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4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福顺倒在地上,又很快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鲜血顺着他大力的磕碰从额角溢出来,粘在地面上。

  酒壶里的酒撒了一地,流到福顺的眼前。

  “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狗奴才,给朕舔干净!”赵祯似是暴怒到了极点,出声骂道。

  福顺是跟着赵祯的老人了,如今却在大殿上受此折辱,跪着的朝臣有胆大的偷偷瞥着动静。

  赵祯的心却似油滚过一遍,焦了个透底。

  既然假毒酒一事是他和白秉臣一早就商量过的,端酒的太监必定是赵祯十分信任的心腹,而直到今日,福顺端着真毒酒送到白秉臣的面前,赵祯才惊觉自己身边信任之人居然也是他人埋伏的卧底。

  埋着这样一张底牌在赵祯周围,白秉臣假死落空,而赵祯金口玉言之下,他只能当中喝下毒酒,连金蝉脱壳的机会都不会有。

  赵祯怎么能不动怒,不愤恨,是他亲口下旨端上毒酒,也是他没有辨别出身边人的祸心,这才亲自断送了白秉臣的性命。

  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早知如此赵祯宁愿下旨先将白秉臣打入天牢,这样好歹也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如此被动地在众臣的面前,没有半分退路。

  登基以来,他不能说自己想说的哈,不能提拔自己想提拔的人,处处留心,步步艰难,如今竟然连自己最想护住的人都没能护住,他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至极。

  曾经白秉臣为了他在景王账中饮下毒酒,此后赵祯得到了皇位;如今白秉臣又为他饮下毒酒,只为自己身死后背后之人露出马脚,黎国再无辅帝阁,为赵祯谋得彻底的清明河山。

  “陛下——何必动怒。”一只手轻柔地拽住他的衣袖,极快地将袖口中的草蚱蜢送入了赵祯的掌心。

  白秉臣的嘴角慢慢溢出鲜血,说话间已然含糊不清,眼角却还是含着笑的。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陛下应知,你我君臣总有分别之日。臣无能,中道初心有失,再也不能侍奉在陛下左右……千万罪责皆由臣一人而起,陛下不要祸及他人……”

  白秉臣喉间的灼烧,肺腑的疼痛逼得他站不稳,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却还死死地攥住赵祯的袍底,固执道:“求陛下答应臣……”

  赵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不能落泪,不能倾身,只能无力地握紧手中的草蚱蜢,像是在无形地汲取力量一般,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陛下……陛下……”白秉臣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口中涌出的血已经喷溅到赵祯的靴子上,他整个人伏在地上,嘶哑道:“先帝当年选了文臣,还请陛下切莫再辜负武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在赵祯的脑海中越来越响。

  “好。”赵祯压低声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哽咽声由此溢出。

  他目光空荡地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揪着自己的衣裳的手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滑落,身上一松,一切归于寂静。

  白秉臣至死求得不过是想要赵祯护住梅韶的名声,护住他手下的神阳军,为此他不惜将自己践踏进史书的骂名中,背负着污糟,狼狈而难看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身泥泞,面色青紫,极为丑陋地死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所效忠的帝王手中。

  赵祯突然打了个寒颤。

  今日真冷,一身朝服捂不暖身子,宫道那么地长,白秉臣等会被拖走的时候,只能冷一路。

  而赵祯隐约记得,他最是怕冷。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吃刀~

  我再嘶吼一声,是传统的,都活着,没病没灾全乎的,长命百岁,没有任何问题,手拉手到老的he!!!(声嘶力竭

第195章 日月坠

  殿中未曾点灯,积压着重重的暮气,赵祯一个人坐在高位上,盯着眼前跪着的老太监,双眼泛红,低哑声中压抑着火气。

  “人呢?”

  一向温顺的福顺跪伏在地上,低着头没有应答,他的背部早已被淋漓的鲜血黏连在布料上,隐约透出红黑的鞭痕和烙印,已经被拔掉指甲的指尖嫩肉血肉模糊。

  “白秉臣的尸首呢?”赵祯走下来,一脚蹬在福顺的背上,脚尖压入他的伤口反复摩擦,咬牙道:“朕问你话呢!人呢!”

  “陛下……不必为一个罪臣发怒……”福顺口鼻渗出了鲜血,他没有加诸半分抵抗的力量,顺从地由着赵祯将自己踩在脚下,“奴才已经……替陛下处理好了……罪臣的尸身已经送去化人场……他的骨灰会送到白府,陛下无需担忧……”

  “你!”赵祯惊怒交加,照着他的腰际就是狠狠一脚,福顺登时吐出一口鲜血,可他依旧露出血齿,艰难地爬到赵祯面前,抱住他的脚。

  “你怎么敢!没有朕的旨意,你怎么敢私自……”赵祯刚下了朝,想要再看一眼白秉臣的尸身,却被告知被福顺命人拖走了,还说是他的旨意。

  他的旨意?赵祯本人都不知道白秉臣被拖去哪里了,什么叫做是他的旨意!

  “老奴一片丹心,都是……为了陛下!”福顺紧紧抱住赵祯的腿,哑声道:“白相的尸首不能就那么回白府,他门下学生众多,白相被陛下赐死在……朝堂上,会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奴才只是替陛下料理后事……只要没有尸身上的痕迹,便不会留下把柄……”

  “呵呵。”赵祯冷笑两声,踹开福顺的手,他蹲下来,掐住了老太监的下巴,气得手都在抖,“你告诉朕,朕已经在朝中说了白卿之罪,你想怎么瞒?你想怎么不留下口舌把柄?别假惺惺地说是为朕好,你的主子到底是谁,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赵祯濒临崩溃的边缘,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往外说。

  “你家主子就那样忌惮白卿,就连他死了,也不肯留他一个全尸对吗?他怎么没让你下毒毒死朕呢,现在朕什么都没有了,不正是他荣登大宝的好时候,你让他来吧,让他过来杀了朕!去!去告诉他,朕这个皇上不当了,让他过来杀了朕啊!”

  赵祯掐住他的脖子,眼睛恨意深沉,看着福顺被掐得面色通红,而后发紫,渐渐连呼吸都弱了,他闭不上的嘴溢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赵祯干净素白的手上,却是刺激得赵祯眼眶更是发红。

  白秉臣一直死死护着,叫他干干净净地坐在皇位上,如今他走了不过半日,赵祯便手染鲜血,再不复当初。

  缓缓地,赵祯松了手,低声悲凉地笑着,语气中尽是自嘲。

  “你可是朕母妃留给朕的人,朕千防万防,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赵祯长叹一口气,竟然席地而坐,颓废地捂住了半边脸,“你是什么时候背叛朕的?”

  福顺原本是赵祯母妃宫中的领头太监,赵祯母妃性子软,又不受先帝宠爱,在被冷落的这么多年能够活下去全靠她有一个忠心耿耿又圆滑聪慧的太监。之后母妃病逝,便将福顺留给了正在夺嫡的赵祯,许多宫中的隐秘事,福顺都了如指掌,靠着他,与朝堂脱轨的赵祯迅速摸清了后宫的姻亲纽带。

  赵祯登基后,宫中诸事皆是由福顺打理,不管是他刚登基之后遣散宫中的太监,还是后来世家送入宫中的女子,全是靠福顺一力把持着。

  他平日里笑呵呵的,做事却利落干脆,甚至可以说早在白秉臣说服赵祯夺嫡前,这个老太监一直就陪在他和母妃身边。

  赵祯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宫中谁人不知他在赵祯身边的地位,因此赵祯才放心将最隐蔽的“假毒酒”一事告诉他,而他假传圣旨将白秉臣的尸首投入化人场,下头的人也没有半分犹疑。

  经年的信任像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赵祯脸上,可被玩弄的愤怒之下,赵祯还能挣得一丝理智——福顺若是一直是辅帝阁的人,那他根本登不上皇位。

  这些年来有那么多次生死时刻,福顺要是想要害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下手,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赵祯搜罗着脑中他的异常,猛地想起前些日子,福顺生了一场病,之后便是他的徒弟双喜在近旁侍奉,福顺病好之后心思便有些不对头,看着也恹恹的……难道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背叛了自己?

  “陛下说的这些……奴才听不懂?”福顺低眉顺目,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道:“奴才只是一心一意地侍奉陛下,每一次都竭尽……心力地为陛下办事。”

  “呵,每一次?”赵祯冷笑道。

  “每一次。”福顺温和道,没有一丝犹疑,“因此陛下再气……看在老奴侍奉多年的份上,不要伤害老奴的徒弟,此事和他没有半分关联。”

  “没有半分关联?”赵祯一口恶气梗在心头,正因白秉臣的事情悲痛万分,又因被亲密之人背叛心中愤懑,五味杂陈之时,他还在替一个小太监说话,赵祯顿时就压不住火气,出口骂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冥婚一案中敢在死人手里赚钱,就是个没规矩没心肝的东西,和你这样的背主之人倒真是师徒了!他最听你的话,朕留他在身边,是等着再出第二个你吗!”

  “来人!”赵祯处于盛怒之下,直接喊了侍卫进来,“福顺欺君,处以绞刑,他的徒弟,过从亲密者全数诛杀,各宫各院全去观刑,以儆效尤!”

  ——

  殿中又空了下来,赵祯颓然地坐在地上,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自早朝后他就没有进过水米,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他一下子就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整个人还笼罩在阴暗中,他头疼得厉害,却没有叫太医来瞧瞧的心思。

  也就是这点疼痛让他能够勉强清醒着,去思考当下的局面,去感受自己还活着。

  如今白秉臣的事情,他已经吩咐下去,不准宫中流传,白子衿将近临盆,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半分岔子,得留神看着。好在白子衿怀孕后身子懒怠,也不怎么在宫中行走,不然赵祯真不敢保证能瞒住她。

  白子衿偏私得很,赵祯已经能预见往后她要是知道白秉臣死在自己手中,他们二人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可此时赵祯却还顾不得如何细想和白子衿之间的关系修复,因为如今朝堂上失了双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按照白秉臣之前和自己分析过的可能性,如今两相皆失,是辅帝阁下手的最好机会,这个时候,谁在朝中集结党羽,谁忍不住露出风头,那个人便是最大的嫌疑者。

  虽然目前赵祯已经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可他还是怕那个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不冒头,毕竟北地的神阳军还在,而赵祯却没有召回他们的意思。

  于是赵祯已经下令让佟参带着吴都精锐去接收神阳军,他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并且将他远派到万里之外。赵祯在赌,赌始作俑者一直盯着吴都,最终目的就是一步一步地剪去自己的羽翼,如今他自断退路,将最后一把利刃送走,就像是一只猛兽露出最柔软、最脆弱的腹部,他在引诱那个人出手。

  赵祯缓了缓心神,从冰凉的地上爬了起来,在杂乱的书桌上翻找白秉臣曾经留下的一份名单,那上头有大约二十几个名字,皆是他怀疑之人。

  白秉臣的狠戾多半是给他自己的,对于朝中的臣子却是不肯错杀一个,这些日子又没有合适的时机探查,便只留下了这份名单,赵祯想要翻出来,等朝中有人冒头好做个对照。

  赵祯翻了半日,名单没找到,却在触到桌角躺着一个画轴时顿住了,他停了翻找,缓缓地打开那幅画。

  正是去年正月初一,宫中新进画师在亭中画的那一幅,画中四人言笑晏晏,他和白秉臣含笑对弈,梅韶与白子衿看剑抚花,雪盖寒梅,人游画内,还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好光景,如今却只能当做凭吊之物,对画无声。

  那时他们还满怀希望地等着春日的到来,满怀憧憬得以为人定胜天,他们一定能摆脱黎国三百年而衰的神谕,能彻底地将辅帝阁踩在脚底,迎来他们的太平盛世。

  如今一载已过,却是天人永隔,物是人非。

  赵祯久久地抚摸着画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当时他们眉目舒展,万丈豪情的模样,心中一阵阵抽痛,脑中便再想不了半分政事,混沌得像是岩浆滚过一般,热痛又揪心。

  “拿酒来。”赵祯低声喃喃了一句,空荡的殿中没有任何回应。

  “拿酒来!”赵祯一声暴喝,一个小太监急忙从殿门跑了进来,怔了一瞬,又滚去搬酒。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了十几坛进来,叫赵祯双目失神地盯着手中画卷,虚空朝他挥了挥手,便立刻怕触及龙鳞一般退了下去。

  赵祯启开一坛酒,拎着酒坛灌了一口,朝虚空遥遥一敬,笑道:“来陪朕喝酒。”

  空寂之中只有他一人的吞咽之声,赵祯伏在画卷上,低低地笑出声来。

  一.夜的酒气缭绕,他将自己困在殿中一.夜无眠,遍邀了殿中的每个角落,却唤不得那离去的游魂共饮。

  散乱的酒坛滚在地上,赵祯一滑摔了一跤,整个人扑在地上。

  “撕拉——”一声清脆的纸张裂开声将半醉半醒的赵祯拉回了现实,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下裂成两半的画卷,拿起其中一半,上头还提着他昨夜酒醉之时沾墨而书的一首诗:

  暮霭犹依金阙顶,长风远送旧时人。

  厄途十载失亲友,满目寒冬不见春。

  负我河山空缱绻,累君多病苦残身。

  千秋陌路羁天命,今古伶仃老世人。

  昨日昏沉所作不知所言,今日梦醒再看却字字诛心。

  笔墨已干,画卷毁半。

  赵祯想起拜双相那日,他看着白秉臣和梅韶华服在身,受印在殿前的模样,明阳烁烁,秋月昭昭。

  如今他看向殿外已经大白的天光,溢出的雾色迷蒙,不见朝阳。

  昨夜月亮落了,今日太阳也未曾升起。

  他的日月一齐坠落。

第196章 芳时约

  没有一线谷这么一个天然屏障挡着,秦承泽轻松地深入北方腹地,在河道边安营扎寨。

  凉兵正是士气充足之时,秦承泽越过一线谷之后却没有乘势引兵再攻,几个凉军的部将心内焦急,可秦承泽却只是依旧派人去寻河道中梅韶的尸首。

  又是一日的打捞结束,凉兵前来向秦承泽例行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