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2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抬起头,却看见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李安朝着他伸出手,他忙恭身把令牌递上去,心里还思忖着,受了重伤的那位不会是晟亲王吧。

  李安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收了令牌,拍了一下县令的肩,又朝知州招手:“晟亲王不在车驾之内,你们的乌纱帽丢不了。但是今天所有在府里的人,都得长着同一张嘴,房中的人为救本王,没撑得下去。过几日本王要请千佛寺的和尚来超度,把他葬在越山上,你们要好好操办。”

  县令和知州面面相觑,明明刚才大夫都说没有大碍,怎么一会儿人就没了呢?

  还是知州反应的快,想着协恩王受了一次刺杀谨慎些,放出假消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连忙拽着县令应了下来。

  李安长叹一声,转身进房。

  薄日西沉,喷溅得天空半边血色。

第2章 梨花白

  房内的血腥味还没完全散去,梅韶身上的血衣已经换下,他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连带着唇都没了血气。

  “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吩咐下去,借着这个由头我能在建州耽搁半月左右。”

  李安关上门,走到床前,收敛了一贯不着调的样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人当你诏狱受刑,内力全失,是个废人。我却知道,你不是躲不开那一剑。”

  “我就是想试试,这么多年来,周越的武功有没有长进。”梅韶开始胡扯。

  “是白秉臣要杀你。”李安没理他的话,直接点出背后之人,平都城内如今炙手可热的右相白秉臣,也是不顾往昔同窗之情,借着梅家谋逆一案爬进仕途的一代权臣。

  “我是故意的。”梅韶对着虚空笑了,眼中染上一丝疯癫,“我就是想看看,要了我的命,他是不是就真的那样畅意抒怀。”

  沉默半响,李安咬牙道:“你就是个疯子!你要是真死在这里,反而是成全了他!”

  “那就是我命不好。”梅韶轻轻转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可如今老天爷都是支持我去平都争一争的。”

  “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平白让我担你一个人情,真是打的好算盘。”

  梅韶闻言笑了,揶揄道:“你个没权没势的落魄王爷,有什么是值得我打算盘的。我倒是不知道,你一直揣着这样的一块好东西,是老王爷给你的?”

  见他瞥了瞥自己手中的令牌,李安不自在地把它揣进怀中,岔开话题:“我已经派人去抓周越了,倒是奇怪,他出了建州地界后就不见了。看他消失的方位,也不是回平都的路。”

  “没回平都吗?”梅韶眸光微闪:“那倒方便了我借他皮囊一用。你暂且在此地周旋着,等我大好了,先自行北上,过个两日,你再来。”

  见李安不明所以,梅韶也不解释清楚,只道:“我先去白府探探路。”

  李安自知,梅韶虽看着不像刚入寒城的那两年疯疯傻傻的,可那点儿疯劲只是被他掩盖起来,时不时地就冒出些,打得人猝不及防。

  今次,倒是准备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了。

  一晃已是半月,南边已是暮春花落,北边倒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从平都南门出,一路上错落着许多客栈。

  客栈虽多,但都很有些讲究门道。这些客栈连牌匾也不用挂,只在门外插着一面酒旗,入内才发现大有不同。

  有些天才擦黑,客栈里就鲜有人声,只有一个小二在台前守夜,那里面住得大都是来平都求官的文人,都睡得早,希望一早梳洗打扮了,能进城拜见贵人;

  有些临近黄昏才渐渐热闹起来,里面住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赶着平都的夜市进城;

  最多的是远远飘出酒香的,刚一靠近,就能听见其中喧杂,那里多半是江湖客歇脚,这样的客栈,茶饭很是粗糙,胜在酒烈,几杯下肚就能暖了肠胃,乐而忘忧。

  陈元青推开房门,看着桌子上已经空了的四个酒坛,知道自己来晚了。

  “坐。”桌边的人也没怪他,只是随意朝自己对面点了点头,问道:“要不要来一杯上好的桃花醉?”

  陈元青坐到了另外一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丝毫醉意,不禁感叹:“几年不见,你的酒量倒是见长不少。”

  梅韶喝得豪放,来不及吞咽的酒顺着他的下颚、脖颈蜿蜒向下,没入他红色的的衣襟中,偷偷地洇了一片。

  他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斜睨了陈元青一眼,一双眼似笑非笑的,却是看得陈元青心底有些发毛。

  他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不一样了,虽然只是一眼,但是陈元青能够深深地感觉到,同样的一双眼,曾经的飞扬跳脱、恣意欢笑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媚气,还有那媚气之下深深掩盖着的寒意和戾气。

  “这个人的样子能仿吗?”梅韶放下酒碗,从腰间取下一卷画轴,推到陈元青的面前。

  他收回打量着梅韶的目光,依旧调笑道:“你飞鸽一封,我从岚州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为了这个?”

  展开画卷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元青又言:“这个画师画人倒是画得极好,我可以仿得七八分像,如果你见过画中人,在旁增补些,绝对以假乱真。”

  “做得仔细些,那个人最喜欢这张脸了。”梅韶拂过画像上的人脸,冷笑了一声。

  “嗯?”陈元青低下头眯着眼睛又端详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呵,你要去见的那个人患有眼疾?这张脸稚气未脱,顶多算个清秀。哪有你容貌出众。”

  “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喜欢的自然是柔弱无害的兔子,我这样的,脸上都刻着恨意。不换张皮,怎么近得了他的身呢?”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碗的边缘,低垂了眼,眸中潋滟一闪而过,似有怀念,又有恨意。

  一炷香后。

  “我这双手,一画可是百两黄金。便宜你了。你看看,哪里还要增补?”陈元青把铜镜推到他的面前,“这个眼尾要不要再遮遮。”

  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梅韶心里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脸,抬手抚过眼角,放下时碰到了自己的耳垂,他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怎么了?有破绽?”

  “瑕不掩瑜。”梅韶顿了顿:“做完了就滚回家里去,让你父亲发现你偷跑出来,指定要打断你的腿。”

  “真是没良心啊。”陈元青感叹了一番,“都到平都脚下了,你就不邀我进去同游?”

  “可以啊。”梅韶懒懒地回道,“只要跟着你一路从岚州过来的人能准你进城。”

  陈元青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离家出走的本事有了长进,没想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尾巴。

  六年前,梅韶在岚州小住,还没有来得及过完夏天,平都就有消息传来。

  梅家联合钱、柳、冯三家举兵临苍山之下,逼迫陛下,意图谋反。随后陈家就收到了梅韶父亲梅洲的书信,拜托陈家家主瞒住梅韶,别让他回平都。

  那几日,陈元青过得很不安稳,他偷看了父亲和梅洲的信件,得知梅洲是在谋反事件败露之时偷偷送出了消息,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儿子。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谋逆之罪定下,朝廷必定会向各州颁布诏书,等梅韶知晓了这一切,会不会怪罪自己没有告诉他。陈元青深刻地发现,好奇心这种东西,有时真的会把人逼上绝路。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手贱。

  思索了几日的陈元青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好兄弟的命更为重要,正当他打定主意瞒梅韶到底的时候,却发现有人约了梅韶出去,他留了一个心眼,悄悄跟过去看了。

  在陈府外约着梅韶见面,告诉他消息的就是画上的这个人。

  彼时平都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来等着梅韶,可他避着陈家所有人,当晚就走了。

  没有看住他的陈元青很是自责,也想跟着去平都,却被陈老爷子拦了下来,他不甘心,私下里查过那个通消息给梅韶的人,打听到他是白家独子白秉臣的师弟。

  “刚才着看画像上的人,我就觉得眼熟,虽说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是他的容貌也没有改变多少,当年告诉你苍山事变的人就是他,如今建州刺杀你的也是他,他是当今右相的师弟,一直要杀你的是白秉臣,对吗?”

  陈元青有些纠结,他连话音都放轻了,似是怕惊动面前这个人的情绪:“可你在岚州时,和我说的那个心悦之人,是不是也是白秉臣?”

  “当年你从我手上骗走的那块紫檀木,说是要亲自刻了送给心仪之人。才刻了一半,就传来苍山事变的消息,你匆匆忙忙地赶回平都,就再没和我联系。”陈元青看了一眼梅韶的脸色,发现他拿着酒坛的手在轻轻敲打着酒坛外侧,像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甚至还对他挑了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到现在那个半成品还在我房里,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认定了的人和事不会轻易更改,若不是有什么横亘在你们之间,那块紫檀木也不会空等了这么多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可自他登上右相之位,送礼的人早就把他的喜好揣测了个透,谁不知道他偏爱木雕。现今你又要回去,你是不是还没死心?”

  “说什么呢。”梅韶轻笑一声,“年少之时识人不慧,是我一时冲动,错把一点情谊当成爱慕。就这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值得你逮着不放,特意说来笑我。”

  他话越说得漫不经心,陈元青越发觉得心慌。

  梅韶祖籍在岚州,和陈家是世交,两家一个是朝廷官,一个江湖客,脾性竟难得的相投,直到梅家调往平都,两家的来往才渐渐地少了。

  陈元青常听父亲说,平都是天下贵胄云集的繁华之地,同样也是最摧折人心的诡谲之地。他起初还不信,直到梅家遭遇变故,大厦忽倾,自己这个幼时的玩伴也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方才知道平都中的人心诡谲风云更甚江湖刀光剑影。

  六年前,梅韶踏入平都,满身伤痕、疯疯癫癫地从那座城里捡了一条命出来。如今,他再入平都,不知又有怎样的境况等待着他。面临着六年前一样的场面,迫于家中的阻拦,自己还是不能陪着他一起面对,可是至少这次,自己能送他到这城下。

  “走了!”梅韶敲了一下正在发着呆的陈元青的脑袋,“记得替我把酒钱给了。”

  “重锦!”陈元青突然喊了梅韶的字,话噎在喉中半响,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才吐出来:“若是有朝一日,心灰意冷之时,记得岚州故友,依旧温酒以待。”

  梅韶眸光微闪,笑了:“平都梨花开遍,正是好光景,宜快马进城,酿梨花白去。”

第3章 再相逢

  是个好天。

  春日里的暖阳最是和缓,烘得人有些眼热发软。

  六载岁月,昭和路上的商铺都换了几拨,原来北边尽头那家卖胭脂的姑娘都嫁作了人妇,留下她的母亲看店,看着这一老一少相似的眉眼,倒让人平白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来。

  只有这座府邸没有丝毫的变化,它就像是不会老一样,依旧坐落在这里。

  一样青砖灰瓦和白墙,透着一股子书生气。

  这样的府邸在平都一直显得格格不入,放在之前,是说白家小家子气,建个宅院也是酸儒之风。放在当下,在寸土寸金的皇城脚下,辟得这一方清廉又安静的天地,做那隐市而居的君子,倒是让人夸赞他身居高位依旧风骨不倒了。

  梅韶从小在岚州那样的江南水乡长大,初入平都时很不适应,白府的建造风格给了他很大的熟悉感,他也因此总是赖在白府,可如今这承载了他记忆的府邸竟让他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温暖。

  再临故地,梅韶暗暗压下心底的汹涌波涛,在白府门前,等了半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坐着轮椅,朝自己而来。

  只远远一眼,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涌上来的杀意。

  他原本以为经年以后,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能在陈元青面前轻描淡写地提起往事,至少说明自己能够控住心神。可没想到,那些混沌而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是被他用浮于表面的冷静深深掩盖住,如今再见,已是惊涛骇浪从心中决堤而起,再也抑制不住。

  那是仲夏的一个夜晚,闷热得星子都被融化不见,树上嘈杂的蝉鸣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

  乔装打扮过的梅韶小心地避过闹市,选了条僻静的小路,潜到白秉臣的院落里。

  他收到周越传来的口信,说苍山之变另有隐情,白秉臣已经拿到证据,让他速速回京想办法见到梅贵妃,进言陛下。他星夜兼程赶到平都,看到城中张贴的告示,梅、柳、钱、冯四家的主犯都已下了大狱,判决的诏书还没下。他也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径直前往白府。

  白秉臣房间的灯还亮着,依稀勾勒出一个在灯下执卷的影子。

  “你来了。”白秉臣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梅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原本就算夜里,府上总有守夜的家仆走动的声音。而白府今夜也太安静了。

  几乎是同时,随着白秉臣的声音落下,埋伏着的甲兵一拥而上,围住了梅韶,他正欲反抗,却听见清晰地弓弦拉满的声音,屋顶上原来早就安排了弓箭手。

  周越的那番话只是为了骗他回来的幌子,连书信都不用,就是为了不留下一点证据给自己分辨。那苍山事变,白家又在其中做了些什么,白秉臣他又扮演的什么样的角色?

  他并不敢再往里深想,同窗三年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是不是白秉臣一开始就抱着接近他,接近他的目的?自己还一直仗着将军府公子的身份,仗着自己的姑姑是宫中贵妃,替他解围,替他教训那些学里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直到心中朦朦胧胧地有了他的影子。

  是自己亲手把白家和梅家绑在了一起,也是自己放纵恣意,护着一只咬了自家的狼。那些木讷局促又倔强的样子是不是也是白秉臣装出来骗自己的?越往前回溯那些他自以为情谊绵绵的过往,梅韶越发觉得心凉。

  梅韶环顾四周,这最初引得自己思乡心情的江南风格宅院,是不是在梅家进平都之前,就已经静静地等待着他入门?不然为什么一个祖籍在北地旌州的白家会修缮了这样一座极具江南风情的院落。

  他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护着身后的人走到眼前,被押着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只能看见他的白色衣袍和脚尖。

  “恭喜公子,白府上下助陛下抓住反贼余孽,实在是功上加功。这次反贼谋逆多亏了令尊敏察觉锐,提前告知陛下。如今公子你又立下此等大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着张公公连声向白秉臣道谢,梅韶原本凉透的心中又被滚过热油一般。原来自己不过是他仕途上的一个踏板,梅家也只是白家进阶的垫脚石。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低下头遮掩自己快抑制不住的泪水。

  看着不受控制的泪水在地上滴落,他攥紧了双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力。

  作为梅家的幼子,他从小被宠着长大,养成了张扬又明亮的性子。仗着自己父亲的官职和姑姑在宫中的恩宠,在平都之中,他几乎横着走。

  家中有长兄继承家业,他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外胡闹,赛马溜鹰,飞扬洒脱。在平都玩得腻了就拿着剑外出游历,上漠北,见天山,也下江南,游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