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梅韶盯着那只老虎,看了半天,流露出一点难得的少年气来。

  “很甜吗?”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小贩都逗笑了,只当他是哪家不谙世事,连糖人都没见过的公子,忙不迭地回道:“甜!怎么能不甜呢!这条街上就属我卖的糖人最甜,那些世家的小公子小姐都喜欢得不了。”

  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公子,看着应该是有了孩子的就又添了一句:“公子也是要买给自家孩子的?小公子定是属虎的吧,看这老虎多精神,多像小少爷啊。算着年纪,小少爷该两岁了吧,正是喜欢吃甜食的时候!”

  梅韶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来,想到白秉臣最不喜欢吃甜食,心中突然升起一点报复的心思来,想着他既然那样的宠爱周越,借着这张脸,让他吃一吃甜食也是可以的。

  这么想着,心情大好,他竟摸了一块碎银出来,也不用找,拿着那只老虎糖人就走了。

  他也没有急着回府,拿着糖人又绕了大半条街,走到青鸾台下。

  青鸾台是比武招亲的擂台,此时天色已晚,早就没人,两旁的守卫也不少。

  梅韶见自己进不去,也没有强闯,就像只是闲逛到这里一样,又举着那只糖人回了白府。

  天气早就和暖起来,跟着梅韶绕了一条街的糖人微微有些化。

  看着怼到自己面前的糖人往下滴糖稀,白秉臣皱了眉,默默地把桌子上的木雕和书籍推远一些。

  眯着眼看他嫌弃的样子,梅韶觉得很是受用,又往前举了举,示意他吃一口。

  找他的不痛快真是能让自己痛快的好方法。

  白秉臣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这个依稀还能辨认出是只老虎的糖人,为了不让它继续滴落在自己价值不菲的梨花木桌上,不情愿地咬了一小口。

  很甜。

  化了的糖人没有了那点子脆,剩下的全是腻人的甜,齁得慌。白秉臣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旁的茶,灌了一口。

  梅韶收回手,有些兴致缺缺。

  一路上,他都想着怎么骗白秉臣吃下这甜得不行的糖人,想象他为难的样子,嫌弃的样子,心里就觉得高兴。

  如今看着他吃下去,自己反而不痛快起来。

  他那样地百依百顺,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这份皮囊。他从未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温柔又顺从,留给自己的永远是那样倔强又淡漠的样子。

  看着他手上多出来的扳指,身上多出来的柔和,心里装着的人,这些细微的改变都让梅韶觉得刺眼又不甘。

  梅韶曾经以为自己拥有着一切,家世显赫,家庭和睦,而这些他理所应当享受着的爱,终如指间流沙,一去不回。他总得抓住点什么,让自己活下去。如果说自己年少时对白秉臣是懵懂的心动,现在却是一种毁灭的欲望,不想看着他一副安然又光鲜的样子,想看他狼狈求饶,看他歇斯底里,看他痛哭流涕,看他所有不曾展示于人前的模样。

  这个费劲心力想杀了自己的人,得知自己的死讯后,真的就没有一点的情绪波动吗?

  他不想这样装下去了,真想现在就撕碎这浮在表面的温情,好过在温声细语中受折磨。

  “顺师兄的意,梅韶已经死在建州了。”他毫无前文地开了口。

  虽然脸上披着一层皮,但是梅韶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是这样卑微而又赤/裸地把自己摊在了那个人的面前,他抿紧双唇,死死地盯着白秉臣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的动作中找寻什么。

  他甚至感受到一种捕猎的快感,期待着白秉臣认出自己,认出这个和他情意绵绵的人不是周越时,那一瞬的神情。

  “嗯。”轻轻的,一个字落下。

  白秉臣的脸上古水无波,他给自己又续了一杯茶,动作没有一点迟疑停顿,就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这个字就像寒冬的冰雪,将梅韶的那一点奢望浇了透底。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地冷下来,面上却笑得释然。

  “明天出去走走怎么样,想不想去看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依旧是耐心又周到的安排。

  “好啊,师兄!”

  梅韶走出房门,听见自己欢快的回应落在屋里。

  糖人早就滴得手上到处都是,梅韶随手把它扔在草丛里。他轻嗅自己的指尖,真的是很甜。

  黏密又甜腻,嫌恶着却甩不掉。

第5章 假情深

  从年前就一直酝酿着的,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终于要开始了。

  早在新年刚过,各家世家子弟,军中将领,甚至一些有头有脸的江湖客都赶来了平都,凑一凑这皇家比武招亲的热闹。

  景和长公主已经二十三了,放在寻常人家早是为人妇的年龄。可她是谋逆景王的同胞妹妹,当初景王谋反,朝野轰动,也就把她的亲事抛在了一边。新帝登基后,虽不计前嫌,封她为长公主,但有着这样的背景在,世家子弟都只敢远远观望着。

  直到今年除夕宴上,陛下酒醉,言及要给景和长公主比武招亲,择一良婿。这醉酒之言到底当不当得真,礼部尚书周茂揣测了又揣测,实在难辨,只好提着乌纱帽进宫询问圣意。谁知,还没来得及备马,宫中就传来消息,因着长公主的事情,右相和陛下在御书房大吵了一架,陛下气得立刻下旨,着礼部去操办长公主比武招亲一事。

  当今圣上未登上太子之位时,白秉臣就是他的伴读。两个人一路走来,也能算得上是一场君臣佳话。白秉臣性子和缓,即使在朝政上与其他大臣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疾言厉色,这次居然和陛下争执起来,不由地让人觉得他是对长公主情谊深重。

  白秉臣的姐姐白子衿是当今皇后,要是陛下再将景和长公主许配给他,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看着热闹的小官只是品鉴品鉴这出才子佳人受皇权威压不得圆满的故事,那些心中装着事的人却咂摸出点别的味道来。

  擂台正对面的主楼传来一阵响动,在一堆侍女的簇拥之下,景和长公主坐在了主位上。在阁楼里的人们都纷纷起身朝那拜了拜,随着礼官的主持,比武招亲正式开始了。

  坐在主楼旁边的几家世家小姐偷偷打量着这位长公主,捏着帕子,掩着嘴窃窃私语。

  “听说白相为了上面那位都敢和陛下大吵一架呢,就是可怜白相是个文弱书生,不能上台比武,抱得美人归呢。”

  “他可怜什么呀。我看可怜的是曹家嫡女吧,她可是和白相有婚约在身的,如今还没过门,自己夫君却心有所属了,多惨哪。”

  “不过,白相年纪轻轻,又温文尔雅,就算他心有所属,嫁过去日子也不会难过吧。”

  听着旁边楼吹来的几阵风,景和长公主面有不豫之色。

  坐在她旁边的少女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她环顾了一圈,有些兴致缺缺:“皇姐,国师没来吗?”

  景和长公主看了一眼她:“你找他做什么?我记得你上次差点烧了他的道观。”

  赵景宁有点不好意思:“上次那件事纯属意外,我只是好奇道观里的素斋怎么都做得那么好吃,就溜进道观的厨房里看了一眼,结果......”

  “你啊!”赵景和有些无奈,点了点自家小妹的鼻子:“景宁,皇姐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纵然陛下和你是同胞所生,对待你格外亲厚,他也不会同意你和那个人在一起的。”

  “皇姐!我可没有那么想过,我就是听说国师曾经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个大侠,想缠着他教我一点剑法罢了,你可千万别和皇兄说。”赵景宁摇着她皇姐的袖子撒娇。

  赵景宁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赵祯在入主东宫之前,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性子也怯懦了些。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对兄妹的生母苓嫔不受宠爱,位份不高,宫中的小人们总是势利眼惯了的,拜高踩低也是常事。景宁五岁的时候,和其他的几个公主一起在湖边玩,不知怎么掉入了湖中,发了一场高烧,差点没能救得回来。

  彼时赵祯已经十九岁,依旧是文不成武不就,只有在祭祀典礼上,朝臣们才能想到还有这么一个皇子,他自己也懦弱无争,成天就逗逗蛐蛐,做得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先帝就更加不喜。

  直到景宁公主落水,一向忍气吞声的人难得的发了一通大脾气,那天跟着公主后面的宫女嬷嬷全部被他扙杀。虽说他这一举动一反常态,宫中也只当他为了给自己的胞妹出气,打杀几个下人。

  可等到苓嫔病逝,在赵祯收归羽翼,争夺权势的路上,宫中那日和景宁一起湖边游玩的公主竟相继意外死亡,看惯了宫中争斗的那些老人才咂摸出这是只睚眦必报的豺狼。

  赵祯夺得太子之位,平定景王叛乱,登上皇位后,对自己这个胞妹更是万分宠爱,以至于赵景宁已经十八岁了,依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平日里又没有礼节的拘束,赵祯似乎是把自己当年没有得到的爱全部倾注在了自己这个妹妹身上,凡事都依着她来。

  在兄长的呵护下,赵景宁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主。即便她近年来总是不顾礼法,缠着落枫斋的青玄道长,赵祯也只是睁一只闭一眼。

  “身在皇家,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过你还算好,陛下那样宠爱你,以后你的婚事他定会慎重又慎重的。”

  赵景和的性子本就清冷了些,经历过变故之后,待人待事更加的冷漠,可是她对这个爱笑爱闹的小妹也是真的宠爱,在她眼里,景宁就像是一捧没有沾染过任何污秽的白雪,一片赤子之心是那样的干净纯澈。

  赵景宁托着腮,看着下面擂台下的比武,嘟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皇姐的驸马就是在下面的人里面选出来吗?要是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一个江湖客,皇姐要跟他回江湖吗?江湖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人人都提着剑,骑着马,从大漠到江南,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出过平都呢!真想出去看看。”

  偏过头,赵景和落在妹妹身上的目光带着柔情,这个孩子从那些话本子里去看这个世间,说出的话好笑又可爱。

  她收敛了神色,看向台下那些比武的人,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颗棋子,一颗笼络武将的棋子。陛下只是在用她的亲事暗中告诉那些久久把持着朝政的文官,继黎国几代重文轻武后,他要开始收归兵权,重用武将了。

  黎国看似强大,实际上几代军防的勉力支撑,在先帝处死了几家武将大家后,终于崩溃离析。当今圣上也算得上是一个雄才,至少,他用这样的方式去弥补国家的军事不足,而不是让自己远嫁和亲去维持几年脆弱的太平。

  素来文武相争,在这朝堂之上,白秉臣是文官之首。赵景和思量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这也难怪白家那个伪君子要和陛下争吵自己的去留了。

  “皇姐,皇姐,你看那个带着帷帽的蓝衣公子,是刚才那些小姐说的白家公子吗?”

  赵景和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侧楼的一个小阁里坐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公子,他微微侧着身子,似是在和旁边的少年说些什么。他的身形被帘子掩盖着,难以辨认,还是靠着他说话的那个少年,她认出是白秉臣一向带在身边的师弟周越,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真是难得。”赵景和冷笑了一声,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给那位公子送杯‘春溪溅’,他坐的位置偏,恐怕没有这样的好茶,委屈他了。”

  婢女依言去了。

  赵景和不喜白秉臣。

  她和景王曾经在梅贵妃的膝下养过一段时间,承她的情,在梅家获罪之后,她暗中周旋,却也只保住了梅韶。白家借着梅家为踏板爬上如今这个位置,实在是让她觉得恶心。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有这样心机手段的人绝不是池中之物。

  在景王反叛之时,她就告诉过自己的兄长,如遇白秉臣,不用招揽,先杀之以绝后患。

  之后,白秉臣为了给赵祯争取时间,独身一人进入景王大营进行游说,景王当场赐他一杯毒酒,他也算是有胆量,毫不犹豫地饮下了,谁知赵祯带兵及时赶来,还带来了当今圣手同悲谷的季蒲,白秉臣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不过毒素入侵,他的双腿也因此而废。

  最近这个右相很沉不住气的样子,从御书房和陛下争论,到如今不顾禁足私自跑出来,一个从不逾礼法之人,三番五次地做出这样的反常行为,是真的因为怕陛下重用武将对自己的地位有所影响,还是借着这个由头想做些其他事呢?

  赵景和心念微转,她置身事外,有些朝中事看得比身在其中的人要清楚得多,但她并不准备插手管这些闲事。兄长获罪后,她的人生已定,只要能够让自己把女子书堂办下去,她倒是不在乎做一颗上位者的棋子。

  “白公子,长公主赐茶‘春溪溅’。”婢女恭身上前。

  白秉臣惊讶之余,还是摘下帷帽,示意宁宽扶起自己,向主楼遥遥一礼后,才接过茶,细细品了,回道:“谢长公主赐茶。”

  婢女行礼后退下,宁宽才又扶着他坐下。

  “素闻景和长公主性清冷,少垂青眼,今日对师兄这般不同......”坐在旁边的“周越”幽幽地开了口:“师兄可还真是艳福不浅,不知是这平都中多少春闺梦里人啊。”

  白秉臣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若不是陪着你来看热闹,你师兄我想必也遇不上这么一遭。”

  宁宽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他不知道这个假周越为什么要天天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缠着主子,可是白秉臣竟然也默许了,默许了他进出自己的书房,默许了他在府中胡闹,甚至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原则,还在禁足时期就偷偷跑出来陪他看比武招亲。

  白秉臣对他的包容和溺爱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就连看着他的那双眼温柔地都能掐出水来。要不是每天晚上要向主子禀报“周越”一天的行踪,他都快以为白秉臣是真的对这个人情根深种了。

  除了他和江衍知道一点内情,府中上下已经传遍了闲言碎语,就连管家季叔都揪着他一顿责问。

  流言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白秉臣的父亲倒是一直安居在后堂的竹林里,没有一点要过问家香火传承事件的意思,这让宁宽不由对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老家主有了一点好奇心。

  实际上,白府的下人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人姿态暧昧了些。也难为了向来自己院子都很少出去的白秉臣这两天都要把整个白府跑遍了,整个府里的下人都撞见过他们。

  宁宽在一旁看着,这场戏,真真假假,似乎已经分不清了,或许白秉臣要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也是会这样温柔又贴心和他相处的。

第6章 旧时怨

  因着是比武招亲的第一天,擂台上的对决实在是参差不齐,要么就是单方面的碾压,一招就将对面扫下台去,要么就是两个菜鸡互啄,打了半响也分不出胜负,打得台下的看客都困倦起来,喝着浓茶,磕着瓜子都压不住他们昏昏沉沉的睡意。

  “下一场,晋西军凌澈对玄天盟郑舒!”

  随着礼官的这一声报幕,沉寂许久的人群又重新活跃起来。

  晋西军是黎国四大军之一,赵祯亲自领兵长驱景王大营之时,就是靠着晋西军候吴策的支持。

  吴策授意晋西军统帅凌澈带兵自晋西一路深入,他攻破景王三十二道关口,一把长戟挑下景王手下十七名悍将,直接送赵祯入了景王营帐,生擒景王赵珏,从此一战成名。

  立此大功之后他却拒了赵祯的封赏,依旧回了晋西军营中。

  赵祯登基后,边防时有骚乱,凌澈带兵平定,大小一十四战,从无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