太监手中接过书信,细细辨认一番,其中内容确实是伪造的,只是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字模仿得极像,要不是知道自己没有写过这些东西,白秉臣几乎也能被骗过去,只是这落款处的私章……

  白秉臣送梅韶的私章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往来书信上的印章落款也是用的那枚,而此时手中的书信落尾处,白秉臣的信尾却依旧是他自己字迹的印章,这便是一个大的纰漏。只要他命府中人拿出他和梅韶之间往来书信,便可有理有据地说这些书信都是伪造的。

  可是一旦暴露了私章字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在朝中瞒不住了,人言可畏,甚至会有礼部以私德不修之名参他一本,而承认了和梅韶的亲密关系,他便再不能为梅韶担保,因为他口中的信任都会被曲解为私情所致。

  若是认下这些书信,他和梅韶通敌叛国的罪名便彻底坐实,情况境遇会比上一种更糟糕。

  而白秉臣此时在殿中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做出一个选择。

  白秉臣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纸张,顿了两息,朝着赵祯行礼道:“陛下明鉴,这些信皆是伪造。”

  从言官惊诧的眼神中,白秉臣能看出他也只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而此刻白秉臣一言既出,再无转圜。

  泼天的脏水就要朝着他们的身上倒,可是他们不仅不能躲,还得泰然受之。

  好在梅韶不在平都,龙阳之好的骂声传不到他的耳朵中,而等到梅韶领军回来,他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

  白秉臣不会让他听到半点言论他们之间感情的脏话。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是十几章完结,应该在四月初结束~

第192章 惊梦醒

  北风猎猎,吹动“秦”字王旗,秦承泽站在山坡上远眺,而前方就是一线谷——李氏部族还未曾臣服黎国之时,韩阙关和一线谷都是李氏的地盘。

  “大仇得报又故地重游,不知李兄是何等心境?”秦承泽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看着好像是随口之语,眼中却闪动着精光。

  李安和秦承泽达成了协议,秦承泽助他杀了李成继,登上姜国的皇位,李安便以主君之权借道给秦承泽,让他得以攻进入韩阙关。

  赶在冬至之前,秦承泽以凉国之名,请了李成继来凉国商讨借道一事。不管是李成继老谋深算的性子还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地位,此次商谈怎么着也不该他一个君王出面,只是凉国这样的大国陛下都亲临了边境,又加上李巽书在一旁推波助澜,李成继又想要在凉黎两国之间获利心切,竟然应了,带着人马往两国边境而去。

  李成继只剩下李巽书一个儿子,或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李巽书的话他倒是很能听得进去,而李巽书也是个有野心的,并不想乖觉地等到李成继驾崩之后再承继王位,因此在李安的撺掇下也动了早登大宝的心思。

  秦承泽只负责让李成继走出皇宫,而后便看李安的动作。李成继是在回姜国王都的路上出了差错,遭遇刺杀后当场身亡,而后虞梁把控了姜国朝堂,羁押了李巽书,一力辅佐李安登上皇位。

  李安即位不过一周,便依照诺言,借道凉兵,占领韩阙关,守关赵元盛和闵秋平退居关内,梅韶领兵从雁守关来救,正挡住秦承泽的攻势,两处各自安营扎寨,隔着一线谷而立。

  秦承泽也因为顺利借道,被封为凉国太子,如今李安和秦承泽算是合盟共赢,秦承泽又约他相见,商量借道运粮草之事。

  “想我们初相见时还在燕州,那时言语多有冒犯,孟小侯爷还出手教训了朕一番。如今不过一年,却恍若隔世。如今再立,你我二人也算是功成名就,各偿心愿。”李安丝毫没有作为一个帝王该有的端正,依旧摇着扇子,露出一双狐狸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在秦承泽。

  功成名就,得偿所愿吗?秦承泽抿抿唇,心中却不是滋味。他如今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凉国朝堂再无他的阻碍。之前带孟烨回去还要受到秦承焘的言辞威压,如今他将整座侯府的规制搬到自己府上,也没有人敢置喙一句。

  明明故地重建,孟烨对他也不再是那么冷冰冰的态度,可秦承泽却莫名地觉得心慌。

  如今锦衣华服,手握生杀大权,却好似还不如他在燕州做一个小小香料商来的快活。

  他不明白,明明如今的境遇才是最好的,世人羡慕的,为什么自己心中会像压了一块石头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亲手杀了李成继,心中快活吗?”秦承泽试图从李安的经历中找到答案。

  李安怔了一下,眼中积蓄着深沉,嘴角却是上扬的,“快活啊,看着他死在李家祖传的蛇形刀下,想着他当年是怎么出卖朕的父亲,朕就开心得很。”

  李安的手段确实狠辣,亲手杀了李成继还不够,还把他的尸身丢下悬崖,供秃鹰啃食。不仅如此,就连已经被控制住,没有任何威胁的李巽书他都下令诛杀,朝中李成继的旧部也被他一扫而空。

  秦承泽似是从他的话中找到一丝共鸣,问道:“之后呢?不会觉得迷茫吗?”

  李安看着他似是被蒙上一层雾的眼睛,知他心中有惑,敷衍道:“或许是因为殿下没什么所求了吧,不像朕是个俗人,报了仇后,还想要别的。”

  “想要什么?”秦承泽问道。

  “想要全风月,追美人啊。”李安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山谷,眼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惆怅来。

  一声苍鹰的高昂叫声自暗空划过,李安跟着它飞翔的轨迹远眺,苍鹰会越过被遮蔽的山谷,飞到临河的黎国营帐上空,那里是秦承泽要征服的敌营,也是李安日思夜想之人的下榻之处。

  李安深深地看了一线谷一眼,勒马回身,身后秦承泽的军队和粮草皆以完备。

  “朕就送到这儿,殿下擅自珍重。”李安瞥了一眼秦承泽冷峻的面容,策马扬鞭,往来处去。

  身后,秦承泽冷硬的声音响起。

  “大军开拔,攻敌营!”

  ——

  凌冽的北风打在厮杀正酣的两方人马上,呼吸吞吐之间皆是热气蒸腾的血腥味,从高坡到河道,黑红盔甲交杂的尸体像是斑驳老旧的铁锈,沿着山川走势脱落。暗红的血流渗进沙土地中,又抿出股股细流氤氲在半结冰的河流中。

  冰冷的河水喝下炙热的血液,冒出丝丝缕缕凝而不散的血线,经脉一般附着在冰碴子上。

  赵元盛提刀砍下一个凉兵的头颅,忽地发现原本固在一处的两方人马好似流动起来,带着飞扬的尘扑在他的眼睫上,眯得他抬手挡了一下,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梅韶的身影。

  “梅将军人呢?”赵元盛问身边的近卫。

  “好像往山谷那头去了。”近卫一心只顾着看护赵元盛,这才想起刚才眼角好似是略过梅韶的身影从左翼转到了岔路上,而后秦承泽领军追了过去,赵元盛这里的压力一下子小了不少。

  “真是胡闹!”梅韶事先没有和赵元盛说有这么一出,赵元盛反应过来他是想要引秦承泽过去,低声骂了一句。

  他挥刀砍向身前的两个小卒,很快又有凉兵不要命堵在他的身前,挡住他的去路。赵元盛暗骂一声,知道是秦承泽故意拖住自己,分割他们的力量,不让他去驰援梅韶。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两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