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一时在平都,无人不知这位恣意洒脱的少年。他的恩师,大儒章淮柳曾评他:貌艳而气侠,心纯而情真,少年意气,风骨无双。

  他从未觉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妥,反正家中有长兄继承梅家家业,自己就是个闲散公子,父亲和母亲也对自己很是纵容宠爱,只要自己从岚州回来,探明白秉臣的心意,他再多磨磨自己的爹娘,哪怕以后不住在平都,和白秉臣一起浪迹天涯也是很好的。

  如果白家家主不肯,他夜探白府,抢了白秉臣和他私奔去。在少年梅韶的眼中,没有什么能够横亘在他们之间,只要白秉臣的心中也有他,他甚至觉得他们之间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过了今年秋天,他就能带着白秉臣回岚州找陈元青炫耀。

  他设想的未来是多么的美好又圆满,却生生止步在这一夜。

  直到眼前的泥土被打湿,梅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雨了。

  夏日的雨是带着怒气的,协风而下,骤落难收,打在本就单薄的衣服上,砸得人生疼。

  梅韶看见那袭白衣蹲了下来,衣服的下摆垂到地上,脏污了一大片。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道是在替他擦去泪水还是雨水。白秉臣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让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牢中的苦你受不了,不要倔,早早招供,日子会好过点。”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梅韶。

  梅韶看着眼前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勉强咧出一个难看的笑,自言自语道:“你说你想在朝中有一番地位,我要帮你求陛下给你一个官位,你不肯。非要自己去参加科举,我原以为是你性子倔强,不想靠着别人上位。如今才知道,你只是不屑沾梅家的这点光,你的野心太大了,梅家给不起,我也给不起。是我高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

  看着他宽大的袖袍下手腕上的那点银光,梅韶在暴雨中突然狂笑起来,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白秉臣,像一匹失独的野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没有料到梅韶的发狂,两边的甲兵连忙把他按在地上,泥水猛地涌进他的嘴中。

  梅韶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着,完全不顾自己满身泥污,他发泄一般地蹬着,咬着压制住他的甲兵,直到折腾到自己没了力气,被人狠狠地按在地上。

  他不顾踩在自己脸上的那只脚,依旧挣扎着想要抬起头:“白秉臣,我一定会,亲自杀了你。”

  白秉臣站起来,推走头顶上打着的伞,声音平和:“好。我等着。”

  “周越!”白秉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看着他越来越清晰的眉眼,和六年前的记忆逐渐重合,梅韶一时间有些恍惚。

  经年的时光只是温柔地在白秉臣身上笼罩了一层内敛的气质,他越发像一块打磨过的璞玉,变得光滑又莹莹生辉。就连时光都这样地偏爱着他,而将自己推入了无尽的深渊和黑暗中,梅韶想。

  这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个把自己拉进痛苦中的人可以这样好地活着?

  在血和火光交织的梦中,一次次地,自己终于亲手杀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的畅意抒怀,在梦中看着他倒下的身影畅快大笑,梦醒之后却摸到了满脸的冰凉。

  他曾经心动过,如今又恨着的这个人,隔了六年的时光,终于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收敛了神色,扑了上去:“师兄!”

  触手的寒意让他愣了一下,还有若有若无熟悉的香味,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却感受到了怀中人身体的僵硬,还有轻微的抵抗。

  梅韶面上依旧笑得分毫不差,蹲下身,拢住他的手:“师兄,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我给你捂捂。”

  他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知道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梅韶更加大胆地看向那个人的眼,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目光,他曾经是那样地想让这样的目光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上。

  白秉臣对上那双眼,一种熟悉感涌上,不由自主地闪过可怕的一个念头。他愣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把手从那人的指尖里抽了出来,又不好收手得太急促,转而抚上“周越”头顶的发髻,眼中慢慢积蓄起笑意,试探道:“你这小子,白府是装不下你了是吧,这几年跑到哪里去野了,只管在外面胡闹,连年也不回来过。”

  见面前的人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傻乎乎地蹭了蹭自己放在他头顶的那只手:“我回来,师兄不高兴吗?”

  白秉臣眼中的笑意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他为刚才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个假冒的泼皮无赖,不管他来白府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精力陪他演戏。他刚抬起手,想要示意宁宽把他赶走,余光瞥见了这人的耳垂,又愣住了。

  “周越”的右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几乎只是一瞬间,白秉臣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抖了一下,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活过来了一般。

  梅韶只能感受到悬在他头顶的那只手又轻轻落下,他似乎分辨出那个人是笑着回应他:“久别重逢,高兴得很。”

第4章 似璧人

  或许是阳光蓄得太暖,梅韶住进白府的第二天,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

  白府从外头看着没有多大变化,入内才发现回廊转角,一步一景,景致布局都更改了不少。梅韶住的厢房离白秉臣的院落本不远,东绕西绕地居然也花了一点时间。

  烟雨朦胧,那棵梨树在外头瑟缩着打颤。梅韶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一半身子都在外面,也不怕淋雨,左手倒右手地转着两个骰子抛着玩。

  “觉得无聊了?”

  坐在长廊里面的白秉臣看了一眼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声问。

  虽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知道白秉臣一向偏爱周越。但是从他住进白府以来,白秉臣任凭自己黏着,事事亲力亲为,时时顾忌着自己的感受和喜好,他才发现,自己原本窥见的、死死抓住的温柔只是一点,这个人全部的温和与笑意都给了那个人。

  他开始后悔当时放过周越了,眼前的这个人如今是这样的温柔,似春光流水,想让人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今日雨下得小,洗砚湖里的鱼也活跃些,让宁宽拿两套蓑衣来,我们钓鱼去?”

  檐下的梅韶依旧闷闷的,周越比自己小五岁,在梅家出事之前,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一直把他当做弟弟待着。

  曾经他也怀疑过,周越称呼白秉臣为“师兄”,是不是他们也是哪位江湖门派的子弟,可白秉臣一直避而不答,只说是为了周越的身份好解释,才以师兄弟相称,这几年来自己也明察暗访过,确实没有查出些什么。

  如今看来,掩藏身份,师兄弟相称恐怕是因为另一件事,白秉臣和周越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还在思量,手上的骰子早就一个不稳栽倒在土里。

  猝不及防被揉了脑袋,他抬起头看见白秉臣已经穿戴好蓑衣,正笑意盈盈地拿着另外一件让他换。

  洗砚湖引得是城中的活水,原本放的金鲤早就看不见几条,倒是有许多游过来的草鱼鲢鱼,一看就知道府上并不打理,没有在入口拉渔网。就这样随意散养着,竟把一湖锦鲤养成了鱼塘。

  绵绵的细雨落在两个人的蓑衣上,半响才打湿一点。

  不多会儿,梅韶身旁的鱼篓里就躺着一条大花鲢,他环顾四周,折了几支柳树条,拧成一股,系在鱼篓上,另一头系在柳树上,盖上鱼篓,就把鱼养在湖边浅水里。盘算着晚上可以让厨房加一道鱼头汤,鱼身子红烧加上辣子,热油一滚,浓油酱赤的,白秉臣最喜欢。

  思索着那鱼头汤是放豆腐好还是蘑菇好,梅韶又坐回原位,见坐在旁边的白秉臣低着头,斗笠遮盖住大半的脸。他探身一看,白秉臣的鱼篓里果然空空如也。

  梅韶虽说看起来性子跳脱,但是最有耐性,能叼着野草在河边蹲一个下午,就为馋一口新鲜的鱼汤。白秉臣却不行,每次自己要拉他去钓鱼都要磨上好半天,他在旁边坐不了多久就犯困,空鱼篓怎么带来的又原模原样地带回去,连点鱼腥气都沾不上。

  顺手抄过白秉臣身边的鱼篓,梅韶准备再钓上两条鱼,可以养在厨房里,过两天做糖醋鱼吃。

  肩头一沉,是打着盹的白秉臣歪了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紧了紧抓着鱼竿的手,梅韶隔着细雨连成的薄雾,叹了口气。

  他差点就能骗过自己,骗着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在白府玩闹着的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借着这样的一张皮,他才敢暂时地,可耻地不去想两个人之间的仇恨。可是他又悲哀地发现,曾经那样稀松平常的事,他只能借着周越的脸来温一温旧事。

  白秉臣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他均匀又细长的呼吸在自己的耳侧,梅韶终于可以确定,他和周越的关系是那样的亲密,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着的亲密。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他们原来是这样相处的。

  原本他只是觉得白秉臣护短,对自己的师弟关怀得多了些,现在看来,那些时时刻刻的偏爱与放纵,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点点情谊。

  靠在肩头的人离自己就那样的近,近到自己只要想,一伸手就可以掐死他。

  建州刺杀之后,梅韶派人跟踪着周越,得知他离了建州之后就失踪了,就连白秉臣也在到处地找他,自己只要趁此机会下手,逃走后,通缉的也是早就失踪的周越。

  利弊权衡之下,他借着宽大蓑衣的遮挡,伸出了手。

  面前的人睡得很轻,呼吸浅慢,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下的一点乌青,衬得他的肤色更苍白。

  氤氲着水汽的湖面上坠起一个又一个涟漪,清风扑面而来,带上丝凉雨,让人觉得水色天光皆来相就。

  远远看着,一片雨湖,两身蓑衣相靠,湖边垂柳阴阴,柳梢头点上四五只黄鹂鸟的鹅黄。任谁看都是一幅缱绻的好光景。

  梅韶停住了,转而理了理白秉臣额前的碎发。他突然舍不得了。舍不得他以这样痛快的方式死在这样好的春光里。

  一只黄鹂鸟飞到梅韶的钓鱼竿上,它转着脑袋,瞪着一双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白秉臣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大眼瞪小眼的画面。

  “钓到鱼了吗?”悠悠醒转的白秉臣并没觉得自己在梅韶肩上醒来有什么不妥,非常自然地开口询问。

  梅韶动了动钓竿,竿上的黄鹂扑棱棱地穿入雨幕。他拎起身边的空鱼篓放到白秉臣的腿上,让他抱着,自己收了两只鱼竿,挂在木轮椅上,推着白秉臣往回走:“手气不好,没钓到,今晚没鱼汤喝了。”

  白秉臣乖乖抱着那只鱼篓,也没追问另一个鱼篓的去处,顺着他的话含糊了几声,一听就知道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的。

  挂在轮椅上的两只鱼竿随着他们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像垂下的柳枝。

  已经没了人脚腕的青草掩住了湖边那只鱼篓。雨丝、垂柳都往下坠去,只有那条大花鲢尽力仰着头,在封闭的鱼篓里往上跳跃。

  “扑通——”好像有什么坠入了湖中,惊扰了湖边啄食的麻雀。

  吃过晚饭,白秉臣回了书房,继续雕刻那尊弥勒佛像。

  还有两个多月是吏部尚书曹柏的寿辰,除了一早就备下的寿礼,白秉臣寻了一块好木料准备亲手刻尊弥勒佛像送给他,毕竟,在明面上,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单单的同僚。

  年前,白秉臣才和吏部尚书的嫡女定了亲,这一两年挑上好日子就能成亲。

  白秉臣的年纪不算小了,陛下也曾有意无意地要给他指一门婚事,他借着自己腿疾的事推拒了好几次。直到吏部尚书曹柏亲自上门来探他的口风,说是自己女儿在花朝会上一眼相中了他,在家里闹腾地不行,问他能不能卖他一个老脸收了女儿在府上伺候。

  曹柏是朝中老臣,细算起来,自己当年辅佐赵祯入主东宫,也有他的提携在。再加上自古亲事都是男方上门求娶,女方上门主动探求口风的很少,曹柏又拉下了一张老脸,连名分都不要,连“入府伺候”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甚至还找到了自家老爷子的头上。

  两方就这样定了亲,白秉臣心里盘算着,照着自己现在的身子,拖个两三年说不定自己就能埋在土里,亲事也不用结了,也不用耽误人家姑娘,甚好。

  他换了刻刀,在雕那弥勒佛身下的祥云,听着江衍在一旁回报。

  “周越晚饭后去了后院老家主的住处,后院那片的紫竹林正在修剪,他也没进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了。之后出府去了街西头看热闹,宁宽跟在后面呢。”江衍照旧向白秉臣禀报“周越”一天的动向。

  梅韶刚入府,白秉臣就派了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发现除了和白秉臣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在府中乱转,没什么定性,白秉臣也吃不准他来府上的目的,只好先派人跟着。

  “今日家主不该支走我和宁宽,和他一个人呆在洗砚池的。”

  “我就是想试探他一下,本来我都快确定了他就是梅韶,可他今天没有趁机动我,我反而觉得奇怪了。”白秉臣停了手上的活儿,思索了一会儿,“我实在是想不出,对他来说,除了我的命,还有什么是他想从我府上得到的,除非......”

  白秉臣掩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除非是协恩王想要在白府得到些什么?可是他能仿得周越的一张脸那样地像,为什么还要留着耳垂那里一个破绽?他到底想不想被人认出?

  “协恩王的车队还有几日能到平都?”白秉臣回了神。

  “就这两三日吧,原本能快些到的,近日来平都的人越发多了,协恩王又是一个爱热闹的,在路上免不了会耽搁些。”

  吹了吹木雕上的碎屑,白秉臣像是因着江衍的话想起了什么:“我这几日禁足在府,倒是没留意,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要开始了,也难怪路上的人多些。”他心念微转,问道:“近日入平都的,有善易容的江湖人吗?”

  他乍一问,江衍猛地反应过来:“家主是怀疑易容来白府的那个人和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有关系?”

  自古朝堂江湖互不干涉,历代公主就算是比武招亲,也只是在世家公子里挑一挑,很少有放开到给各大江湖门派都通了消息的。

  这次的景和长公主比武招亲算得上是热闹,不少江湖客都把这比武招亲的擂台当做各家小辈切磋的机会,一时平都城里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确定参加的门派名单在礼部手里,周茂可是左相的人,我们只能自己在城中暗查。”江衍思索道:“不过真正精于此道的,也就是岚州陈家,陈家祖训不涉朝堂,这个热闹他们应该不会来凑。”

  “岚州?”白秉臣很快捕捉到这个地名,有些惊讶。

  他记得梅韶也是岚州人氏,总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吧?白秉臣放下手中的木雕,双手交叉,摩挲着右手上的扳指,这是他思索时下意识的一个习惯。

  梅韶进来的时候,白秉臣并没有发现,等到他反应过来,一个糖人已经怼到了他的面前。

  梅韶去最热闹的西边儿转了一圈,见小摊子上卖糖人的画老虎画得好,薄薄的一点糖丝三绕两绕,就变成了一只下山的老虎,栩栩如生,像皮影一般。

  “这位公子,来一个糖人?”摆摊的小贩见他盯着那只老虎,忙笑吟吟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