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5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垂下的薄纸将他们二人困在狭窄的空间中,阴沉的香烛味透着湿滑的气息充斥在梅韶的鼻尖,他却极为眷恋地吸了一口,艳丽的眉眼微微舒展,特意用胭脂点重的眼角红痣衬得他像是从地狱归来的艳鬼,只能靠着这一点香火气维持在人间的本相。

  微凉的唇覆在更凉的香木上,隔着一层红布,梅韶亲吻他即将要娶进门的郎君。

  “别怪我乱了规矩,在洞房前就亲你。”梅韶轻声笑道:“我只是太高兴了……砚方,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梅韶抚摸着牌位,像是在摸着白秉臣的脸,他略微等了两秒,似是在虚空中听见那人说“好啊”,便退了开来,放下纸帘。

  呼啸而来的北风吹动他头上的金簪,梅韶收敛了笑意,往回看了一眼,似是在看白秉臣的魂魄是否跟上,他翻身上马,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俯瞰着街道两旁的百姓或嫌恶或愤怒或淡然的目光,顶着这些众口烁烁,顶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眼光,梅韶四平八稳地缓缓前行,甲兵开路,将整个城中的大小街道都转了个遍,无声地昭示着他对一个男人,一个罪臣,一个死人的所有权。

  高亢的唢呐声或远或近,响遍了平都的每个角落,远处时似哭似泣,近处时又热闹非凡,终是在黄昏时停在了梅韶的府邸门口。

  数十桌的宴席整整齐齐地摆在明堂中,梅韶坐在主位上,堂前空无一人,没有一个人敢来赴他的喜宴。

  梅韶恍若未见空无一人的宴席,淡淡道:“开席。”

  穿梭在酒席中的侍从们沉默地上着菜,冒着热气的菜肴随着日头彻底西沉冷得彻底,整整二十三桌菜没有被动一筷子,只有梅韶桌前的酒坛越堆越多,渐渐在桌前掩盖住他神情淡漠的冷。

  成双的龙凤红烛烧了一整夜,没有断过一点,直到天光乍起,才燃尽最后一点星火,吐出最后一口虚弱的气息。

  梅韶抱着白秉臣的牌位枯坐了一.夜,守着那对红烛烧尽,而手中的酒也只剩下最后一盅。

  “礼成。”他轻声道。

  不需要天地见证,不需要高堂允准,甚至不需要两个人相对,只要他们说过的红烛能燃上一晚,便是礼成。

  屋外忽而传来推搡的声音,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乱了梅府一.夜的清静。

  梅韶微微皱了眉头,就见随着一个人身重重地砸在门上,房门应声而开,刺眼的光亮打在梅韶的眼睫上,他却不躲不避,任又刺痛的眼眶微微发热。

  “梅韶!你还闹不够吗?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立马带着你的兵去清城中匪寇!”一声暴喝当头而下。

  眼前的白光散开,梅韶瞳孔微微聚焦,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两个人,淡淡道:“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少卿要是来喝喜酒?”

  “梅韶!”郭桓想要上去抢下梅韶的酒杯,被温诚拖住了。

  “梅相,今早城中之前出现的黑甲又重现了,您的人接守了平都的安防,却没有动手清缴,如今驻城军早就被陛下调入宫中,巡防军的那点人马根本不足抵抗,还请梅相出手。”温诚明显比郭桓冷静,几句话就把事情交待清楚。

  “与我何干?”梅韶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盏酒,站了起来,目光锐利,盯着郭桓道:“听说那一日便是你们在朝堂上弹劾砚方的,现下还敢跑过来,是找死的?”

  郭桓怔了一下,而后暴怒道:“要不是白秉臣求我们,你以为我愿意掺和这些破事?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来拿啊!我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个的像是傻子一般自己往火堆里跳,我的父亲是这样,白秉臣也是这样……要是你们能自始至终地做下去,我还能夸你们一句孤勇,结果现在火烧旺了,你又不动了!你要是愿意让白秉臣前功尽弃,愿意让平都覆灭,那就坐在这里喝你的酒,做你的梦。我郭家就当站错了队,认错了人,不过是浪费了我一点时间,不过是白白搭上了我父亲的清名和仕途!”

  “郭桓!”温诚按住他,制止了他的话,朝梅韶道:“陛下刚下了旨,召文武百官进殿。白秉臣留了一份名单给陛下,那份名单他那里应该还留着底本,你不会没看见。”

  梅韶抿抿唇,没有说话。

  “先是你的死讯从北地传来,然后是白相亡故,朝中群龙无首,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平都形势已经大变。陛下用巡防军守城就是想要示弱诱.惑那人现身,其实平都局势一动,风暴之中虽乱,但是旋涡下的中心还是能辨别的,陛下今日召臣子进殿,便是知道他是何人,准备动手了。”温诚说了半日,梅韶眼皮都没动一下,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原本陛下召驻城军进宫,就是想要在宫中了结一切,胜算只有一半。可你还活着是他们想不到的,所以他才孤注一掷催动黑甲,只要你能站在陛下那边,陛下的胜算便大上许多。你心中知道那些黑甲不是什么匪寇,你知道他们就是从平都地底下涌出来,你也知道他们就是当初冥婚案中千金台下鬼市的守将,那个时候,你不就已经看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甲兵了吗?”

  “知道的还不少。”梅韶轻笑一声,慢慢地将坐了一.夜的衣袍顺开,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你们怎么知道砚方留下的那份名单里没有你们两个的名字?”

  “若是有,任凭梅相处置。”温诚沉声道:“只是如今大事在前,梅相还当以大局为重……”

  “我说了!与我无关!”梅韶眼中猝然迸发出精光,“赵祯他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他就该死!砚方就是死在你们口中所谓的大局中,你觉得我还会维护这夺了我爱之人性命的大局吗!”

  梅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两位大人要是想要救人,现在去还来得及。”

  “走!”温诚还想说些什么,被郭桓拖着往外走。

  “我就不信没了他梅韶,平都就过不了这关!”

  说着,郭桓拽着温诚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梅韶嗤笑一声,嘲弄的笑声低低响起,而后越来越大,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共鸣。

  他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一滴泪,指着外头那两人离去的背影,积蓄的悲伤像是被凭空点燃,化成了滔天的怒意,疯疯癫癫地对着牌位道:“平都不是没了我便过不去,而是没了你就过不去,砚方,你看到了吗?你不在,平都就要没了!哈哈哈……你守着的君王,你守着的都城,还有你守着的……我……”

  梅韶点点自己,梗在喉间的声音带了哭腔,哑声道:“都要没了,你就不起来看一眼吗?你平生不是最在乎这些吗!你起来看看啊!”

  梅韶狠狠一推,将整桌菜肴都推到在地,在瓷器碎裂的轰响声中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他瘫软回椅子里,目光空洞地看向大开的屋门。

  “庄主……”褚言站在一地的碎瓷中,不知该说些什么。

  梅韶像是喝多了,挣扎着几下都未能在椅子中爬起来,他笑累了,道:“让全部神阳军进城吧……”

  他扶着桌角踉跄着站了起来,朝褚言招招手,“把我的剑拿来。吩咐下去,两万神阳军入城中,但遇黑甲全数就地诛杀。其余的跟我入皇宫。”

  接过青霜剑别在腰间,梅韶喜服也不换,一手抱住白秉臣的牌位,一手捞了个酒坛子抱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我去请陛下喝喝喜酒……”

  褚言默默地跟着这个步子不稳,疯疯癫癫的人往外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梅府面前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他们皆带着金色的面具,全副武装,“神阳”的军旗隔千人便立一杆,飘扬在青灰色的天空下。

  褚言看了一眼梅韶站都站不稳的身子,问道:“庄主还骑马吗?”

  梅韶斜眼瞥了他一眼,酒气氤氲在眼中化成朦胧的水汽,将他整个人衬得颓废又萎靡。

  他喉间溢出一声笑来,举起酒坛像是在敬三军将士,豪迈道:“走着去!醒酒去!”

  沉闷的天色压下一层暗光,缭乱的发丝扑在他的额角,引头的红衣空荡而寥落,身后的重甲肃穆而阴沉,像是无形之中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线。

  举目之间全是青灰,唯有他是最后一抹艳色,像是血水浸透的浪花尖,要带着身后浑浊而幽深的潮水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涌去。

第202章 杀金銮

  赵祯端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下行礼参拜的众臣,阴沉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梭巡。

  整整齐齐的官服,顺从的跪拜,赵祯却像是能透过他们的皮相,看光他们内心的龌龊一般。

  从后到前,他一个一个对应着名单上的名字,脑中自动地发出陈述声。

  粮草督运官陈广——在送往北地的军粮中做了手脚,延迟送达时间,烧毁粮草。

  御史台简嵘、路羲——率先提出梅韶叛变,说白秉臣为其共犯,并带动朝中风向,殿前攀咬。

  兵部郎中何所望——私藏北地军情邸报,刻意掐断平都与北地的联系。

  户部员外郎晋中——仿冒白秉臣、梅韶字迹,伪造书信和漕运账本作为扳倒梅韶和白秉臣的假证。

  ……

  赵祯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许多他未曾注意过的,在众臣末端不甚清楚的脸,却在今日深深地刻在赵祯的脑海中,他们虽然都是京官,可平日里也不是都能来朝堂之上奏对,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偷偷地藏在赵祯的朝堂中,每一个人只占据着一个小小的位置,但一个一个的连接起来,却成为了笼罩在黎国上方,最后逼死白秉臣的一大片阴影。

  朝中藏污纳垢,难以清扫,赵祯便一直将目光盯在最具威胁力的辅帝阁上头,竟忘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赵祯不得不承认,虚妄的神名确实会让人心生畏惧,黎国可内里的侵蚀却是潜移默化的,这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小虫子,成了倾轧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良久,他将目光缓缓地停留在殿中那身红莲官服的人身上——吏部尚书曹柏,先帝时期的礼部尚书,白秉臣仕途上的第一个老师,赵祯差点就要下旨将他的女儿赐婚给白秉臣的两朝元老,也是将这些污垢汇聚在一起,用张九岱作为挡箭牌,图谋黎国军政,痴心妄想的乱臣贼子。

  赵祯手下用力,掌心的纸张被他攥得微微发皱,在白秉臣留下来的那份名单中,有他的名字,可也是唯一一个白秉臣在顿笔时有所犹疑,甚至在他名字后标注了“不定”的人。

  赵祯不知道在白秉臣有没有真的怀疑过他,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亦师亦父的人是所有谋划的幕后之人,所以才在下笔时略有凝滞。

  可不管怎么样,这本该是他们一起除宵小,诛奸邪的场面,白秉臣却看不到了。

  众臣跪得已经够久,山呼万岁之后,却迟迟得不到帝王的回应,他们只好安安分分地跪着,不知道帝王的目光已经在他们中锐利地扫了好几圈。

  “陛下……”身边的小太监小声地提醒着,赵祯却猛然回过头,狠戾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当心穿过。

  不可避免的,在小太监出声的一瞬间,赵祯想起了福顺和双喜,那对被曹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师徒,就是在现在这个小太监站着的位置,福顺亲手端了毒酒下去,递给了白秉臣……

  那日的场景像是不可挣脱的噩梦,反反复复地在赵祯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他身处何地,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间占据他的大脑,根本避无可避。

  强硬地命自己冷静下来,赵祯额间渗出冷汗,收回他那要吃人的话,重新恢复平静,淡淡道:“平身。”

  众臣如释重负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站稳,一个人从殿外横冲进来,裹了一身的血腥气,将两列朝臣从前到后染了个遍,跪着喊道:“陛下!梅……”

  他话音未落,一个慵懒的声音轻笑一声,传进了殿中。

  “陛下,许久未见。”殿门处摇摇晃晃地拐出一袭红衣,梅韶松松垮垮地佩着剑,不参拜,不行礼,就这么走到了众臣之间。

  赵祯神色复杂地望向他,眸光在触到他怀中抱着的牌位时微微一顿,喉间像是被梗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含笑看着赵祯,微微挑了眉,从左到右,从朝臣们的脸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最后落下轻轻的一个笑,道:“臣的喜宴没有一个同僚赏脸,原来是被陛下召入了宫中啊。”

  梅韶踱步走到言官简嵘的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从人群中拔了出来,浅浅笑道:“简大人言辞犀利,在下却甚少关注到简大人,是在下的错,今日请大人喝喝喜酒,就当赔罪。”

  简嵘被他拖拽出来,面色已经变了几变,强撑着高声道:“梅韶,你居然敢衣冠不整,带剑上殿,这简直就是欺君谋反之行,你……咳咳咳……”

  他话音未落,梅韶猛地揪住他的头发,拎起酒坛掐住他的脖子往里灌,浓烈的酒水几乎是直通着往他喉咙里跑。

  “唔——”简嵘捂住自己的脖子,跪倒在金殿上,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拼命挣扎着,却被梅韶死死地按住手脚,不要命地往里面灌。

  周围的众臣已经变了脸色,同为言官的路羲骂道:“梅韶!你这是要在朝堂上诛杀朝臣吗!在陛下面前,你这简直就是谋反!是谋反!”

  梅韶松了手,像是被他提醒了一样,抓着空了的酒坛慢慢直起身子来,朝他挑了一下眉,“诛杀朝臣?”

  他笑容明艳,“嘭——”地一声,整个酒坛砸在简嵘的脑袋上,简嵘只来得及呜咽两声,随即倒在了地上,他像是搁浅的鱼,濒死般地动弹了俩下,而后脖子一歪,便没了动静。

  涌出的血液迟缓地流动着,流到路羲的脚下,血刚沾上他的脚尖,他就像被烫到一般,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腿都软了,声音也不如刚才那样有气势,战战兢兢道:“乱臣……乱臣……”

  赵祯见梅韶在众人面前真的出了手,也惊了一下,而后厉声警告道:“梅卿!”

  “陛下,臣只是手滑而已。”梅韶笑着拔出青霜剑,往人群中走了一步,众臣皆惊呼着像是鸟兽散去一般胡乱躲避着,梅韶直直揪住路羲的官帽,提着人扔到了简嵘留有余温的尸首上,拎着他的头发被迫他仰起头来,像是杀鸡一般露出他脆弱的脖颈。

  在死亡的恐惧下,路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竟生出了胆量,死命地在梅韶手中扑腾挣扎着,拼了命的想要挣脱出一线生机。

  一个冰凉的物体横在他的脖子上,路羲顿时动都不敢动了,胸腔中发出一声悲鸣,“陛下!”

  “梅韶!”赵祯“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就算臣子有罪,也由不得你私自动手,朝堂之上怎么容你如此放肆!”

  赵祯声音尖锐,三分怒气,更多的是焦急和警告。

  “那陛下在朝堂上做了什么!”梅韶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的恨意恨不得将他吞下去,他看着赵祯的眼睛,咬牙问道:“臣临走之前,陛下是如何答应臣的?现在陛下还敢当着众臣的面再说一遍吗?”

  “梅韶!你这是在威胁陛下吗?”

  “梅韶,逆君之罪,其心可诛!”

  四面八方的叱责声向他涌来,梅韶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死死地盯着赵祯,好似就要他给一个答案。

  赵祯手心攥得生疼,冠冕下的神情被珠帘挡得模糊不清。

  良久,梅韶没有等到回复,自嘲一笑,手腕微动,血花炸裂在他的指尖。

  路羲瞪大了双眼,捂住自己脖子,缓缓地倒了下去,喉间溢出意味不明的响声。

  梅韶活动了一下脑袋,对着赵祯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他蛮不在乎地胡乱抹了两把沾血的脸,咧嘴笑道:“陛下,我们早该就是这样的关系。不过是中间绕了一点弯路,还来得及。”

  众臣惊骇得僵在当时,殿中半晌没有动静,只有他的声音回荡,敲在赵祯的心里。

  像是剥去了这几年君臣的外衣,他们重新赤.裸裸地相见——在梅韶最初回都的时候,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和赵祯合作的,赵祯心中一清二楚,梅韶心中也清楚,他们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地博弈着,都知道会有针锋相对、刀剑相向的一天,只不过因为白秉臣,将他们原本的归途改写了,生出些本不属于他们两之间的君臣情义来,而如今白秉臣死了,一切自当回归原路。

  梅韶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青霜剑,带血的剑尖指向赵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