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6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梅韶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为什么杀他?”

  “他背叛了我。”

  “那你不也背叛了梅家吗?”

  他终于问出问题,那个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着推演当初事变的因果时,都绕不开的问题。当年告密的是不是白家?会不会另有隐情?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个少年是不是自己家破人亡的推手?如果自己当年在平都,是不是能够阻止这一切,是不是可以置身事内,去看清这件事中每个人的作用,去看清白秉臣的心。

  摄魂术从来不会说谎,它会平等地去问出每一个问题,回应它的,也必定是真实。

  它总是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些口是心非的人类,脆弱却坚定地想要去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

  梨花不解风情,依旧飞舞地打着旋,落在他们的眉宇、指尖。

  “当年苍山事变,是不是白家告密?”

  “是。”

  提问的人早就红了眼,却还浑然不觉。

第22章 风云变

  周茂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毕恭毕敬地站在勤政殿的门口,等着赵祯传见。

  景和长公主成亲的喜日子将近,周茂这些日子是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连着七八日都没往自家娇妻美妾的房里留宿,困了就歇在公门的小屋里,成日里带着人在公主府和将军府里跑。

  这礼部原本就在六部中人手最少,周茂平日里又不肯放权,手底下的人碰上这样的急事都乱了方寸,他免不了到处装着孙子,赔着笑脸向户部、工部借人手。

  赵祯对这场亲事很是看重,时时过问着,还让皇后白子衿打理着景和出嫁的事宜,极显对她的殊荣。

  只是这即将新婚的二人有些奇怪,驸马即便少言寡语,周茂每次给他送去婚事的典仪册子,也没落了冷脸。可今日他去给凌澈送大婚时的喜袍时,他却突然急躁起来,吉服也不试穿,当下就进了宫。

  生怕是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到,惹怒了这位驸马爷,周茂也跟着战战兢兢地入了宫,等在勤政殿外。

  他正在腹中打着告罪的草稿,茶盏破碎的声音一下子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天子之怒,他这个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可担待不起。

  周茂打了半天的腹稿,一下子就吓得掉了精光。他缩着脖子等了半响,没等到凌澈出来,却看见勤政殿的小太监带着梅韶进去了。

  还未入夏,暖春正是舒爽之时,周茂却感到自己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要不是顾忌着宫中礼仪,他真想在这门口走上几圈来缓和缓和心中的不安。

  半盏茶的时间格外地漫长,凌澈和梅韶终于一前一后地从殿中出来,周茂赶紧迎了上去,赔着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凌澈的一个行礼堵了回去。

  “有劳周尚书跑这一趟送喜服,我回去就试穿。”凌澈客客气气、三言两语地就把周茂给打发了,急匆匆地提步就走。

  周茂目瞪口呆地看着凌澈匆忙的背影,还没回过神来,一只手很不见外地搭上他的肩。

  “梅......”周茂话才出口,突然想到梅韶到现在也没个一官半职,吐了个姓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尴尬地搓搓手。

  来人毫不在意,仗着自己个子高,架着周茂,往勤政殿旁带了带,看看门口守着的侍卫,才低头开口:“周尚书是为了凌将军的事情来的?”

  “不知梅先生有什么高见?”周茂也看了一眼勤政殿,“陛下因为景和长公主的婚事生的气?”

  “周尚书不用悬心,陛下所虑之事和婚事无关。”

  听了梅韶肯定的话,周茂略微放下心来,可是左想右想还是忐忑:“那......”

  “这种事情,陛下自会处理,周尚书该担心的,不应该公主府那头吗?”

  闻言周茂抬头,警惕地看了一眼梅韶。

  长公主那里对这门亲事很不满意,她明面上不说,可周茂送过去东西一样不收,这嫁妆规制自有皇后操办,礼仪流程也有礼官在当日里提点着,可这喜服却是要她亲自试穿的。

  赵景和现在是闭门不出,拜帖不接,东西不收,婚期又迫在眉睫,周茂被架在火上烤了好几天,白发都愁得多了一溜儿。

  此时见梅韶一下子就点出他的心病,被抓住了小辫子,有些跳脚,下意识地就否定了。

  见他一副心虚的样子,梅韶也不相逼,提点了一句:“长公主府里的事,说到底还是皇后娘娘那里的事。”

  他的意思,是让自己迂回一下,不要正面出头,把喜服送给白子衿,让她出面?

  虽说费劲了些,这也算是个主意。白皇后温婉贤良,为后三年,待下一向体恤,又和陛下感情甚笃,这种事情想来不会推辞。

  在朝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周茂早就精明得像个猴儿,当下就知道这句提点不是白得的,问道:“梅先生巧思,何以为报?”

  “周尚书客气什么,算起来辈分来,您还是我的长辈,叫一声世叔也是不为过的,以后,我还要靠周世叔多多提点。”梅韶场面话说得顺溜,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盈盈,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乖巧世侄的模样。

  这平都中的世家,非要拿着族谱排起来,哪家不是沾亲带故的,这小兔崽自反倒在这里和他攀起亲来。周茂心中暗骂,面上还带着他那一贯洋溢的笑容,敷衍道:“好说好说。”

  梅韶眉眼弯弯,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附耳轻声道:“梅某一介布衣,如今没有半点官职。可毕竟和大人同在张相手下办事,也能勉强算上半个同僚,自然要相互提点着,周世叔你说呢?”

  眼前这个小小的罪臣之后,回都才这么些时日,竟不声不响地攀上了张相这棵大树。

  周茂见他说得大方,不像作假,连脸上的笑容都实了几分,神态顿时鲜活起来,伸出手拍拍梅韶的后背:“梅世侄一看就是栋梁之才,哪里用得着老夫提点,要是不嫌弃,礼部倒是有些空缺位置,只是怕世侄看不上。”

  这次的话倒是透着几分真心实意,看来这个周茂还真是张九岱的人。梅韶确认之后,又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捱到内监把他叫了进去,才转身离去。

  勤政殿中早就清理过,看不出碎盏的痕迹。

  周茂行过礼,觑着赵祯的脸色,不见阴晴,只好中规中矩地回报了一下婚事进展。

  批着手中的奏折,赵祯任由周茂说了半日,才开口道:“周爱卿以为,为臣最重要的是什么?”

  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周茂这样的老狐狸都愣了一下。

  古往今来,和皇上谈论为臣之道的臣子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周茂感到自己背后的汗已经湿了大半。

  他拿捏着话术回道:“自然是忠。”

  “臣子之忠,是忠君还是忠国呢?”赵祯似是对这个回答来了兴趣,奏折也不批了,追问道。

  这话问得古怪,可周茂来不及细想,胡乱回道:“君即是国,忠君即为忠国。”

  听了回答,赵祯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吴都刺史这次回平都,送了一台戏班子来给景和贺喜,你安排着住下,等景和的好日子给她热闹热闹。记得给佟参他安排个位置。”

  地方官员回都回报政事都有时间定数,算着日子,佟参这几日也该回去了。谁知恰好赶上景和长公主的婚事,赵祯一高兴,也就留他下来热闹一番。

  “景和母妃早逝,曾在梅太妃跟前养过一段时日。她又是个念旧情的,大婚之日也让协恩王带着梅韶去看看吧。”赵祯又提了一句。

  周茂这半日的惊吓受得不少,见赵祯交待完事情,连汗都来不及擦,逃一般地退了出去。

  看了一眼周茂仓皇的背影,赵祯笑笑,接过大太监福顺递过的茶,抿了一口:“你看周茂可算得上是个忠臣?”

  福顺恭敬地弓着腰,捧过赵祯手中的茶盏,递给身后的小太监,笑着回道:“这老奴可不懂,老奴只是心疼陛下摔的那个茶盏,那可是和皇后娘娘宫中是一对儿的。”

  意味深长地看了福顺一眼,赵祯笑道:“朕看你懂得很多。不过这个茶盏摔得值当,朕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已经好几日未曾回府,经历早上这么一惊吓,周茂倒有些思家,当下出了宫门就往府中去了,合计着回府松快松快。

  本来轿子行得稳稳当当,晃得周茂都有了些困意,忽然一声马嘶,轿子一个急停,周茂差点飞出去。

  “怎么回事,驾车都驾不好!”今日真是事事不顺,周茂憋了一早上的气正没处发,撩起帘子就骂。

  “大人,这......”驾车的小厮有些为难地看着拦路的官兵,不知所措。

  看见周茂露了脸,在一旁的巡防营首领王震亲自过来问候:“周尚书这是从哪里来?”

  “刚入宫见了陛下。”周茂探着脑袋看了一圈,街上巡防营的官兵比平日多了几倍,正挨家挨户地地排查着,远处竟还有禁军在设着路障,盘问过往百姓。

  自己才进宫了半日,外面就这样大的阵仗,周茂疑惑道:“王统领这是......”

  “周尚书刚从陛下那里来,竟然不知道?”王震一惊,那本中气十足的嗓子又亮了几分,引得路人都看了过来。

  显然上头有所交代,王震驱马靠近,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军府遭贼了!凌澈将军的腰牌被贼人偷走了。”

  像是生怕面前这文官不知道这为将之人信物的重要性,王震又添了一句:“那可是凌将军的腰牌,晋西军中的虎符!陛下动了大怒,让巡防营挨家挨户地排查,就连禁军都派出去守着城门,盘查过往百姓。平都城这几日只进不出,就算翻个底掉,也要找出人来,不然我手下这批兄弟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震唾沫星子直飞,在这抱怨着差事难办,周茂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他回顾自己今日的遭遇,一切都连上了,难怪凌澈焦急,陛下震怒,原来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是陛下召见梅韶做什么,难不成真的要重用他,张相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把他纳入麾下的?

  “凌将军大喜的节骨眼上搞这么一出,也真是让人闹心。”王震的一声感叹把周茂拉回了现实。

  “要辛苦王统领了。”周茂回过神,慰问了他几句。

  王震也是个公务在身的,搜查过周茂的轿子后,又领兵往别处去了。

  还未到正午,阳光都是懒洋洋的,并不刺眼。

  周茂仰头看天,天空澄净碧蓝,纯澈如洗,心中却有乌云翻滚,雷电轰鸣。

  “要变天了。”他喃喃道。

第23章 蝉鸣噪

  口干舌燥地跟着老大后面盘查了一上午的百姓,连口水也没能喝上,陈平刚蹲在一棵大树下,一滴水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脑门上。

  他还以为是自己又饥又渴,心里骂自己眼花,这大树下头哪来的水滴?抬头一看,太阳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几朵乌云,酝酿着丝丝点点的细雨,斜斜地飘落下来。

  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老大,他一句骂娘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今天是他来巡防营当值的第一天,人头还不熟,哪里敢放肆,只好在心中暗骂几声解气。

  他老早就听说巡防营的活计轻松,每日只要跟着领队,装模作样地巡视一番,就能敷衍交差,月俸还比他在京兆衙门当个衙役来得多。

  正经捕盗辑匪这样危险的事轮不到他们,遇上酷日暴雨更好,只消随意找家酒楼歇脚,反正大小也挂着个官爷的名儿,那些酒楼客栈的老板都是人精,见到他们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眼见着隔壁王家的儿子,在巡防营呆了一年都白胖了不少。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好处,暗里那些娼楼妓馆,酒肆饭馆,就连赶早趁晚进城的货郎,哪个不是要给他们几分薄面的,十天半个月的总能有些银两孝敬,关键是这些银钱不用从上头筛一层,都是实打实地落到他们下头人的腰包里。

  这样有油水的好差事自然是不好进的。

  陈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陈平是根独苗,被陈老爷子养成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样。他没什么本事,可陈家老爷子可是个攀亲附贵的好手,先前攀上了京兆府尹家管家周叔,两个人还拜了把兄弟,今日你来陈家吃盏酒,明日我过周家看场戏,要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陈平还认了周叔做干爹,他先前在京兆衙门的差事就是这位干爹帮忙周旋的,不然就凭陈家一个平头寸脸的老百姓,哪里能寻得着这样的好差事。

  本来家中也没指望陈平能做个什么大事,他这样混混日子也挺好,直到他有一次和兄弟吹破了牛皮,花了两个月的月俸,去揽味阁潇洒了一回。

  揽味阁的老板林如苇笑盈盈地往那里一站,喊他一声“陈公子”,他当下就丢了三魂七魄,觉得那些秦楼楚馆的花魁舞姬都失了颜色,一心要做起“王孙公子”的范来,三天两头的就往揽味阁跑,奈何囊中羞涩,禁不住他的大手笔,他那点小金库也花了个精光,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向自己的爹坦白了一切。

  本以为会被老爷子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谁知这陈家老爷得知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二十几岁,终于有了点追求,哪怕这追求是个姑娘,都激动得老泪纵横,一心要帮自己的宝贝儿子把林如苇娶进门。

  拼家底厚薄,陈家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财,只好在旁的地方上下功夫。也是多亏陈平的干爹路子广,给陈家搭上个线,让陈平进巡防营老老实实呆上几个月,帮他搞出些功绩出来,上面再打了招呼,过不了多久就能升成个巡防营的副将。

  那可就是朝廷手下的官,凭她林如苇家财万贯,哪里敢和官斗,再加上京兆府尹那层关系,她一介女流,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还不乖乖做了陈家妇。

  得了准头,陈平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老实不少。谁知道,他当值的第一天就遇到要搜查江洋大盗这样的差事,忙到现在滴水未沾,可是苦了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

  雨势渐大,厚密的雨丝落到他们的盔甲上,慢慢地凝结成水珠,流淌下来。

  陈平抬头看向对面,揽味阁的二楼窗边站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倩影,她还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即便隔着细碎的雨幕,依旧可以预见她的一颦一笑。半掩的窗户勾勒出她的衣袂,隐约可以看出她正在招呼窗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