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29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臣愿身入虎穴、以身饲虎,可梅韶不能。陛下应当知道臣的底线,此次沧州之行还望陛下恩准。”白秉臣双手奉上赵祯批阅奏折的朱笔,恭敬道,“前车之鉴,还望陛下记之、念之。”

  他托笔的双手稳稳地停在赵祯面前,没有半丝退却之意。

  赵祯注视着这个一向温和有礼的臣子,以一种绝不退让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眼前恍惚,仿若是回到白秉臣选中自己的那天。

  彼时几大参与苍山事变的武将都已处置,前朝动荡,后宫也不安宁,梅贵妃自刎而亡,尸骨未寒,宫中的各位娘娘就已经惦念着如何爬上贵妃的宝座。

  没有人想起,已经二十六的皇子赵祯连个像模像样的太傅也没有,只能去太学里蹭课。

  小时看不懂人情世故,他也就傻乎乎地每日不落地去了,待到大些,能看懂周围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赵祯就不愿再踏入半步。

  反正去与不去,没有人在意,教书的太傅不会留意,许久未见的父皇更不会查问自己的功课,唯一对自己真心的母妃早已香消玉殒。

  他好学上进得不到一句夸,他粗俗下流也无人教养。他是这高楼金阙中最不起眼的皇家血脉。

  学什么孔孟之道,还不如在草里抓虫子玩。

  他低声念叨着,蹲在草堆里,伺机想要抓住一只与草色融为一体的蚱蜢,眼见已经握在手中,却被一道声音吓得松了手。

  待他回过神,那只蚱蜢早已淹没在一片烟绿中,连声息也没有,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赵祯不耐烦地回过头,看见白秉臣就站在离自己两三人的位置,不顾自己不雅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臣参见瑞郡王。”

  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污泥,赵祯起身随意地在衣衫上抹了两把,无意地撇过去一眼,却在看到白秉臣蓝色衣襟处深深浅浅的点子,停滞了目光。

  那好似是血迹......

  赵祯暗里思忖,又打量着着白秉臣的神色。

  看来他是来得匆忙,连带血衣物都没来得及换,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焦急的神色。

  想起白秉臣近日在审理苍山谋逆一案,莫非这血迹是从诏狱沾染过来的?

  赵祯看着他半响,才发现自己也被白秉臣注视着,只是他的目光太过谦和有礼,让人很难感受到被打量的不适。

  赵祯收回目光,等了半响,见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又蹲在地上去寻蚱蜢去。

  “近日陛下身体不适,郡王殿下不用去侍疾吗?”轻轻的一问落在赵祯的身后,却引得他的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父皇命你来召我的?”赵祯没有回头,手上无意识地揪着野草。

  能够侍疾在君王身侧的皇子,几乎是内定的储君,赵祯一时不知白秉臣说出这样的话,是单纯的一句谈笑,还是在试探自己什么。

  “就算陛下没有召见,瑞郡王想要在陛下病榻前尽一份孝心吗?”

  白秉臣看见赵祯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这个被遗弃的皇子慢慢地站起来,看向自己的眼中隐隐有光。

  他就像是一指荒野中的孤兽,混迹在野狗堆里,落魄地让人忘了他原本是一匹猛虎,直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才发现他眼中隐隐藏起的野心就要按捺不住。

  “臣愿意效劳,替殿下全了这份孝心。”

  有风声朔朔,越墙而来,吹起白秉臣的眼中的眸光。

  他惊走了蚱蜢,却赔给赵祯整个天下。

  都怪自己这些年来看惯了他谦和的眉眼,几乎以为他是个良善之辈,快要忘了他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本就衣裳带血。

  他向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只是在那副皮囊下待得久了,几乎要人忘记,那内里潜藏着一只虎视眈眈的恶鬼。

  赵祯伸手握住朱笔,骨节捏得泛白,看向他的眼底:“你这是在威胁朕?若是朕今日不准,你是否也会像诛杀先帝一般了结了朕!”

  “臣不敢!”白秉臣跪服在地上,声音中没有半点惧怕的情绪。

  无形的压迫感在两人之间流动,等待着有谁的话可以打破僵局。

  凌乱的桌子上,奏折压着几张信笺,赵祯瞥见那上头的蚱蜢,心下一软,轻叹道:“罢了。”

  他做出了妥协,拿起朱笔在白秉臣请求沧州防汛的奏折上准了批复。

  朱批还未干,这鲜红的字迹像是压在赵祯的心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朕放纵梅韶私下刑供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他已然不是当初的那个梅韶了,即便朕愿意让你去,你也不一定能撼动得了他。可你的性子总是这么倔,认定的事从来不肯松口,你要记住,若遇险情,以你的性命为重,再大的事情,有朕给你兜着。”

  “沧州路远,你要活着回来。”赵祯一字一句,殷殷嘱咐。

  出了朝堂就是江湖,倘若有心之人设伏,山高路远,林深丛密,哪一处都是能要了人性命的地方,赵祯实在是担心白秉臣会一去不回。

  听着他谢了恩,赵祯忽觉疲倦起来,连带着声音都弱了几分:“中元想必你不在平都过了,趁还未离都,去藏书阁抄几卷经书,等到了日子,朕替你烧给先帝,也算是替你积点福分。”

  白秉臣站起,心中划过一丝酸楚,这上头坐着的是他跟随六载的君王。若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境,自己也不愿用先帝的逝去来威胁他。

  直到白秉臣收了奏折离去,赵祯才挥挥手,识趣的福顺贴心地奉上一盏热茶。

  赵祯却端在手上良久,没有入口,他怔怔地看着桌上缺失一角的砚台,默默道:“福顺,或许真的是朕错了,朕不该召梅韶入都。”

  “陛下天纵英明,怎会有错处。”福顺见他心绪不宁,只好顺着话哄道。

  “你不觉得,梅韶入都后,白卿变了许多吗?”

  赵祯只远远看一眼,就发觉白秉臣惯常敛在眸底的计较、藏在心底的冷静自持早已在崩塌的边缘,只是他这个局中人依旧茫然未知。

  “沧州提防稳固,难以被水患冲破。只是白卿心中堤防......”

  赵祯苦笑着抿了一口茶,透着氤氲的水汽,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一一闪过。

  白秉臣是个习惯隐忍的人,在先帝面前、在赵祯面前,他都伪装得太好,可克制得太久,心中的堤坝早就被无声的虫蚁啃噬出许多小洞来,只待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心墙便会立刻轰然倾塌。

第42章 腕上疤

  出了勤政殿,双喜引着白秉臣去了藏书阁。

  今日史官休沐,偌大的藏书阁里空无一人,送了白秉臣一室清净。

  双喜弓腰送白秉臣入内后便在藏书阁门外守着。

  方才还晴朗的天随着白秉臣手下的经卷一打一打地堆起厚度,竟稀稀落落地飘起细雨,他放下手中的经书看向烟雨朦胧。

  斜密的雨丝落了几点在抄写好的经卷上,洇开一点墨色,他依旧浑然不知。

  抄写了半日经书,白秉臣的脑袋有些昏沉,连看向落雨的眸都蒙上一层迷茫。

  桌上的篆香燃了大半,清淡的檀香混合着微凉的水汽,缠绕上他的脸颊轻拍,白秉臣回过神来。

  见抄写好的经卷已经打湿了一个小角,他手忙脚乱地去关背后的窗户。

  一阵风过,吹起幔帘,白秉臣余光瞥见书架间有个人影,可等他再凝神去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伏案久了,眼前起了幻影。

  活动一下已经疲累的手腕,白秉臣站起来去和被风吸住的窗户争斗了一番。可方才抄写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他腕力虚浮,一时间竟关不上。

  “大人可需帮忙?”

  熟悉的声音隔着幔帘陡然响起,白秉臣一晃神,手上脱力,被窗户边缘划了道口子。

  细长的口子渗出一滴滴血珠,白秉臣却顾不上,只听得梅韶的声音再次响起:“下官是新任兵部侍郎,今日是来查阅些沧州水患治理的文书,本不想惊扰史官大人,只是见史官大人似乎有了些麻烦,才斗胆询问。”

  在落枫斋时,青玄曾向梅韶提起,记载巫族事迹的《平州记》就在藏书阁中。此前梅韶没有官职,不便在宫中行走,如今他借着查阅沧州历年防汛宗卷的名头,意欲探查一番。

  黎国朝堂敬重史官,每代帝王都以编撰史书为荣,赵祯也不例外。

  史官可以随意进出藏书阁翻阅书籍,书架旁更有隔断座位,垂幔下垂,给予他们足够私密的撰史空间,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打扰。

  梅韶进来前,门未落锁,也没人守着。他没想到,本是史官休沐的日子,居然还有人在。

  见帷幔后的身影关窗有些吃力,他看了半响还是开了口。

  知道梅韶把自己错认成了史官,白秉臣并没有回话。

  停了半响,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白秉臣从帷幔后伸出手。

  一双素白的手摊在梅韶面前,过于消瘦的手上隐隐泛起青筋。

  梅韶愣怔在当地,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伸出手腕让他握住。

  为保史官不受外界人事干扰,依黎国圣祖法定,任何人不得窥探史官编撰,即便是赵祯本人,也不知是哪位史官负责哪段史籍造册。

  梅韶不敢掀开帷幔,只好侧着身子,任由白秉臣带着他的手,放到窗沿边的把手上。

  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幔,白秉臣注视着这个离自己只有咫尺距离的人,连呼吸都不由地放缓,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收去利爪的梅韶安静地像个猫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白秉臣伸出食指,隔空细细描绘着他的侧脸,想象着他的模样,不由弯了唇角。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敢肆无忌惮地将炽热的目光投向那人的侧脸。

  即便六年梅韶并不在眼前,可他日日夜夜都在白秉臣心中慢慢滋长着,他想象着梅韶长大的模样,想象着他的明眸会更加潋滟,想象着他原本有些奶膘、透着稚气的脸会变得有些棱角,想象着原本和自己一般个头的人会拔高不少。

  依着白秉臣所想,梅韶确确实实在他心中慢慢抽条长大,直到他再站到自己面前,竟与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样子并无半点分别。

  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的恐惧,都在此刻被慢慢打磨得平静下来。

  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能够触碰到的地方活着,就够了。

  “咔哒——”窗户关上了。

  顺着梅韶的退身,倾斜着的帷幔重新平顺地垂下,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梅韶抽出手,不自在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举手之劳,可他却感到隔着帷幔的那双眼还死死地盯在自己身上,连带着被触碰过的手腕都变得异样起来。

  “不知大人那里可有一本《沧州水路记考》?”

  按照青玄和自己说的位置,梅韶并没有在书架上搜寻到《平州记》的影子,想着这屋中除了自己,只有帷幔后的的一位史官,不由地想试探一番。

  帷幔里传出一阵翻页的的声音,不多时,一本书送了出来。

  确是《沧州水路记考》。

  梅韶抿抿唇,想要问《平州记》的下落,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伸手接过书,瞥见那人的手腕处有一道细长的暗疤,眸色微暗。

  抱着那本书,梅韶再没有理由逗留,只好离开。

  白秉臣的眼落到压在经书下的《平州记》上,他今日在藏书阁中想起无我的话,鬼使神差地拿了这本书,却还未翻看,此时倒是有闲空翻上一翻。

  原本只当那老道信口开河,说得是些野史故事,可越往后翻看,白秉臣的眉头锁得越紧,心中的疑窦也渐渐清晰起来。

  其中只有一卷写的是无我老道念叨的巫族之事,说的是在黎国开国皇帝穆德帝征战地方之时,仰仗着的是辅帝阁先生的智计和巫族族长的巫蛊之术。

  巫族生于黎国南部烟瘴丛林之中,为族群发展,在穆德帝征战时自愿成为其手中利刃,依靠巫术迷惑敌军,蛊术控制己军。

  下过虫蛊的军队英猛异常,在沙场上可以一敌百,不知疲倦疼痛,直到血流而亡,仍手握兵器厮杀。

  巫族崇尚血脉,只有巫族的族长才有能力行此巫蛊之术,以自身的血喂养蛊虫,喂食将领,才能发挥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