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28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赵祯抿紧双唇,眉头紧锁,似是犹豫着是否该落子。

  隐隐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无我都闭上双眼养神,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他睁眼看去,赵祯竟是舍了一片活地,换了地方落子。

  “既然朕是执棋者,就不会有那么一天。”赵祯神情松动下来,微微笑着请无我落子,“请。”

第40章 见天日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在揽味阁的飞檐上跳动。

  今夜前厅里没有林老板爽朗的笑声,就连人声鼎沸的堂客堆里都生生添了几分寂寥。

  依旧穿着午时单薄的衣物,林如苇已经站立在高阁上许久。

  随着日落西斜,太阳收回最后一点亮光,灯笼次第在长街上点起,续上那点光,仿若这平都目之所及,日夜街巷光辉,没有半点黑暗的角落似的。

  “陛下还是松了口,允准挖馆,过了今夜,她们就能依次还家。”

  等到林如苇反应过来,梅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他难得的流露出一点温柔的关怀:“你......还好吧。”

  向来巧笑倩兮的林如苇眉间爬上一丝愁绪,她的目光飘得很远,并没有落到实处,轻声道:“若不是庄主,我现下也是那棺中的一具枯骨,名册上的一笔交易,比起她们,我过得太好了。”

  她想起数年前,自己满怀欢欣,以为要嫁得良人的夜晚,一乘花轿,花钿红妆,却在出城后喜嫁变冥婚。

  她不敢相信,父亲因为在外欠了赌债,就把自己卖给鬼市,她更惊异的是,抓着粗壮的钉子,毫无怜悯地把自己钉在棺椁里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

  剧烈的疼痛顺着四肢百骸流淌进全身,自己被重重地按压在棺椁里的男尸旁,腐尸就躺在身侧,奇异的臭味混合着血腥味都抵不上自己心中的害怕。

  在庇护人间的佛像下,她哭喊着,奋力挣扎着,无人听见。

  按压住自己的胸口,林如苇深吸一口气,即便时隔数年,伤口早已结疤,却在今日隐隐作痛。

  “当年虽机缘巧合下救下你,可我不能在平都久留,也没能揪出凶手。这次抓住幕后之人,也是你在背后一力促成。”梅韶瞥一眼在角落里堆着的彩礼,那是陈满家送来的。

  “等过了这段风声,就把它们悄悄处理了吧,放在你的揽味阁里实在太晦气。”梅韶冷冷道。

  这些年来。林如苇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掌控冥婚的背后势力,直到梅韶回都前一旬,她才抓住点踪迹。

  年前勤远伯家的吕雁在花灯节失踪,除了陛下钦点的人寻找,她的闺中好友景和长公主也在暗里搜寻,就在两月前,平都的一家当铺里出现吕雁的一对贴身耳环,赵景和得了消息,买下那副耳环,却没能追查到什么踪迹。

  百姓见到官兵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谁敢说实话,还是林如苇托人从那当铺的老板口中挖到了些东西,锁定卖吕雁首饰的是陈家庄上一位富户之女,陈绮云。

  几番探查下,林如苇发现她偷卖首饰竟是为了和自己的情郎——京兆府尹的儿子严长嗣私奔。可严长嗣哪里会为了一个普通女子抛下家业,嘴上答应得好听,在私奔当夜根本没来,害得陈绮云被父亲抓了回去打了个半死。

  趁陈绮云伤心欲绝之时,林如苇安排小檀在她身边若有若无地说起葬剑山庄的名头,告诉她若是有什么不平事,可以去向庄主求剑杀仇。

  刚开始她只是当做话本里的江湖故事听,解一解自己被抛弃后凄苦的心境。

  可随着林如苇设计和陈平偶遇的“惊鸿一瞥”,她渐渐发现自己父兄的不对劲。父亲三天两头地往周叔那里跑,兄长也成日里呆在揽味阁里。

  即便心中隐约有些怀疑,可陈绮云自恃手握范鸿信的把柄,即便没了严长嗣这个依靠,自家的这个生意怎么都不会打到自己头上,直到父亲一日带一个男人回来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那男子面白无须,进了屋一双眼睛直溜溜地往她身上打量,声音掐着尖儿还带着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就连父亲也随之笑得开怀。

  陈绮云的脸霎时青白交杂,这样的眼神,在她将吕雁骗出来赏花灯时,在范鸿信的脸上也看到过。

  这是一种得意而满足的神态,像极了长辈替子侄相看人家的模样,可又莫名多了一丝残忍和悲悯。

  像是在看着一个必死之人。

  陈绮云的这颗心都随之颤抖起来,吕雁被钉在棺中的模样明明在一年的时间里消磨得迷糊不清,却在此刻霎时翻滚上来。

  大红的喜服下是凄厉的哭喊声,吕雁被人死死地按住,匕首划破她的手心,滴落在酒碗中,和死尸的黑血混合在一起,再灌入她的喉中。

  饮此合血酒,阴阳两不隔。

  她的嘶吼声渐渐低沉,是沾了鸡血的红线在她的唇间密密麻麻得爬满,一针一针,直到哭声稀碎,又淹没在她的喉间。

  粗壮的定魂钉沉闷地穿过皮肉,凿透棺木的声音钝钝响起——咚咚、咚咚,引得破庙荒树上的乌鸦争相应和。

  陈绮云就远远地在破庙门口听着,杂草间有东西忽闪忽闪的,是吕雁挣扎时掉落的耳环。

  一对耳环上的红宝石就躺在荒草里盯着她,像极吕雁看她的最后一眼,带着怨恨和痛苦,静静地注视着她。

  陈绮云亲眼目睹吕雁死去都没有的害怕和慌张,却在得知自己被作为弃子冥婚时,和吕雁感同身受起来,她感觉自己此刻仿佛附身到吕雁的身上,尝到了刻骨的绝望和无力的挣扎。

  她跌坐在地上,俯身哭泣起来,直到脑中划过小檀说过的话。

  葬剑山庄!只有葬剑山庄能够救自己,她要活下去,她必须得活下去!

  她有秘密,她知道父亲是鬼市的商人,她知道兵部尚书范鸿信这桩不干净的往事。

  这些足够她求得一把阴鬼剑,把这些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都杀干净,只有她能活,只有她配活!

  陈绮云未干的泪还挂在脸上,笑意却爬上她的嘴角。

  她本就寥寥无几的愧疚心更是消失殆尽,是吕雁不够聪明,听信了自己,更是她怯懦可欺,挣脱不出这样的命运,不像自己,只有手执利刃,下得了狠心才能成全自己。

  成群的火把照亮郊外的一片荒地。

  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地方如今却被官兵们密不透风地围拢着。

  已经站了一个时辰的赵景和一动不动,眼中的神色明灭莫辨。

  眼见着挖上来的泥土已经在一旁堆成小山丘,梅韶知道自己在揽味阁耽搁得久了些。

  “我替你查过了,是凌澈的上书,让陛下改了主意,准许开棺。”

  凌澈回晋西不过三日,吴策病逝。之后,吴策传爵位给凌澈的表文跟着凌澈这个新任晋西候的请安折子,快马加鞭到了赵祯的案头。

  折子中重墨落在结尾的“问长公主安好”无声地回答了赵景和新婚之夜的质问。

  他愿意以晋西的兵力作为后盾,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赵景和的神情终于随着梅韶的话略微松动,开口却没有提及凌澈分毫:“我还未来得及恭贺你荣登兵部侍郎。”

  梅韶的目光飘到土里那已经露了头的棺椁上,范鸿信当真是对死去的儿子上心,就连棺木都是上好的。

  “我记得陈绮云给勤远伯夫人的信中并没有一对耳环。”

  是梅韶亲手去荒庙里了结陈家,布下罩住范鸿信的网,她写的书信自然早早过目。

  “是我放进去的。”赵景和注视着正在往上拖拽的棺木,脸色阴沉下来,“景王......”

  她顿了一下,苦笑着改口:“是罪臣赵珏兵发平都的时候,假借挟持当今皇后白子衿,以她的首饰威胁陛下,他果真方寸大乱,后来还是白秉臣深入营帐,稳住局面。只有让陛下忆起当年的无力,他才会稍稍对同样深陷困境的吕雁有那么一丝怜悯之心,陛下的心,向来只朝着自己在乎的人。”

  “没想到陛下还是个情种。”梅韶嗤笑道,“范鸿信也是个情种,昔日对着何夫人深情款款,有了儿子范成章。之后为了迎娶严家女入门,何夫人竟暴毙了,严蓉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继室,他依旧是情深款款。可见这嘴上挂着的情爱是最靠不住的。”

  不顾梅韶言语中对陛下的嘲弄,赵景和问道:“鬼市那头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真像见了鬼似的,一夜之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抓着些贩卖冥婚红烛和纸钱的小摊小贩,我查过,都是祖上就做纸烛生意的平都人,没什么可疑的。魏鹏举也是立功心切,巴巴地要抓那几个人顶罪,我让人私下放走了。”

  赵景和的目光转过来,落在梅韶的脸上,流连了好一会,才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最大的缺点是心软。说得好听点是侠义,说得难听些叫懦弱。即便是经历了这么一遭,你还是透着当年的傻气。”

  “外头看着狠厉,内里却柔软。”赵景和轻笑一声,“这个样子,你可斗不过白秉臣。”

  梅韶丝毫不在意她的话:“无关之人不当承受无关之责,即便我万般不幸,也不能将心中怨愤加诸在外人身上。我一直清楚,自己要对付的是谁,该狠心的是谁。就算做个搅得平都天翻地覆的疯子,我也不愿做随意攀咬的疯子。我不是陈绮云,不做失心人。”

  赵景和看着他的侧脸,没有接话。经年的磨砺依旧抹不去他眼中的华光,他站立在此,风姿如故,丝毫不减当年风骨。

  多少人也曾一腔热血、满身傲骨,却在黑暗中浸泡地久了,也与黑暗化为一体,不分伯仲。

  他的张扬和明亮只是深深掩在心底,却从未有一刻丢失。

  “开棺!”

  厚重的棺木随着官兵的呼号应声落下,露出里面两具腐烂的尸首。

  白骨森森,已全然分辨不出伊人旧时模样。

  赵景和强忍住悲痛,捂着嘴靠近棺木,只见棺木的一侧有深深的、带着血迹的指甲印,那是吕雁无声的、痛苦的抽泣与呐喊。

  看着她从合葬的墓中被分离出来,掩盖在一旁的白布下,赵景和却依旧感受到有根隐形的线正牵扯着吕雁,牵扯着那深埋在地底,无名无姓的尸体,拖拽着她们,去向无间地狱。

  东方既白,旭日缓升。整个平都依旧安睡着,没有人在听她们暴露在天光下,嘶喊着的“不愿”。

  只是天光乍破后,街道人潮往来,喧闹如常。又是平都的一个好天,一如既往的好。

第41章 君臣隙

  赵祯今日险些在早朝上发火,憋着一口气,直到回到勤政殿才撒出来。

  他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砚台朝着还未站稳的白秉臣砸过去。

  白秉臣低眉顺目,没有躲避,砚台堪堪擦过他的眉角,擦破一大块皮,渗出血来。

  “我看你是疯了!”赵祯看着他额间流下的鲜血,恨恨道。

  额间的血迹顺着眉宇落下,白秉臣也只是轻皱着眉头,声音坚定得不容拒绝:“臣恳请降位,前往沧州防汛治水,将功折罪。”

  “你给朕闭嘴!”赵祯有些气急败坏。

  白秉臣并不顾他的怒喝,依旧道:“臣身为百官之首,未能及时监察前兵部尚书范鸿信的劣举,实在有负陛下所托,还请陛下能够允准臣卸除重任,去沧州体察民生疾苦。”

  “收起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准备放下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朝堂基业,一走了之吗?”赵祯死死地盯住他,捕捉着他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沧州汛期,不过短短两月。防汛完毕,臣自然会回来,难道陛下是在暗示臣,只要臣去了沧州,这朝堂上就没有臣的立足之地吗?”

  在他盛怒之时,白秉臣还在轻飘飘地说笑。赵祯只觉得一口气悬在胸口,上下不得,噎得他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静默了好一会,赵祯才咬着压蹦出几个字:“是为了梅韶?”

  提起他的名字,白秉臣眸光微动:“臣说过,他不会待在平都。”

  他抬起眼,毫不顾忌地和赵祯对视:“陛下以为外派他去沧州,让他积累势力后重回朝堂,臣就无可奈何?”

  “臣不会任由他做大,做大到我无法掌控的地步。陛下应当知道,遇到这样的局面,臣习惯把势头掐灭在萌芽里。”白秉臣少有这样直白的时候,说出的话更是不顾人臣之礼,眼中还隐含怒火。

  赵祯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你还是在怪朕把他召回平都?”

  “是。”白秉臣回答得干脆,话中有对峙的意味,“是陛下忘记曾经答应过臣,梅韶永远不会是赵家手中的一把刀。”

  克制出住自己心中的溢出的不满,白秉臣捡起摔在地上的那方砚台,仔细地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迹,将它轻轻摆回赵祯的书桌上,取了掷在一旁的墨,替他研磨,姿态放得很低,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臣可以做赵家的一条狗,为赵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梅韶不行。”

  赵祯抓住他研磨的手,目光锐利:“这么多年,朕一直想问你,若不是当年众皇子中只有朕与先帝有龃龉,你会不会选择更易上位的景王?”

  白秉臣温和一笑,流淌下的血渍刺得他微眯了眼:“忠臣不事二主,臣只会选择陛下,也只有陛下可选,陛下亦是如此。”

  “先皇临终前召你入内,到底说了什么?”赵祯瞥见他手腕上的细痕,心中一颤,移开手,问出这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问题。

  白秉臣放空双眼,似是透过眼前的血色看见那位卧在病榻上的帝王,嘴角扬起:“先帝对臣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的一片丹心一直向着陛下。譬如昔日的帝王之死,又比如如今的辅帝阁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