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8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白秉臣轻叹一口气,伸手去抓季蒲的袖口,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即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季蒲仍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清楚的,景王的那杯毒酒无药可解。当年我勉力清毒,也只能封住你腿部经脉,将毒素逼入其中,才换得你这几年性命,一旦拔毒,你确实可以行走如常,可体内余毒游走,你活不过三年。”

  “秉臣。”季蒲目光切切:“师姐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你忍心让她失去另外一个孩子吗?我不懂你说的军权王权,也不懂你分析的形势利弊,我只想要你活着。这万里江山是帝王社稷,理应该他们赵家人担着。你一个人扛不起来的,何苦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小师叔。”被拍开手的白秉臣没有一点恼怒,依旧执着地将自己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季蒲颤抖的手上,再朝他宽慰地一笑。

  这是白秉臣第一次这么叫他,以往季蒲再怎么哄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人叫一声师叔,他都不松口,如今这一唤,却叫他心疼。他知道白秉臣是铁了心的要拔毒,就为了这片赵家守着的江山,他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

  白秉臣回平都前,叫吴玉成,是他的母亲在同悲谷给他起的。

  季蒲记得在同悲谷里,谷中满十八岁的弟子都会外出游历,其他的师兄都嫌弃自己年纪小,出去玩也不带他。老谷主又是个医痴,成天只知道在药园里研究草药,更加顾不上他。

  季蒲最喜欢跟在自己这个师姐后面跑,谷中的时光总是漫长而柔和,这个从未谋面的师姐异常的温柔,只是言语少些,整日呆在院中,不是看着医书守着翻晒的药材,就是看着天空发呆,她从不随那些师兄们进山去玩,也不喜欢出门。

  老谷主却说,师姐出谷前性子活泼,胆子也大,敢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兴头来了,一个人漫山遍野地疯跑,比谷中的师兄们还要闹腾,是个再天真烂漫不过的丫头。

  她怀着孩子回来的时候,性子却沉闷下来。有时看着她在发呆,都顾不上在一旁哭闹的孩子,小小的季蒲就想,那谷外一定很危险,如果师姐没有出去,她一定会比现在快乐许多。

  师姐却说,这世间百味,悲欢和离合都是要人亲自去尝一尝,才不枉来人间一遭。虽然她的结局并不完美,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去看看,历经苦难欢欣后,磨得玉成。说这话时,他看见师姐注视着白秉臣的眼中有着闪烁的光,那是她平和的眸中唯一的亮色。

  他想着,等玉成长大了,也一定能像他的母亲年轻时候一样,在山花漫野里奔跑着,无忧无虑地,迎着山风就长成一个明朗的少年。

  可命运早在无形之中写好了归途,在白秉臣被送回白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背负着家族的愿景,背负着“秉臣”这个名字,守卫黎国的社稷,一生为臣。

  白秉臣的声音轻轻,飘忽的像是从远方传来一样,把季蒲的心绪从纷杂的记忆中唤回:“你游历多年,在黎国百姓的心中,辅帝阁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季蒲斜过眼去,不肯搭话,他知道白秉臣想说什么。辅帝阁在民间确实是国泰民安的象征,只要辅帝阁屹立不倒,黎国基业就不会倾覆。而今他是这代辅帝阁选出的臣子,这是他的殊荣,也是他的职责,自他被选中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和江山社稷捆绑在一起,不死不休。

  这些大道理季蒲都明白,但他不想听白秉臣说,不想让他借机说服自己。

  “天下大势,北看暗香,南寻葬剑。暗香阁其实并不在我的手中,我甚至都不能确认它是否真的存在。辅帝阁建立之初并没有暗香阁这样的情报组织,它第一次真正出现是在苍山事变里。”白秉臣低头嘲讽一笑:“不然那些武将世家是傻子吗?会以一腔孤勇,抵抗辅帝阁百年根基?”

  原本撇过头去,心想凭他怎说都不动摇的季蒲还是没忍住,道:“你是说,当年苍山事变是借助暗香阁的力量?暗香阁在梅家手里?”

  “梅韶如今葬剑山庄、暗香阁皆在手中,他那样的来势汹汹,小师叔,我真的是没有办法。”白秉臣苦笑,“我是他抄家灭族的仇人,即便我不管这些政事,苟延残喘地拖着病体活下去,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的。”

  只是短短几句,利弊缘由解释地清清楚楚。抛却家国大义不谈,梅白二家确实有着不可逾越的仇恨。放任梅韶一家做大,有朝一日,白家倾覆,自己敢保证能保他们平安吗?

  叩问心门,季蒲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被他说服,可心中依旧烦躁不安,他沉默一会,还是选择回避,闷声道:“药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目视着季蒲端着药出去,白秉臣才松开另一只一直攥着衣摆的手,低头看了一眼,手心湿漉漉的。

  他把手往后藏,触到江衍追随着的目光,有些尴尬地笑笑:“我还是不太习惯撒谎。”

  尤其是出言骗自己亲近的人,暗香阁并不在梅韶手中,这只是他为了逼季蒲答应拔毒的一个幌子。

  卸下人前冷静自持的模样,他变得柔软起来,连偷偷擦手这样的小动作都显得鲜活起来,让人可以窥见他曾经的腼腆和天真。

  江衍抿抿唇,没有说话。

  屋内的窗户还是之前那样透不过气的小窗,可是被季蒲换了一个轻薄的窗户纸,整个屋子都透亮了几分。这间常年黑暗的卧房,终于也能揽得几缕春光入内。

  白秉臣看向窗户,蒙着着层纸什么也看不清,可他就是盯着那透着的一点光亮,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春光一样,目不转睛,眼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和。

  门外传来三两声叩门声,先是迟疑,而后坚定起来。

  “家主已经醒了,进来吧。”江衍朝外道。

  停顿了一会,没有人应声推门进来。江衍都要以为门外的人走了,叩门的声音又不慌不忙地响起。

  半倚在床上的白秉臣意识到门外的人是谁,不由地坐直身子。即便隔着门,他还是挂上了自己温和的笑容,才道:“父亲。”

  江衍有些诧异地看向门外,只瞥见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人影。

  “你决定了?”白建业的声音平和而厚重,只听着也能勾画出一个儒雅老爷的样子来。

  可真当白秉臣下意识在脑海中想象他的相貌时,却发现记忆里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

  他们父子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见面。

  白秉臣正式接管白家后,白建业就安居在后院的竹林里,身边只带着两个书童。

  他少在府中走动,也不出门应酬会友,即便偶尔有事出门,也总是避开人流,从后门出去。原本府中下人只当他一生宦途,有了白秉臣接班,只想安度晚年。可是随着日子流过,他们发现白秉臣也从不见这个父亲,不说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连逢年过节,他也从不去拜见。

  人前白秉臣谈起父亲向来坦荡,总是笑着引着父亲的旧友去后院,礼数周全而贴心。反而是白建业总是不自在地躲开,任谁看了都觉得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家儿子的事情,心中有愧。这样的猜测,白府里流传得不少,可白秉臣从未出手制止。

  他理应心中有愧,白秉臣冷笑一声。

  隔着一扇门,白建业不知道内里的情况,见迟迟没有回应,又开口:“季蒲刚和我说你......”

  想必是季蒲刚才出门的时候遇上白建业,和他说明了情由,想要他来劝说自己。

  “我决定了。”同样的话,对着季蒲说时还带着愧疚,此时,却是痛快,他的前途早就被安排,可至少这条命还能由他自己做主。

  “我答应过父亲,自不会食言,白家会对黎国必定永忠不二,只是父亲答应过孩儿的事情,不要忘却。”他的话语坚定,却带着疏离。

  白建业没有回话,门外终于安静下来。白秉臣松了一口气,应付完两个人,他自觉精力不济,不由地露出一点疲态来。

  江衍见状,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伴着纷杂的思绪,白秉臣勉强进入梦乡。光怪陆离的梦境托着他的身子在光影中浮浮沉沉,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听见有人的叹息落在床头,可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梦中的大雨倾盆,他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翠鸟,被暴雨打湿了翅膀,无力飞起。目之所及都是急速飞坠的雨滴和苍茫的水幕,他无枝可依,可仍在努力地啄去羽毛上的水珠,挣扎着一次次起飞又落下。

  在反复的挣扎之中,他猛然惊醒,磅礴的雨声在一瞬间消退,四下安静,只有自己低低的喘息声。

  这样的梦境一直断断续续地侵扰着,他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却再无半点睡意。

  暮春将近,初夏不远,他要用自己最后短暂的生命,和梅韶慢慢地熬着。

第26章 失腰牌

  夜色深沉,已是人定时分,街上空荡而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更声,不待飘近,就又散了。

  白日里嘈杂的街市淹没在夜色的厚墨中,浸泡得闷哑,只有一盏灯光忽闪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是从济生堂里透出来的。

  摇曳的烛光把账本上的数字照得有些模糊,看账的人心思也不在账簿上,久久地没有翻到下一页。

  济生堂的掌柜孔沛抹了把头上的汗,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已经在心中把那页的账目核算了好几遍,确认并没有错漏之处,才试探着开口:“少谷主,这账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嘴上问得是账本,可是孔沛这样一个旁人都能看出季蒲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同悲谷在黎国各地开了不少医馆,这平都里的济生堂季蒲是每年都要按例来查验的,一年来的药材用量、账本收支和问诊的医方都需要一一过目。因而季蒲每次过来都要住上两个多月,悉数查验后方才回去。

  今年按照惯例孔沛早早地就给他备下客房,候着他来清理账本和库房。谁知季蒲刚到平都没几日就被白府叫去诊治白家主染的顽疾,为了方便看诊,他也就随着住在白府。

  可是近几日,季蒲却反常地从白府搬出来,除了每日例行地去问诊,其余时间都呆在济生堂里。

  孔沛是知道白秉臣和自家少主的那层关系的,只当是两个人闹了矛盾,也没有多询问。

  季蒲自己心中却是煎熬,他受教于吴初芙,对白秉臣天然就带了几分保护的私心,当年白秉臣饮下毒酒,在生死之门里徘徊,季蒲就懊恼不已,如今要把自己亲自救回来的病人再次推向死地,季蒲实在是过不了心里的坎。

  心知自己说服不了白秉臣,季蒲只好尽力躲着他,借口要在济生堂里查账搬出了白府。

  明明是自己心神不定,看着账簿都在出神,还要连累孔沛一把年纪,大半夜的还要跟着自己熬着,季蒲有些愧疚,竭力把心思放到手上的账本里。

  “这味药材今年送往南边的还挺多。”季蒲指着账本上的“灵霄”问道。

  “灵霄”这味药材只生长在北方,因此只有平都及以北地区的药农才有种植。它对于日常病症的作用并不大,因此药农只会顺带着种一点,产量小,市面上的流动也不多。看账面上的记录,今年的“灵霄”大多都运往南边。

  孔沛眯着眼看清了账目上那条记录,才道:“是南边的一个药材贩子,他算是我们近几年来买‘灵霄’的大主顾,今年要的多了些。”

  摩挲着这页纸,季蒲搜刮着脑中关于这味药的用途。“这味药的日常效用不大,可替代性也强,懂行的药贩子很少有囤这味药材的。”

  “这位主顾姓褚,好像是三年前来平都做生意时和我们药堂搭上线的。他在我们仓库里挑选药材时,见到角落里的‘灵霄’,对这味药材很好奇,我们就送了他一点。之后这两年他每半年就会来我们这里进一批药材,清单上都有‘灵霄’这位药材。”孔沛的年纪虽大,提起这些药材的来处出处是如数家珍,只要过了他的眼,都能记上个七七八八。

  做药材这行生意的需要懂行,这南边的药商遇上些自己那儿难见到的药材,免不了存了探求一番的心,这也无可厚非。季蒲拿了这两年那位褚药商的进货单子细细地研究一番,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直觉上,他总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沉吟片刻,季蒲还是让孔沛连夜开了库房,拿出一点“灵霄”给自己看看。见他要得急,孔沛亲自用小秤称了些,端到季蒲的面前。

  都是些普通的灵霄,个头正中,算不上极品。季蒲捏着一片凑到鼻尖闻了一下,不似其他中药的苦味,倒是带着一丝木香,清新得很,自己好像在哪里闻过那么一缕两缕。

  这种熟悉感让季蒲心中有些发慌,还没等他细想,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带的烛光都猛烈地抖动了一下。

  “少谷主,不好了!白府让官兵给围住了,正向里面要人呢!”

  来人是季蒲留在白府照看熬药的小学徒,他跑得急,歪斜着帽子,连鞋都跑掉一只,进门被门槛绊了一下,干脆就踉跄着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天子脚下,官兵围府,可不是什么小事,季蒲只感觉脑中“嗡”的一下,什么前朝苍山事变,官兵围府缉拿的事儿一个劲儿往脑子里蹿,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浑浑噩噩地,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跟着那个小学徒到了白府门外。

  白府的门口官兵林立,都打着火把,照得门口的石狮都透亮的,整齐划一地把白府围了个圆,人虽多,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滋长。

  夜风一吹,打得季蒲一个激灵,才回过神。他强压下心中纷乱如麻的想法,躲在街边商铺的角落里偷看。

  这次出动的人不少,把白府围得是密密实实。季蒲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好盯着后排小兵的盔甲看,可惜他少在平都城里行走,辨认不出这是哪个军营的服制,只好在角落里干着急。

  正急着,听得大门一声响,似是有人出来。

  随后就听见季叔的声音响起:“王将军星夜前来,有失远迎。只是深夜来访,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有何深意?”

  显然王震在外面等的时间不短,才敲开白府的大门,心中有些气在,正准备摆点脸色。见来人是白府的老管家,也只好忍着气性,朝他行了一礼,道:“巡防营夜间巡查,发现有小贼进了白府,特来查看。”

  平都城内官宦人家的管家可不是能小觑的,小到内院家事,外到访客接友,大多都是管家包揽,可谓是官老爷们的心腹。

  看着季叔佝偻着背,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倒是雪亮地盯着他,王震心知这个老头不好糊弄,微微前倾,耳语道:“那个小贼前几日偷了驸马的腰牌,兄弟们追查至此,免不了要入府查验一番,这也是为了白相的清白着想。”

  这些年来巡防营的懈怠,平都里稍微有点脸面的官员都是知道的,只是不和自己利益相关,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夜王震竟勤劳到半夜出来抓贼,还正好把人集结得这么全。这半个巡防营的人都出动抓贼,偏偏路上没有半点百姓被惊扰的声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追着贼来到了白府,恐怕今夜巡防营想要惊扰的只有白府吧?

  何况真是为了家主清白着想,托几个人悄悄地来后门看一眼就行,还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季叔这些年来虽不管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可他从旌州到平都,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不少,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心下一想,就能知晓大半。

  抓贼是假,只怕是有人要借着抓贼的名义,进白府搜查一番。

  想到这里,季叔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透着不耐烦:“家主大病初愈,陛下今日刚派人来探望过,现下已经睡了,王将军要是执意进府,恐怕打扰了家主。”

  虽然不知道支使王震做这件事背后之人是谁,拿着陛下的名头来压一压总是没错的,何况白秉臣这几日才把身体将养得好些,如今好不容易睡下,也不能为了个没头没尾的事情去打扰他。

  见季叔说完话,就要把门关上,王震急了,伸出手就挡住门,目露凶色。

  季叔见状,反而笑道:“王将军这是要和老朽动手?”说着,就去拨开王震扒在门框上的手。

  “季叔,王将军是个武人,说话有些冲。您德高望重,总不会和他计较吧。”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兵士堆里传来,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显得格格不入。

  两边的巡防营官兵闻声自动地分开,露出一个晃着扇子的公子,他三两步走到季叔面前,笑言:“季叔不妨去通报一声,竭力抓捕偷窃凌驸马腰牌的小贼也是巡防营的职责,我想白相为官多年,自是知道不要让下头人差事难办的道理。”

  “协恩王。”王震见他来,松了一直扒住门的手,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李安拿着扇子拍拍王震的肩以示安慰,转而向季叔继续道:“季叔您想想,要不是圣上示意,他一个小小的巡防营统领怎么敢深夜带兵硬闯当朝丞相的府邸呢?大家都是依照圣上的意思办事,何苦彼此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