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你这落枫斋光秃秃的,还是留给你吧。”景宁有些嫌弃地撇撇嘴,拿出自己一直护在怀里的书,往青玄面前一推,眼睛里满满的期待:“这是我在你的书桌上看到的,是你你当年行走江湖时学的剑谱吗?我也要学!”

  那本剑谱页脚都微微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常常翻阅。

  其实这剑谱中的一招一式已经牢牢地刻在了青玄的脑海中,他只是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阅一遍再入睡,就像他还在玄天盟的时候每天做的晚课一样。

  真的让梅韶说中了,自己这道修得确实六根不净。青玄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久不碰剑,早就忘了。公主实在想学,可以让陛下为你指派一名武师,剑法必定高于我。”青玄拒绝得毫不迟疑。

  景宁公主的性子虽然跳脱,平时有些公主脾气在身上,可也不是个刁蛮任性的,见青玄不答应,只是耷拉着脑袋,兴致缺缺,话匣子也关上了,聊了没几句也走了。

  她毕竟年纪还小,有点小孩子心性,一时没有达成所愿,有些失望。这也不是赵景宁第一次在落枫斋吃瘪了,就连她的亲哥哥赵祯也不明白,自家皇妹那样爱说爱笑的人,偏偏就喜欢三天两头往那落枫斋里跑,吃瘪之后自己回来生点闷气,择日照跑不误。青玄待她总是恪守尊卑礼仪,就连赵祯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来,他又舍不得惩戒景宁,只好睁一眼闭一只眼。

  青玄见她心情骤然失落也不安抚,送走了景宁公主后,看着日头尚早,干脆就着日光把那本剑谱又翻了一遍。

  正读到最后一页准备合本,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了书,结结实实地吓着了青玄,他回头一看,那张为老不尊的脸朝着他笑眯眯的。

  “为师不在,徒儿不悟道法,竟然偷看剑谱。”无我老道士抓住那本书胡乱翻了一遍,问道:“这是玄天盟的剑法?是不外传的那种吗?”

  听他话音,就知道是在打这本书的主意,青玄有些无奈:“这是我游历那年画的,杂糅了众家剑法,不是什么独门心法,顶多算个速成。”

  “我看你要不是半路想不开,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个剑术大家。”无我老道长难得地说了一句正经话,击了一下自家徒弟的心门之后,紧跟着来了一句,“只是这画技不行,不如李家那小子。他的美人图画得是真好,情态风韵,无一不绝。一幅画在坊间能卖到千两呢!即便被朝廷冷落了那么些年,回平都时那车驾人马依旧阔气得很。人活在世,还是得有碎银傍身啊,你师父要不是舍了这张老脸,接了这皇家的活儿,我们师徒两个早不知道到哪里去喝西北风喽!”

  听着这个不靠谱的师父将自己的画技和李安那个画美人的相较一番,言辞之中都是对他的赞誉,青玄敢肯定,要是李安愿意,无我现在就能屁颠颠地上去收徒。要是被那些信奉道家的百姓看到他这副贪恋黄白之物的嘴脸,说不定天下人都能改投佛家去。

  “不过,这分春色可是银钱买不到的。”无我端起花瓶满意地赞叹一番,“这可是我顺路在白府摘的,白秉臣出了事,府中正乱着呢,也没有人看着,我就偷偷地......”

  青玄实在不想听这“采花”细节,打断了无我的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师父,你这话头三绕两绕的,说了李安,又谈白秉臣,还让我给梅韶传话。这三个人可是平都城内近日大事的当事人,你的醉翁之意是在哪家呢?”

  无我听了这话,反而高兴起来,眼中笑意更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青玄也不追问了,师徒两人就这么静坐着看那枫树上的嫩芽。

  落枫斋一溜烟儿的枫树都瑟缩着探出新芽,门口的几株也不例外。

  薛修似乎是在门口站了很久,就连肩膀上都落了几片新叶,他却浑然不觉。

  远远地,他能看见斋中高高的,云盖一般的枫树嫩叶在风中舞着断断续续的绿浪。

  静默了一会,他像普通的信徒一样,朝着门行了一个拱手礼后,深深看了一眼后转身离去。

  门口石阶上放着一块黑色的牌子,在浅色的青石上格格不入,在等待着人来发现。

第21章 摄魂术

  月色半掩,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一个在白府屋檐上纵跃潜行的影子,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书房。

  将近四更时分,四下寂静,就连守夜的人都倚在门边打盹,没有人发现那个黑影的举动。

  书房里一片漆黑,借着一点点月光,梅韶摸索着墙上那副“十八学士闹梅花”的木雕图,他上次易容来白府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占了大半面墙的木雕。

  轻敲墙面,声音空闷,他更加确信这木雕的背后有间密室。

  书房的窗户很小,透进来的可怜的那点月光也只能够梅韶摸到那面墙,却看不清墙上的花纹。他怕引来人,连火折子都没敢打,只好咬牙暗骂,在墙上一寸寸地摸过去。

  夜间的寂静让偷入的人心惊胆战,还好自己的运气不错,没过多久,一声沉闷的锁芯转动的声音响起,密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这下梅韶才从怀中拿出火折子点上,走了进去。

  密室比他想象的要大,梅韶并没有急着踏进去,丢了一个路边捡来的石子。

  没有声响。

  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密室,连机关都没有。这倒是出乎梅韶的意料。

  黎国东海边上孕育着当代机关术大家江家,赵祯登上帝位时,平东候孙哲就送过一对机关孔雀,可飞翔做舞,引得平都城内的王公贵族都争相购买从东边运过来的机关玩意儿,更有甚者,请来江家的能工巧匠为自己打造密室,机关术的风头在黎国一时风头无二,这江家也赚得盆满钵满。

  不止没有机关,越往里走,梅韶越发现这密室更像是一个临时仓库,凌乱地堆着一些礼品,有的还连着礼单,梅韶粗略地看看,都是些过府的礼单,大多都是些木雕。

  梅韶不了解木雕的成色好坏,但他估计这些送礼的人也不懂,只看送的礼盒一个比一个大,角落里竟然还摆着几个人高的,都用红绸子盖着,有的规格甚至都超过了宫中。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白秉臣身居右相高位三年,表面上看着风光霁月,单看着这密室里的礼,就能猜想到他送了多少人登上黎国的朝堂。

  朝堂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暗地里的涌动根本不会翻到明面上来,葬剑山庄的消息再灵通,知晓的大多也只是江湖上的秘闻。

  如今黎国的朝堂文臣势头明显压过武将,左相张九岱和右相白秉臣都是半点武事不碰的文臣。

  两人在朝中六部的势力分布也算是均衡,张九岱掌户部、礼部和工部,白秉臣掌吏部、兵部和刑部。御史中丞温诚是白秉臣同年科考的榜眼,自然和白秉臣亲近些,大理寺卿郭桓是户部尚书郭正阳的亲子,自然更偏向张九岱。

  这就是葬剑山庄能够窥见的所有,至于六部之中那些侍郎是否站队,西北的都护府,富庶州府的官员,又在谁的账下效力,都一概不知。

  辅帝阁中的掌管情报的暗香阁就像一张精致的大网,牢牢地罩住了黎国官场,剪断所有想触及其中隐秘的人的念想。

  葬剑山庄掌江湖消息,暗香阁掌庙堂隐秘,两者遥遥对望却互不侵犯,已有百年之久。

  看着这些礼单,梅韶忽然想到,每个礼单后都会附上送礼官员的名姓,虽说送礼之人中有大量跟风的,可依据送礼的轻重和时间,说不定能从上面挖出些白秉臣手下官员的分布。

  默默地记下几个可疑的官员名字和职位,梅韶小心地把手中放回原本的位置,不经意瞥见一旁的一个小木盒。

  那个木盒十分精巧,上面刻着的图案笔法似曾相识。

  梅韶拿起来细细端详,上面的莲花木刻栩栩如生,刻画布局都十分熟悉,刀锋流转好像自己都亲眼看见过。

  摸到底部的两个字,梅韶心念微动。

  他翻转地有些急切,本就没有关牢的盒子颠了个个儿,里面的东西也跌落到地上。

  盒底清瘦的“砚方”两字和一对银环一起袒露在他的面前。

  梅韶的心也随之重重顿了一下。

  这对银环,一只他当年赠给了白秉臣,还有一只他记得自己进寻芳阁的时候还带在手上,后来就不知所踪。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只都在白秉臣的手上。

  梅韶捡起这对银环,赠给白秉臣的一只显然是被精心呵护了许久,上面的细小花纹都依旧清晰可见,另外一只却被磨损得厉害,面上的银光都黯淡了许多。这对银环像极了他们两个,一个高高端坐于明堂之上,不染纤尘,另一个却深陷泥沼,颠簸折磨。

  既然他认定自己是个罪臣之后,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是在细数自己政绩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回味一番,和同僚谈笑着,说一说自己当年拉下黎国第一大将的得意之举,还是在拉拢臣下时,好虚伪地流下几滴泪,谈论几句当年同窗的情谊,当做自己重情重义的典例?

  这对银环陪伴了梅韶所有欢快和意气的年岁,终究在分开后,带来了无尽的苦痛和伤悲。

  梅韶想起他当上葬剑山庄庄主后的日子,即便手中沾着鲜血,背负着弑师的骂名,可他却获得了自锒铛入狱后从未有过的解脱。

  面对着不远千里赶来,抛弃万贯家财,放下尊严的那些江湖豪杰,看着他们跪着哀求着自己的样子,梅韶才真正感受自己真的从那个受尽酷刑的诏狱里,从那个自己摇尾乞怜的寻芳馆里逃了出来。

  他依旧是个骄傲的,高高在上的梅家二郎,他会以这样的姿态回都,去风风光光地复仇,去把那些羞辱过他的人都压在手心。

  他努力地去回避自己罪臣的名头,男宠的屈辱,一回平都,他就想方设法地让赵祯赦免自己的罪臣身份,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替自己,替梅家,替苍山事变中的所有人,去洗净身上的污名。

  直到这对银环出现在他的面前,提醒着他,他的屈辱,羞愤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拿捏在别人的手中,那个人云淡风轻,身姿高洁,一直俯瞰着他。

  长吸一口气,梅韶稳住心神,将怀中揣了许久的玉牌放进那个小盒子里,再放回原地。随后像逃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今晚的月色并不明朗,照得前路都有些缭乱,梅韶一个不稳,踢飞了一片青瓦,堪堪从院中人的耳边蹭过。

  “你又半夜来偷梨花白,也不怕被我父亲发现,喊小厮来把你这个贼的腿打断。”

  含着笑意的调侃响起,轻快而熟稔的语气落在梅韶的耳畔,砸得一怔,停下了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主屋的屋顶上。

  一树的梨花开得热闹,莹白如雪,比那黯淡的月色要亮上不少。

  或者亮着的不是那繁盛的花朵,而是花下坐着的那个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就连语气也和那时的一样。

  “还愣在上面做什么,真想等人发现?”

  树下的人抬眸看向自己,那眸中的笑意是许久未见的。

  等到梅韶反应过来,已经坐到白秉臣的对面,打量了他几眼。

  白秉臣的目光清明,行为举止有迹可循,除了他说的话,表明着他以为自己还处在他们两同窗时期,其他的一点也不像是“孤枕”吸入的反应。

  “孤枕”扰人心智,吸入得过量会神态疯癫,时而大悲时而大喜,陷入记忆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看他这个样子,季蒲应该已经给他服了解药,只是还没有完全消解毒素。

  晚风轻柔飘过,吹动他单薄而宽松的里衣,露出清晰的锁骨,长发倾泻,比起他平日里的束冠多了几分柔和。

  他就这样赤着足,身形瘦弱,眉目浅淡,像是山中终日不见阳光的精怪,露出一种苍白的清丽感。

  “你的腿还疼吗?”梅韶试探着开口,他一直不清楚白秉臣的腿疾到底是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今夜看来,他并不是不能行走。

  白秉臣的目光却迷离起来,好像无法理解他的问题。

  见他并没有太清晰的意识,梅韶干脆起身蹲下,握住了他冰凉的脚腕,双指按压住他脚踝的经脉。

  只是微微用了些力,头顶上就传来一声闷哼,白秉臣像是在忍受着多大的疼懂一般,眉头轻皱,却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梅韶心中的疑惑又拢上一层,脚腕筋骨并没有损伤的迹象,可碰一下的疼痛都这么让人难以忍受,那他根本无法承受行走。这样不利于行的方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是因为腿部残缺,而是行走的痛感阻碍了他的行动。

  莫非是毒?

  梅韶的眼眸深了深,站起来切了他的脉搏,脉象虚浮而紊乱,可这绝对不是“孤枕”给他带来的。

  “是不是景王帐里的那杯毒酒?”握住他瘦弱的手腕,梅韶质问道。

  “季蒲根本没有给你解毒,那毒还在你的体内,是吗?”

  比起上次见面,他又消瘦了,本就不算强健的身子拢在梅韶身形的之下,竟露不出分毫。

  白秉臣只是歪着脑袋,不知道又陷入了怎样的记忆里,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巨大的矛盾在梅韶心中翻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白秉臣是为了权势,为了白家的荣耀,才出卖了梅家,作为仕途进阶的石头。可是如今照着他的身体状况,能活上几年都是问题,他又是白家的独苗,如果他死了,白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也会随之倾覆。

  那他这么多年的筹谋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忠君报国,死而后已吗?还是说,这一切的背后有着隐情,当年苍山事变地时候,自己不在平都,可白秉臣是在的,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这些年来,梅韶相信梅家的清白,相信那些被处斩的世家的清白,只是死死地抓住了一个活下去的救命稻草,他的手中没有证据,一点证据也没有,他只是凭着自己对梅家,对他们的了解,坚定地认为他们不会反叛,如今,一切终于有了突破口。

  梅韶心中情绪翻涌,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白秉臣的唇间抹上一点血红。

  “看着我的眼睛。”梅韶的目光坚定,“告诉我,你是谁?”

  像是梅韶的眼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样,白秉臣依言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喃喃道:“白秉臣。”

  “你身上的毒是景王的那杯毒酒吗?”

  “是。”

  “是你派周越去杀梅韶的?”

  “不是。”

  “周越人呢?”

  “死了。”白秉臣又添了一句,“我杀的。”

  原本提着的心一下子重重地落下,周越死了?他不是喜欢周越吗?是他的喜欢一直都是假的,还是他实在是个心狠的人,事情败露之后,即便是心爱之人,也舍得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