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46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殿下,还是没有打捞到尸首。”凉兵觑了一眼秦承泽在篝火中映照着红润的半边脸颊,跳跃的火苗在他琉璃般的眸子中摇晃,叫人看不透他的眸中底色。

  “其实,黎军那里已经挂了白布,或许他们已经找到尸首……我们还是……”凉兵支支吾吾地将自己的猜想说出,他不明白秦承泽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找一个黎国将领的尸首,尤其是在神阳军的白布都挂上的时候,秦承泽居然还不顾如今大好形势,在此龟缩不前。

  秦承泽专心削着一根竹签,长条的竹丝顺着他的动作落下,团在他的脚边。

  他没有回应,凉兵又不敢私自走,便忐忑地站在那儿等着,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来了个人在秦承泽耳边说了些什么,秦承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疏离的眸色绕上了戏谑之色,也不顾凉兵还站着,就直接和那个来传话的将领谈了起来。

  “消息属实?”

  将领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凉兵,见秦承泽没有遮掩的意思,也就直接道:“白秉臣死在金銮殿上,是众臣亲眼看见了,后来他的骨灰送到白府时,白府的人还和宫中的太监起了冲突,白建业当夜就跪在了皇城门口,讨要一个说法,陛下连见都没见。”

  秦承泽截了他们的往来书信,见其中没有什么军务大事,言语之间也是一些闲话,便知道这几封信只有他们二人能看懂,尤其是秦承泽和梅韶抗拒得如火如荼之时,梅韶竟有心情写着追忆往昔的话,问白秉臣记不记得他们重逢时是如何相见的。

  秦承泽可不信在这种时候他们传信只是为了调调.情,可他追查一番,也只知道梅韶当初是跟着李安进平都的,由此他还旁敲侧击地问了李安一些往事,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可不能破解的信一直是梗在秦承泽心头的一根刺,他想起在燕州猎场梅韶做出过嫁祸给自己的事,便总觉得梅韶这样的心计,不应该这么容易就死了。哪怕梅韶当心一箭是自己亲自射出的,秦承泽还是不放心,才叫人打捞了这些时日的尸首。

  就算黎军挂上了白布,梅韶身死的邸报传入平都,秦承泽还是半信半疑,直到白秉臣的死讯传来。

  白秉臣死在平都,黎军却没有半点动静,秦承泽这才相信梅韶是真的死了,如若他还活着,白秉臣不会这么顺利地被曹柏扳倒。

  如今黎国双相皆失,正是挥兵南下的好时机,曹柏此时传信过来也是告诉他可以动了。

  秦承泽挑了挑眉,抓住处理好的兔子,利落地穿在竹签上,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吩咐下去,后续军队从一线谷北边过来吧,今夜就动,明日午时全数到齐,我们黎国一游。”秦承泽朝着那个将领点点头,“你去押阵。”

  “是。”将领领了军令走了,秦承泽缓缓朝搜寻的凉兵露出一个笑容,“这些日子辛苦了,不用再搜了,和兄弟们好好休息休息,准备明日开拔吧。”

  凉兵得了话,忙不迭地行了一礼,转头走了十几步,才站定打了个寒颤,心中发寒。

  想起秦承泽那个难得温和的笑他就脊背发凉,后知后觉地发现如果不是平都传来好消息,那根竹签上串着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

  借着山风阵阵,一支约莫十人的小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林山道上,他们停在半山腰的一处,远远地看着夜色之中的流动——有军队夜行而过。

  “他们怎么动了?”一个疑问的声音轻轻想起,随后目光定在一个还在揉着眼睛的人身上。

  “我怎么知道?”李安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身侧被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的人,懒洋洋道:“我可是睡到一半就被你们喊起来了,我又不是秦承泽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发什么神经。”

  见那人不说话,李安曲肘戳了戳他的手臂,揶揄道:“撑得住吗?撑不住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好装的。你要死不活,半死半活的样子我都见过,这死了再活也不是不可以。”

  梅韶缓缓地转过脑袋,巨大的兜帽盖住了他的额头,露出的大半张脸惨白得比雪色还要透上几分。

  “不对劲。”梅韶声音微哑,透着虚弱,“之前他费劲心思找我的尸首,军中白布都挂上了他还是没信,没理由现在突然信了。”

  梅韶沉声问道:“他真的没有问过你什么?”

  “确实没有什么。”李安见他神态认真,也细细想了想,道:“近日我和他联系不多,他也少谈军事,总问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前些日子问我和义兄的私隐,后来又问过我当初如何带你回平都的,反正一通乱问,我觉得他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不过我也没有说什么,基本都含糊过去了。我倒是觉得他是忍不住了,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如今这个大好时机不把握住,难道还要拖到明年开春吗?你还是少费些心神,带着伤还骑马,也不派留下后患。”李安深知他是个疯起来不要命地性子,也没有想到这次他居然敢将自己的心口露在秦承泽的面前,活生生让他射了一箭。

  冬水寒冷,褚言虽早在下游等着,梅韶也带伤在水中泡了有些时候,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冰冷,跟个死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之后梅韶在一处隐蔽地养了几日,才能下床,听到秦承泽军中有动静,又非要亲眼瞧瞧,谁劝也没有用,还是跟了过来。

  “你也是真敢,居然在秦承泽眼皮底下玩这手,但凡有一点差错,你就活不成了,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李安想起他听到梅韶身死消息的惊异,还是忍不住说他两句,“我还以为你和白大人在一起之后,性子便好了些,谁知还是原来那副德性。”

  梅韶低声咳嗽了两声,他的隐忍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我和秦承泽交过手,他的箭术能有几分我心里是清楚的。”

  他幽暗的目光落在下头行动的军队上,极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藏瑜,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这场仗打得太久了,长到我心慌。要是再不了结,还有无数的牵连在后头等着。既然他动了,那就明日做个了断吧。再拖下去,我怕赶不上平都的花期。”

  “好。”李安收敛了笑意,道:“但是你这个身子,去了也是添麻烦,你不能动手,顶多在山上看着。”

  梅韶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道:“我不去,少了接应的人,怎么办?”

  李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无奈道:“我去呗,给你当跑腿的,反正明天一打起来,秦承泽也知道我的真实目的了,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就是——”

  他故意重音道:“就是怕梅将军是黎国人,我是姜国人,不知道梅将军放不放心让我去接应……”

  梅韶迟疑了一下,李安便当他真的在想这个问题,没好气地就要骂他,却见梅韶略微歪了脑袋,轻声问道:“你在边境待得够久了,不回朝堂真的没关系吗?”

  李安现在毕竟是姜国国君,尽管姜国土地不大,可他频频亲自插手他国事务,恐怕要被人诟病。

  “你问这个啊?”李安也不当这是什么私隐,直接道:“当初虞梁一力扶持我登上帝位,就是想要一个没有什么权力的傀儡皇帝,现在我不在朝堂,不正中了他的下怀?”

  “你就不怕等你回去,姜国江山又易主?”

  “我大仇已报,易不易主对我没什么分别,是你怕姜国换了个主子,便不会同我一般这么好说话吧。”李安挑挑眉,一副明白了他什么意思的样子,道:“放心,虞燕在那儿呢,她不想受虞家控制多年,我正好给他们地方和时间做个了断,她比我还要希望虞梁退出朝堂,他们虞家内部的事还是留给他们自己解决,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你那个皇后?”梅韶想了想问道。

  李安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别别别,你可别瞎说,我和她是各取所需,我又没碰过她,你可别在军中瞎说……”

  梅韶缓缓露出一笑,故意道:“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祭拜天地却没有洞房花烛的皇后?这话你自己信吗?还是说你们姜国和黎国风俗不同,我倒是孤陋寡闻了,不如回去找晟亲王问问?”

  “梅重锦!”李安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要不是梅韶还带着伤,他早跳到梅韶马上去了,“你不准去义兄那里瞎说……”

  “哦……”梅韶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李安气得不轻,奈何梅韶现在是个打不得,骂不听的,他憋了半晌,只好并拢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一下梅韶的肩膀,“听到没有……你要是瞎说,明日我就不替你去接应了。”

  梅韶眼看着下头凉兵的辎重部露了出来,心中估算了他们大概能到凉营的时间,勒马回头,一心二用地回李安的话。

  “不去就不去,反正是你义兄诱敌,你不去接应也没什么。”

  “你算计我!”李安叫了一声,跟了上去。“就算我刚才不主动提,你还是会想办法要我接应的对吧?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为老不尊……”

  李安碎碎念一般低声骂着,垂了脑袋跟在后头,蔫了一般,完全没有刚才过来时的鲜活气。

  “我比你小。”梅韶听不见下去,直接道:“那你去不去?”

  “去!”李安恨恨咬牙道。

  听着李安还在磨牙,梅韶一直压着的心情忽而松快了些,在生死关头,还能够彼此信任,交付性命的朋友不多,他将最重要的一战拜托给李安,李安也如玩笑一般笑嘻嘻地接了,可梅韶知道,李安既然应了,便会做到。

  “谢了。”梅韶回首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梅韶眉目舒展,浅浅一笑,让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溢上些流光。

  饶是知道这个人妖孽起来让人移不开眼,李安还是怔了一下,而后撇开头,心里骂道:白秉臣又不在这里,笑给谁看。

  心中这么想,原本絮絮叨叨的骂声却停了下来,李安别扭道:“我是帮我义兄,又不是帮你……再说嘴上说个谢,轻飘飘的,又没有什么谢礼。”

  “等赢了,请你喝喜酒。”梅韶豪迈一笑,走出山间小路,策马而去。

  李安蒙了一下,扬鞭追上,也不顾风扑了一脸,惊讶道:“你和白大人……你们日子定了吗?”

  梅韶眉眼拢上柔和,眼中细碎悦动的全是憧憬和希望,他雀跃的声音被风声割裂得欢畅,久久回荡在山间。

  “平都梨花开遍之时,正是好光景,宜卸甲回都,酿梨花白去。”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

  梅梅秘信:“记不记得我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面?”——他是什么意思?

第197章 火烧云

  一线谷像是隧道一般,四处不见天光,只有头顶一线,横亘在南北之间。

  南面为秦承泽现下靠河而造的营帐,北面原本是他留在原地的后续部队,昨夜趁着夜色却已经偷偷地全部过了一线谷,到了南面。

  匆匆起军留下的篝火印迹还在,凌乱的灶台和歪斜的铁锅倒在大开的营帐面前,李安蹲下身子在炉灶黑灰中捻了一把,已经冷透了,看来断后的辎重部队都已经撤光了,现在一线谷的北面再没有一个凉兵。

  他抖落指尖上的木灰,在空无一人的凉兵营帐前站了起来,久久地看着前方一线谷的入口,此时日将至中空,正要爬上山谷的最上头。

  李安展开扇子挡住抬眼时落在眼睫上的天光,颇为随意朝身后骑马的队伍招招手,“清理干净,别挡了我们友国皇子回家的路。”

  身后的士兵下马开始清道,李安一个人骑着马顺着山路往上,盘旋蜿蜒了半晌才到山中一处和谷顶齐平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正和一线谷谷顶连接在一起,李安环顾四周,看着谷顶已经围了一圈的强弩,投石器和火器,之后走到正垂眸盯着自己手上玉扳指的人身边,问道:“这些武器好似都是新的,我原来在黎国未曾见过,是佟参研究出来的新玩意儿?”

  他们只知道吴都刺史佟参,却不知道吴都之外的海岛上还有一个隐都,自然也就当这些武器都是佟参在吴都造出来的。

  梅韶还在发怔,似是没有听见李安的话,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回了一句。

  “它……裂了。”

  李安顺着他的话低头看过去,梅韶正摩挲着玉扳指上的一道细微裂痕,眼中透露出几分茫然来。

  莫名地,心头狠狠一动,李安移开眼,安慰道:“不过是气候原因,玉器有了裂痕也是可能的。”

  “是吗?”梅韶像是寻到了得以安慰的话,眼睛短暂地亮了一瞬,直直地盯着李安。

  李安被看得有些心虚,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得到了白秉臣身死平都的消息。

  而梅韶却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或者说整个黎军都不知道,哪怕两日前才从平都赶过来的佟参也没有透露半句,这就说明是黎国的那位帝王在有意瞒着这件事。

  平都风云涌动,李安收到的密信也仅仅在于白秉臣身死,后面便像是被人有意切断一般,再也得不到半点平都的消息。

  如今梅韶活着的消息自然也不会传出,在其他人眼中,神阳军就是一支被遗弃在边远地区的没有主帅军队,他们早就失去核心主骨,失去了平都的联络,却还在这里拼尽性命打一场不知胜负的仗。

  李安背着良心点点头,看着梅韶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投向南方的目光是掩盖不去的担忧,心中隐隐发酸,生出对眼前人的一点可怜来。

  梅韶的胃口很大,直直等到秦承泽整个凉军主力都过了一线谷,才开始埋伏两侧,明摆着就是想要让北边的黎军将他们全部逼至一线谷中后一举歼灭。

  只是这个计策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一线谷不是秦承泽退回凉地的唯一道路。

  一线谷南入口两侧,左边可绕方凝岭,过四眉河,而后回到大路,返回王庭;右边稍稍远些,需要越过两座高山,而后回到通往凉国的道路上。

  一线谷向来是兵家埋伏之地,当年梅韶年少轻狂之时,就在和李成继的一线谷之战中吃了大亏,挫了锐气,要不是他的兄长梅睿拼死来救,说不定梅韶就会丧命在此处。

  也正因为占着这个天险,先帝时期俞家父子征伐李氏部族,数年才得过一线谷,打下李氏部族属地,而一线谷自然也就变成了黎国北边的一道天险,后来李成继降而复叛,逃得匆忙,之后即便借助凉国的力量重新建立姜国,也只从韩阙关分开姜黎两国疆土,一线谷自此便成为黎国韩阙关内的一处天险。

  梅韶想要诱敌深入之后一网打尽,首先得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李安原本以为他会叫人在堵了另外两条道,逼迫秦承泽在无奈之下选择走一线谷。

  可是秦承泽的主力军已经全数过了一线谷,旁边的两条道路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阻挡遮蔽之物。

  李安只管在此处接应,并不清楚那头的具体布置,此时听得山谷那头一声巨响,而后便是金戈交互之声,便知道南边已经打起来了。

  李安只当赵元盛现下就在谷南厮杀,正竖着耳朵听着,忽地见眼皮下略过一队骑兵,约莫三百人左右的样子,竟是从眼皮底下穿一线谷而入,往南边去了,而领头的人正是赵元盛。

  “这……”李安瞪大了眼睛,看着梅韶,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南边那里厮杀的人是佟参领兵。”梅韶淡淡回道。

  “既然那里有了人马,为何还要义兄过去?”李安可是亲眼看着赵元盛身后不过跟着三百骑兵,这么点人过去难道能两路夹击吗?

  梅韶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回道:“他们不是去围攻的,是去给秦承泽一个必走一线谷的理由。你方才可能没有注意,赵元盛赶了一个传信官进了一线谷,马上就要送到秦承泽的面前。”

  “昨夜赵云盛就去驿站埋伏了,今早中道杀出,赶了半日才正好在这个时候将传信官赶到秦承泽的面前,不过一盏茶,秦承泽必定鸣金收兵,急走一线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