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能够让揽味阁的老板亲自招待的客人一定非富即贵,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窗户边的公子笑着和林如苇说了句什么,逗得她掩嘴一笑,陈平更加愤懑,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要把窗户都盯出个洞来。

  开扇半掩住自己的脸,李安笑睨了林如苇一眼,又瞥向那树下蹲着的小兵,调笑道:“我们林老板的魅力真是不小,看那小子都要恨不得把我吃了。”

  林如苇不说话,端过酒楼丫头递过来的两碗小馄饨,亲手递给他:“妾身哪有王爷的风姿,当年王爷还未弱冠,这平都青楼画舫的姑娘谁不想多看王爷一眼呢。”

  李安面露嫌弃,搅搅手中的那碗馄饨,看了一眼对面掩在窗户后,半点都不露的人:“你喊我来做戏,就让吃这个?”

  他看向林如苇,责备道:“你也是,你们庄主来,也不上点好菜,就吃这个?”

  “我让她做的,挑什么嘴?”梅韶一个眼神瞥了过去,他吃着馄饨,状似不经意道:“这可是林老板家祖传的秘方,一般人还吃不到。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家开酒楼前,是靠卖馄饨发家的?”

  在李安眼里,林如苇只是众多美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别的美人似花,娇艳欲滴的,而她就像一根芦苇,柔软之下有颗坚忍的心。

  观赏美人这种风雅的事儿,李安颇有见地,讲究的就是远观,那美人远远看一眼,风姿绰约,赏心悦目就好。要是深究美人背后的因由,实在是太煞风景。猛地听见林如苇背后的事情,他有些悻悻,给梅韶使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得到回应。

  还好林如苇并没有很介意,她的眼中甚至带了些浅淡的温柔:“是。这个手艺是母亲传给我的,那时荏州闹饥荒,她北上寻亲,嫁入了林家,靠着她的这点手艺,在外头摆了个馄饨摊,也勉强能够支撑家里的开销。

  “后来我继承了母亲的馄饨摊子,也摆过几年。之后父亲开了个小酒楼,我的年纪也大了,他不愿意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想让我在家中待嫁,我不愿意,晚上就偷偷地出来摆摊子。遇到好天气,能看到一整个天空的星星,朝着我一闪一闪的,我就想着这可能是母亲在那里看着我,走夜路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

  她微微仰头,李安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潋滟,她好像是哭了,可是没落一滴泪。

  “你的摊子是摆在昭和路上吗?”梅韶抓着勺子,语气有些不对劲,“勤元三十三年,是不是你在昭和路上摆的馄饨摊?你是不是和我说过,有一个贵公子经常在你快收摊的时候来买馄饨,他......”

  林如苇刚开揽味阁的时候,曾托梅韶帮忙找一个人,说是自己欠了人家银两。

  这笔债欠得有些久远,是在勤元三十三年的夏夜。

  盘点完今夜的银钱,林如苇正准备趁着夜深人静,收摊溜回家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公子,提着一盏灯,在零星的几个摊子面前转悠,他连个小厮都没带,在这样的夜市上显得格格不入,林如苇就多看了两眼。

  就是慢了这么点时间,那个公子就来到了她的摊子上,问道:“姑娘做的可是江南那处的馄饨?”

  看着他每个摊子都停留一会儿,原来是在问这个,林如苇觉得好笑,在平都找江南口味的馄饨,真是个怪人。

  她烧水煮馄饨的时候,偷偷地打量着他,看他身上沾了不少露水,看来也问了不少摊子,却没有半点烦躁,说的话也没有半点火气,和别的贵家公子都不一样。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桌角的一支蜡烛,晕黄的光亮照得他的脸明暗不定,却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林如苇知道他是在看蜡烛计算着时间,她自己出摊时,也经常靠着蜡烛的用量来估摸着收摊时间。

  “公子是出来给夫人买消夜的?”交付馄饨时,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那个公子没有回话,只是笑笑,走得匆忙,提着灯消失在夜幕中。

  或许是自己的手艺真的合了那位公子的口味,他经常星夜提着灯来买馄饨,还是一个人,一盏灯。混得熟了,公子就在她那里存了一笔钱,她也会估摸他来的时刻,提前把馄饨下锅。

  这场简单的买卖做了一个夏天,直到一次偶然,林如苇被家里发现,就再也没有能成功偷跑出来过。后来她也曾等在那个路口,想把没有用完的银钱还给那个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家里禁闭关得久了,等她出来再寻,已经再也没有那个人,那盏灯的踪迹。

  “再后来我开了这揽味阁,也曾按照那位公子的相貌年纪找过,但是都没有线索。他曾说过,自家夫人是岚州人氏,所以才半夜出来给她寻江南口味的馄饨。这些年来,哪家夫人没有来我这揽味阁吃过饭,可偏偏找不到一个年纪和生地都对得上的,我想那位公子可能已经不住在平都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呢?”

  林如苇看着咬着馄饨愣在当地的李安,有些慌乱,问道:“是那位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李安胡乱咽下一个馄饨,觑着梅韶的神情,摸摸自己的下巴:“勤元三十三年,今年就是二十六岁,昭和路,家里还有个岚州人氏的夫人......”

  “他是怎么说的?”一直静静听着的梅韶放下手中的勺子,轻轻地握住手腕上的绿檀佛珠,像是在寻找一个依靠。

  “他说......”

  正是中伏,就算是深夜,蝉鸣都吵个不停。

  月下的公子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食盒,看着那个一直追问自己姑娘,眉眼弯弯,温和的声音里带了无奈:“他是岚州人氏,来平都三年了,还是吃不惯这里的饭食。平日里又要强,不肯人说他娇惯,还好他很喜欢你做的馄饨,我就给他带些。这里总比不得故乡,事事都顺心遂意,有这么一桩能顺他心意的事,我很高兴。”

  林如苇很是羡慕,托着腮感叹:“你对夫人这么好,夜夜给她买消夜,一定很喜欢她吧?”

  好像有什么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东西,悄悄滋长,暗里萌芽。白衣公子一直深埋在心的那株嫩芽,只敢朝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探出一点脑袋,在微凉的晚风中摇曳着。

  他眼中倒映着满月的清辉,盛满柔情:“有他在侧,足以消磨长夜漫漫。对夫人,我确是心悦已久。”

  都怪这夏夜的蝉鸣太过张扬,吵得人心慌张动荡。

  不然他怎么敢在今夜,承认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梅韶的暗恋: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就他不知道

  白秉臣的暗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喜欢他

  林如苇:我知道!(举手)

  李安:你只是个替他说喜欢的人,冷静点!

第24章 断生机

  不过短短几日,暮春的气息已然弥漫开,先前还飞扬的梨花经了一场雨,竟落了大半,只剩些零落的,凄冷地挂在枝头,仿佛风一吹就要坠入泥土。

  他们两个已经在白府的墙根上站了许久,要不是这棵梨树长得实在是高大,堪堪遮住他们大半的身子,恐怕早就被家丁发现。

  院中并没有人,就连洒扫的丫头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半个时辰前,季蒲进去房间后,就没有任何动静。

  “你心软了?”瞥了一眼身旁这个人的神情,李安摇着扇子继续往他心口上扎刀子,“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后,舍不得下手了?”

  这几日,那句“心悦已久”和用摄魂术那晚白秉臣肯定的“是”字一直在他的脑中盘旋,梅韶深深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好像只有站在这里,隔着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他才能理清自己的思绪,逼迫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等了良久没有得到回应,李安正准备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再出口噎上几句,就听见他开口。

  “计划照旧。”落下这轻飘飘的四字,梅韶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身就走。

  李安叫住了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旧爱可放,旧仇不忘。”

  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欢喜,没什么的,梅韶对自己说。

  就算那时的他们真的对彼此有着一点喜欢的心思,就算白秉臣真的在这场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有过那么一点真心,那也不过是从前了。有什么是不会被时间消磨的呢?就像他们,当时马上少年,灯下对坐,檐上饮酒的他们,也丝毫没有想到,如今再见,血海深仇,无法逾越。

  看着他坚定离去的背影,李安忽然有些心慌,他试探道:“如果我说,当年他是想救你的,你会不会......”

  梅韶的脚步轻微一滞,却还是向前去了。

  像是有所感应,屋中的白秉臣突然向窗外看去,他的双眸清澈明朗,却只捕捉到那簌簌跌落的梨花。

  “这场病倒让我错过了最好的赏花时节,真是亏了。”

  见他有心思感叹落花,季蒲知道他这病算是大好了,不由长舒一口气:“你这一病,可苦了我到处跑,还要受人冷脸。你若不是师姐的孩子,我可懒得管你。像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都是要被永久地记在医者拒医名单里的。”

  “不过我也不居功,你这病都是梅韶给的解药起的作用。”季蒲递过纸条,“江衍说你们之间有仇,我怎么看怎么奇怪,要是仇怨真的如此深,他还救你干什么。”

  “你去找他了?”白秉臣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可疲软的眩晕感又把他压了回去。

  脑中呼啸而过的轰鸣声刺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他按压住自己太阳穴,静默了一会,那种晕眩的感觉才慢慢消退。

  “家主?”江衍端着药走进来,见他面有倦色,目露忧虑。

  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季蒲忙道:“我没见过他,解药是托人转手送来的。就连解药我都特意飞鸽传书到谷中详细问过,都说没问题才敢给你服下的。”

  白秉臣担心的不是解药的真假,而是这解药的来源。

  “孤枕”这味香的是近几年才在鬼市上火起来的,但凡在鬼市上的交易,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卖家和买家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买卖过程都由中间人代劳,两方和中间人接触时,也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是戴着鬼面具。中间人又称为鬼商,他们从每单生意中提利一分,作为报酬。

  若是这“孤枕”的解药能在鬼市上买卖,白秉臣自有办法能够拿到,哪里还需要忍受磋磨这么些年。而这连鬼市都拿不出的东西,在梅韶手中出现,就不得不让人深思,要么他的身边有超过同悲谷的隐世医者,要么,他就是那个背后的卖主。

  第二种可能只是想起都让白秉臣感到心慌,他原本以为梅韶回都只是想要涉足朝堂,不料他背地里的手伸得那样长,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想和掌控。

  自己在明,而他在暗,这样的形势下,他没有把握正面相抗。更何况,世人一直津津乐道的,那双朝堂的眼睛——暗香阁,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手上。

  为了让自己不再往深处想,白秉臣展开那张字条转移注意力,映入眼帘的是他的笔迹,笔峰飘逸,起势短平,落笔果断,可是这样熟悉的字迹却让他看得频频皱眉。

  “江衍,梅韶进平都以来,有和谁交过手吗?”白秉臣盯着那张字条,神情凝重。

  “交手?”江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季蒲,觉得这件事在他面前说出来不好,可见白秉臣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道:“他的武功是家主你亲自废的,怎么能和人交手,这个家主你不是最清楚吗?”

  白秉臣把那张字条递给江衍:“你是习武之人,仔细一看便知。”

  在揽味阁时江衍已经看过这张字条,那时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现在确定是梅韶的字迹后,再看就大不一样。

  “这......怎么可能?”江衍拿着字条,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在诏狱之中,他确实武功尽废。先帝还特意派人探查过,不然他怎么能活着走出诏狱大门。可他的字迹却一如从前,没有半点腕力虚浮的模样。”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季蒲在旁听了半天,逐渐捉摸出他们说的意思,插嘴道:“就算习武之人武功被废,腕力不至于写个字会有多大变化吧,除非......”他突然瞪大了双眼,看向白秉臣,半响才吐出话来:“不会吧,你这么心狠?”

  “当年在诏狱里,是我亲自断了他的手筋。他伤得有多重,我心里最清楚,就算你这样的圣手为他救治,也只能保他生活如常,这样的字,绝对不会再写出来。”

  即便听他亲口说出,季蒲还是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看着温润柔和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白秉臣的面上也不见半分惋惜和悲伤,那副淡漠的神情,好像一个假面烙在他的脸上,任谁都别想撕扯出其他情绪。

  季蒲想到师姐改嫁后,自己曾在旌州小住过一段时间。白秉臣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小小年纪,看着比自己还要老成,季叔为此还笑过自己,没有个长辈样子。

  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季蒲经常编一些江湖上寻仇的惨烈案子,或是民间鬼神传说,来吓唬他。可白秉臣也是个倔脾气,明明心里害怕,人前却装得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只是一到晚上,他就睁着眼睛缩在角落里,不敢睡觉。一次他外出行医出了岔子,满手鲜血地跑回来找师姐去救急,白秉臣看着他满手的血煞白了脸。

  这样一个听了鬼故事晚上不敢睡觉,看见血都要缓神半天的孩子,现在竟也能做手刃他人的一把刀了,想到这里,季蒲心里不禁有些发寒,苦笑道:“真不知道当初师姐让你来平都是福是祸,我记得你原本是怕血的。”

  “幼时无知,见得人少,恐惧鬼神。现在揣测人心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去怕那个。”白秉臣微微笑着,反过来安慰他,“久居旌州,在母亲的庇护之下,我恐怕还是那个畏惧鬼神的孩子,母亲送我回白府,大概也是想要我快快长大吧。”

  长成一个他们希望的样子,成为可以庇护家族,振兴白府门楣的一代臣子。这就是他自己,作为白建业和吴初芙的孩子最大的作用。他注定只是一个家族联姻的产物,一个原本就不是寄托着爱出生的孩子,有什么资格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一个欢喜又颓废的浪荡子。只是这样的话,白秉臣没有说出口。

  他转向江衍问道:“这段时间,城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梅韶像是一个魔咒,自他进都以来,白秉臣多半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原本稳握在手的朝中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从他易容入白府,故意露掉耳洞的破绽,引自己追查身份,到这次送来表明自己武功仍在的字条。他像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一次次地露出马脚,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一旁看着自己忍耐的底线到底有多低。

  “晋西候吴策病重,急召凌澈回西。凌澈向陛下请辞时,恰逢国师算出长公主成婚吉时就在本月。而前几日,将军府遭了贼,凌澈丢了贴身腰牌,这两天全城戒严,秦楼酒馆,过往客商,平民百姓都要一一查验。”

  江衍一板一眼地汇报近日的几桩事情,越说到后头,白秉臣的眉头锁得越紧。

  “这几桩事情衔接得也太过恰到好处,把平都的风云都汇集到将军府上,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些?能偷到凌澈贴身腰牌的小贼想必也不是善类。我们这位陛下真是铁了心要留住凌将军。”白秉臣冷笑一声,“这场贼喊抓贼的好戏不会持续太久,为了定凌澈的心,大婚之前,这腰牌一定会自己跑出来的。”

  赵祯发展军队之心愈发坚定,晋西军权一旦握在陛下手中,四大军候相互牵制的平衡被打破,此时梅韶趁机变着法子要往朝堂上钻,整个焦点都汇聚在军权上面,这一团糟的乱象让人头疼。

  在外人看来,白秉臣一个被辅帝阁选中的人,背后还有这暗香阁这样的组织,消息情报,朝堂纷争动态皆在他的股掌之间。可是只有他知道,暗香阁这双看着朝局的眼睛,不知道埋藏在朝堂的哪处,哪个人的手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平都中的风云。

  不能再等了,白秉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双腿,暗暗下了决定。

  “季蒲,帮我拔毒吧。”他平静地看着季蒲,目光坚定,“当年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我曾拜托过你,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求你帮我。我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求你,帮我拔毒。”

  季蒲端起一旁凉了很久的药,眼睛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话说得敷衍:“你把药喝了,其他事病好了再谈。”

  推开送到嘴边的药,白秉臣的一双眼睛盯着他,目光流露出乞求:“我韬光养晦,隐忍多年,就是为了此刻。现在朝中风波将起,陛下收揽军权,梅韶切入朝堂,这个时候正是收割世家权力,巩固皇权的大好时机,陛下亲政三年,仍受掣肘,长久以往,黎国虚空的底子一定会引得外敌虎视眈眈。这双腿太拖累我,只要我能正常行走,不消两三年,我一定能借着这片乱象稳定朝纲,到时候......”

  “到时候你就死了!”季蒲猛然抬头,眼眶早已红了一片。

第25章 惊羽湿

  屋中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一旁的江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