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49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既然平都出了事情,为何是巡捕守城,你们驻城军呢?”佟参忍不住问道。

  参将张了张口,还没有说什么,就听得梅韶冷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佟参道:“驻城军毕竟是我带出来的兵,陛下不敢用也是恰当的。”

  他说着拍马上前,朝后头的佟参落下一句话,“我就送佟大人到这里了,佟大人回去复命吧。”

  “两千精锐跟我走,其他的先放在你的驻城军营帐里。”这句话是对参将说的。

  “梅韶!这里是皇城,皇亲贵族都不能带甲带兵!”佟参挣扎着又喊了一句。

  “呵,兵符在手,平都哪里是我行不得走不得的!就算行一趟宫道又何妨!”在街道消失的尽头,传来那人狂妄至极的声音,呼啸的北风越过他身后的两千甲兵,铁甲碰撞的声音朔朔发响。

  ——

  入目全是刺白。

  白府大门两侧挂着幡灯,灯下的白布长长地垂着,随着梅韶的一步步走进去滑过他的肩头、脸颊。

  他缓缓地环顾四周,那极具江南的风格的青砖灰瓦上挂着的白布让这个自己熟悉至极的府邸变得陌生而怆然。

  他不知道自己脸颊上的冰凉是什么,不知道灵堂上的牌位上刻着的名字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跪在了地上,而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之后他们又都慢慢散开。

  终于,一切的嘈杂都远去了,这座像是棺材一样的房子就只有他了,还有在上头的那个牌位。

  梅韶仰视着它,就像仰视着那个人一样,轻轻道:“我回来了。”

  他听见有人轻柔地回应。

  “我回来了……”梅韶哽咽道。

  耳边那个声音依旧轻柔。

  “我……回来了……”梅韶终于哭出声来,他的声音在喉间支离破碎,溢出的声响压得很低,像是野兽低声的嘶吼,隐忍而克制的闷声哭泣着,痛苦着。

  耳边那个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好似要消散一般。

  “砚方……砚方……砚方!砚方!”溢出的哭声像是掩盖了耳边的声音,梅韶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急切地找着,叫着,沙哑地哭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而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砚方?”他迟疑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轻柔得连水面都浮不起的声音却在空荡的灵堂中缓缓回响。

  四面八方传来他脆弱的呼喊,绕着他声声回荡,可这次没有回应。

  耳边没有回应。

  自始至终,好像灵堂只有他一个人,自始至终,好像一路走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真的遇见过一个白秉臣吗?他真的吻过那个人柔软的唇吗?他真的和那个人黑夜中相拥过吗?他真的真正拥有过那个人吗?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白秉臣怎么舍得留他一个人?他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他为什么不应答自己,为什么不接自己回家,为什么不要自己?

  梅韶反反复复地去质问自己,这个人真的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臆想出来的,可是只要一想白秉臣是假的,他的笑,他的泪,他温柔的吻和无限度的纵容都是假的,那自己的过去就彻底灭在无尽的黑夜中,连同他自己本身都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梅韶无法否认有他的过去,所以他只能逼自己接受现实,接受已经没有他的当下,接受白秉臣已经死了的事实。

  梅韶终于伸出手,缓缓地将灵桌上的牌位拿了下来,指尖轻轻地抚过上头的刻字,那还是梅韶的字迹,刻在他的牌位上,一笔一画,像是梅韶亲手刻上去一样。

  梅韶收紧臂膀,像是无数次环抱着白秉臣的身子一样,将这块冰冷而硌人的牌位完完全全地收进字迹的怀中。

  玉扳指敲击在牌位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梅韶闭上眼,轻柔地落下一吻,一半落在扳指上,一半落在牌位上。

  他们隔着一块冰冷的旧物神魂相知,他们隔着黄泉人间拥抱彼此。

  “原本的刻字不是这样的,可我想着家主要是知道他最后留在世上的东西能和你有关,他会开心的。”江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垂眸看着坐在地上抱着牌位、脑袋低垂的梅韶,轻声道:“家主书房里还留着些东西,你要看看吗?”

  梅韶动了一下,扶着桌角站了起来,眼眶还红着,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江衍往白秉臣的书房里走,白秉臣的牌位还被他抱在怀中。

  江衍看了一眼他还抱着牌位跟着身后,抿抿唇,没有多话,进了书房指了指桌子上整理好的东西,就出去掩上门。

  梅韶走到那张梨花木桌前,坐在白秉臣常坐的椅子上,沉默地翻着书桌上的物品:

  ——半个刻了一半的木雕,荷花丛中掩映着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子,虽然还是粗刻,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哪个是他,哪个是白秉臣。

  这十有八.九是他想要送给自己的礼物。

  ——一打已经写好的喜帖,洒着金箔的红纸右上方端端正正地写着“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而后便是邀请宾客的名字。

  梅韶翻动着,大半是朝中的官员,还有一些梅韶认识的江湖客,就连只见过几面的闵秋平他也准备了,细心地像是梅韶身边的所有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梅韶的眼睛一直只盯着白秉臣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原来在白秉臣的眼中,自己的身边还有这么多——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存在。

  就好像是白秉臣才是他能窥见身边众人的眼睛,只要他在,梅韶便像是拥有亲朋故交,围坐在他们之间熙熙攘攘着,而白秉臣不在了,上天就剥夺了他看向身边人的目光,叫他变成一个瞎子,封闭自己的一切,再看不见任何色彩。

  梅韶微微抽了一下鼻子,觉得眼下的泪痕绷得他有些疼。

  ——还有厚厚的一摞史书,几乎全是讲述黎国历年来将领的传记。

  梅韶粗略翻了一通,未解其义,直到看到中间夹着三两张纸的草稿,上头写的竟然全是梅韶的家门,经历,官职变动……

  他竟是在给自己写史……

  在北地初听噩耗,梅韶猛然悲愤交加,神思不属,而后一路心神恍惚,赶回平都,见了灵堂之后,他满腔的悲伤化成钻心之痛,深藏在心中的万般思绪都在灵堂里一齐涌出。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满心疮痍,麻木得连痛感都没有了,白秉臣又以温柔到极致的方式在他心中深深扎了一刀。

  梅韶捂住心口,无力地弯下腰,脸颊紧紧地贴着薄薄的两张纸,任凭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它们。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温柔到让人觉得是这个人世间配不上他。

  江衍靠在门边,听着屋中隐忍而悲恸的哭声,心脏隐隐发酸。

  房中的哽咽声渐渐停息,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梅韶主动打开了房门。

  “他葬在哪里,带我去看他。”

  江衍抿抿唇,道:“家主没有下棺。”

  什么叫做没有下棺?梅韶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几乎觉得自己脑子要转不过来了,江衍的意思是棺材里的不是白秉臣,白秉臣没有死?

  捕捉到他眼中瞬间亮起的华光,江衍几乎不忍将这个残酷的事实说出口。

  “送回白府的不是家主的尸首,而是……家主的骨灰。听宫中的人说,殿前陛下赐下毒酒后,家主当场身死就被拖了下去,入了化人场……”

  后头的话他也说不下去了,梅韶猛地攥紧了拳头,在关节的响声中,默默地闭上了眼。

  良久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将一整盒喜帖递给了江衍,“送到各家府邸,两日后,我要和砚方大婚。”

  江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透出的坚毅,做了最后的挣扎,道:“家主写了一半的传记将军已经看到了可是他当初还说过……”

  梅韶眸子微闪,看向他。

  江衍触到梅韶凝眸的神情,白秉臣曾经说过的话就盘旋着在脑海中回荡,像是他还坐在那里轻笑着说——“青史留名只不过是书生意气,自从我选择登上辅帝阁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让白秉臣这个人和辅帝阁一起烂在史书中的准备。什么史笔如刀,我不在乎,可我还是想要青史能够多偏爱他一点,让他能够活在后人的称颂中。”

  白秉臣无法得到的虚名,他想要梅韶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得到。

  他允诺给梅韶的拜相封侯未有本分食言,从今以后,梅韶便是黎国历史上少年变故,二十五受到起用,平内乱,攘外敌的大将军。

  他的名字会永远地被铭记,被歌颂,只要梅韶现在停手……只要他不去做违逆悖德的事情,只要他还做一个臣服的忠臣,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他这辈子都不会少。

  白秉臣在金殿上揽下一切罪责,哪怕在得知梅韶已经死了的时候,不止是要和辅帝阁彻底割席,他拼命要护住的不仅是黎国的军政,不仅是梅韶一力建立起来的神阳军,还有梅韶身前生后的声名,他不愿梅韶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去死,更不愿他被千夫所指地活。

  这便是江衍为何多问一句的原因。

  “就算将军不想要这个名声,看在这是家主为将军筹谋得来的份上……”

  “你让他自己和我说!”梅韶咬牙打断江衍的话,坠在眼睫的一滴泪随之滑落,洇开他眼尾的那颗红痣,整个人显得脆弱又单薄。

  “有本事你让他亲口对我说。”梅韶一字一句道:“只要他说,他想要我是什么样的声名我便做什么,哪怕他要我做当世圣人,成普渡佛陀,我都能答应。只要他能亲口告诉我。”

  “他都没有本事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还想我听他的话……没门。”

  听完梅韶咬牙切齿的话,江衍明白了他的选择,默默地接过梅韶手中的木盒。

  他把那盒流动的红色捧在手中,而这红色即将流遍平都的大小角落。

  梅韶要全了出征前娶他的承诺,在那个人说要陪自己到而立之年却食言的时候。

  梅韶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鸾凤和鸣,在那个人死去之后。

  梅韶要……梅韶要的,不过是一个白秉臣而已。

第201章 冥烛冷

  三日后,十里红妆铺了平都满城。

  梅韶几乎控制了整个平都,两千精锐从驻城军的手中接管了平都,甚至连守城的将士都全数换成了梅韶的人,整个平都都知道在北地战死的梅韶死而复生,只是紧闭的皇宫大门依旧没有打开,赵祯也没有传出任何话来。

  梅韶手中的精锐连夜在城中各处挂上红灯笼,四处装扮,江衍看着白府满目的白色,盯着院子里多余的红灯笼和“囍”字窗花,不知道该不该动。

  梅韶一早就穿好了喜服,手边放着白秉臣的牌位,面前还跪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小生意人。嘴上问着话,梅韶眼睛却一直盯着院子里一大摞红布盖着的东西,江衍不过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被梅韶看在了眼中。

  “挂上吧。”江衍听到屋中传来的声音,抬手就要去摘院墙上的白幡,梅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用摘,挂旁边就行。”

  江衍顿了一下,依言在幡灯旁边挂上了红灯笼,微风一过,红白交映着,几乎晃了梅韶的眼。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还未散去,声音轻得像是飘在云中一般,好似在问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冥婚之后,黄泉簿子上真的会把我们写在一起吗?”

  做生意的本就是一张嘴吃四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保管将客人服侍得妥妥帖帖,然而此刻他竟难得地犹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仅是因为地位悬殊,生怕一句话答得不好就丢了脑袋,还因为面前这个人身上笼罩着的悲郁。

  这和他在衙门被放走,第一次见梅韶时完全不同。

  他本是一个做香烛纸钱糊口饭吃的小生意人,因为主顾要冥婚的器物才偷偷做了私下卖出去,谁知在几年前震动平都的冥婚案中,自己险些成了替罪羊,最后还是面前这位大人的一句话,才保住一条命。

  这用来冥婚的货和一般人家嫁娶的用具是截然不同的,他手上还握着一批货,却没既没胆子又没主顾去卖了,可他勤俭惯了,一时舍不得扔,便搁角落中摆着,这些年来都上了灰,直到梅韶找上门来,将最后一批货抬到了白府上。

  没过一会儿,时辰到了,梅韶并不在乎他的回答,站了起来。

  繁复的喜服随着他的站立垂了下来,金线绣成的凤凰自他的后脊攀到脚跟,凤凰张开的羽翼正覆在他的袖口,梅韶抚过上头的纹路,眼底带着一点浅浅的温和。他还记得在折竹轩时白秉臣的指尖摩挲他后背的温度——白秉臣喜欢那件纱衣后的玄鸟,那他就穿着绣着凤凰的吉服去娶他回家。

  “去准备吧。”梅韶淡淡朝还跪着的人微微颔首,香烛贩子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出去。

  梅韶弯下腰将白秉臣的牌位抱在怀中,轻轻擦拭了一遍,柔声道:“砚方,跟我回家了。”

  话音刚落,恰到好处的唢呐声响起,声浪鼓动着院中的白幡和灯笼飘荡,梅韶抱着牌位出了屋子,走出了白府。

  府门外五百铁甲开队,护立在喜队的两边。喜队也是分成两边,一红一白,红色的软轿、白色的纸轿并行着。或许真的是那个香烛贩子掏箱底的东西被压得久了,剥落的红纸覆在器物上,要掉不掉的,褪色的纸人像是真的刚从地府里爬出来一般,眼鼻歪斜,咧着血盆大口笑得喜庆。

  梅韶面容淡然,只是在将怀中牌位放在纸轿中的时候,略微弯了弯嘴角,轻柔地拍了拍。

  他大半个身子都探进纸轿中,身上的喜服和轿子上白色的流苏纠缠在一起,像是他自愿踏入了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