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38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白建业天蒙蒙亮时才回到府中,只一夜,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眉宇间透出深深的倦意,连走进书房时都脚下不稳,吓得老管家蒙叔忙上去扶住他。

  “家主?”他把白建业扶到椅子上坐下,绞了块手巾让他清醒清醒。

  穆昭帝赵郢和辅帝阁阁臣卫洮都不是善类,白建业紧绷着和他们交谈了一夜,现下陡然放松,感到后续疲乏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看着蒙叔带着关怀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白建业自嘲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不知怎么,就感到力不从心起来。”

  见他有些厌世的情绪在,蒙叔心疼道:“老爷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累了可以歇歇,还有公子在呢,老爷没有完成的事儿,公子会替您做完的。”

  想到白秉臣,白建业的眼中流露出一点柔和来,他看向虚空,似是在看一个长久未见的故人,嘴角带着浅笑:“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初芙,生得好看,懵懂得像是林间的小鹿一般。可他没有初芙当年的活泼,性子看着沉稳些。”

  “公子性子是随了老爷,夫人当年在府上的时候,府里那个热闹啊,平日里也像过节一样,府中上上下下都欢欢喜喜的......”蒙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止住了话头。

  没有他言语,书房里一片安静,就像白府一样,抽去鲜活的气息,长久地浸泡在死气沉沉的寂静里。

  “我确实没有做到一个为人父的责任,初芙怀着秉臣时,我也没能陪在他们身边,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恨着我的。他骨子里和他娘一样倔强,我真怕他在这官场上......”白建业收了话头,抿紧双唇,似是意识到是自己让他步入危险的,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蒙叔觑着白建业的脸色,斟酌道:“那老爷又何苦要去试探公子呢?那一脚踹得可不轻,老奴看着都心疼。”

  白建业叹了一口气道:“本还想着时日长久,许多东西可以慢慢地去教他,谁料变故陡生。心机和谋略可以以后慢慢养成,可他要是与我不是同心同德,那也没有什么教导的必要了。他在祠堂还安分吗?”

  “按老爷的吩咐,给周越通了个信儿,他果然去看了公子。”

  “有说些什么吗?”

  “他让周越去岚州给梅韶通风报信去了。”看着白建业的眉头微微舒展开,蒙叔的眼中带着笑意,知道白秉臣算是过了自家老爷这关。

  “我去见见他,有些事情,还是要尽早知会他比较好。”白建业也顾不上一夜未睡的身子,往祠堂而去。

  一夜阴冷,白秉臣靠在墙头,迷迷糊糊地,困倦夹杂着心事,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半梦半醒间全是冲天火光和兵戈铁马。

  朦朦胧胧中,一束刺眼的光正打在他的脸上,白秉臣猛然惊醒,发现祠堂的门开了,父亲就跪坐在牌位面前。

  “父亲?你......”

  白建业似是知道他要问些什么,冷声道:“我已经将证据如数呈交给陛下。”

  他看向目怔口呆的白秉臣,又道:“你派周越去了岚州?”

  白秉臣一言不发地盯住他,眼中有微光闪过。

  “你应当清楚,我现下派人去截下他还来得及。”白建业站起来,慢慢地清理溢出的香炉灰,自己重新点上一炷香,拜了拜。

  白秉臣从未感到自己有这么冷静过,他扶着墙面站起来,走向白建业,“父亲想让我做什么?”

  他明白白建业没有把话说死,就是给自己一个谈论交易的机会。

  白秉臣双拳握紧,面上却表现得毫不在意,轻描淡写道:“是想让我争得什么官职,还是为白家挣得什么荣光,父亲想要的,是什么?”

  只可惜他的镇定太浮于表面,白建业瞥一眼,就能看出他藏在眼底的紧张和在意。

  白建业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子,一双深沉的眸子盯住白秉臣的眼睛,似要看到他的心中。

  被凌厉的目光盯得有些心里发毛,白秉臣强按住自己想要躲避的目光,毫不惧怕地回视着。

  在短短的几年相处中,白建业流露出来的目光总是淡淡的,看向一个人也总是轻轻地扫过一眼,分寸拿捏得很好,既不让人感到轻视,也不让人觉得冒犯。这样赤/裸裸的直视很是少有,像是在打量一个什么物件,充斥着攻击性。

  “你在意他,在意梅家,在意那些昔日的同窗好友们。你怕失去,甚至不惜忤逆我。你的眼中有对我的恨、怨、还有......不齿。”白建业轻笑着,收回目光,“这些都是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的,在你没有能力护住自己在意的东西时,我劝你最好是收敛住眼中的情绪,你这个样子,简直是在告诉我你的软肋在哪里。”

  “越是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就越不要先开口提出交易,你太沉不住气了。”白建业嗤笑着,朝外头喊了一声:“蒙叔,让人去把周越绑回来。”

  白秉臣慌了,脱口而出:“父亲!”

  没了强装出来的淡定,话中都带了些服软的意味。

  而白建业似乎很是忌讳他妥协的样子,伸手掐住他的下巴道:“把弱点暴露在自己不能左右的人面前,是大忌,而在放了狠话后又姿态绵软,是愚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谋逆是真,身为人臣,你为什么要去给谋逆之子通风报信?”

  “那对父亲而言,何为忠君,何为忠臣?”似是被白建业连番话语击中激怒,白秉臣打落钳制住自己下巴的手,质问道:“父亲参与谋逆,已是不忠,进而出卖旧友,是为不义,父亲做了不忠不义之人,还要来问我何为忠义吗?”

  “父亲有事瞒着我。”白秉臣笃定地把话说出口,经过一夜的反复斟酌,他在白建业的话中找到了矛盾之处。

  “昨夜,父亲真的想要悄悄回府,不被人察觉,为什么要绕路经过我的书房,在我发现信件之后,还任由我翻看,不予阻止?”

  面对白秉臣的反击,白建业眼中的薄怒竟渐渐平息下来,他没有插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白秉臣的质疑。

  “父亲要是真的想命人把周越带回来,大可不必提前知会我,况且,在外头的人并不是蒙叔。父亲是有意在试探我对谋逆的态度?”

  从昨日父亲的反常举动到今日的步步紧逼,白秉臣隐约能感受到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隐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样的事,让与皇家有着姻亲关系的梅家选择谋逆,世代在马背上拱卫疆土的钱柳两家跟随其后,就连父亲这样明哲保身的文官也参与其中。

  据白秉臣所知,梅贵妃虽深受皇上宠爱,可从未有过子嗣,膝下也不曾有长久抚育的皇子,梅家不可能为了夺嫡逼宫,钱家和柳家更没有什么明面上支持的皇子,那他们的谋反不为谋求上位,倒更像是......清君侧?

  这些本是白秉臣一夜的推想,可在今日见了父亲的态度后,更是信了几分自己的猜测。

  黎国国君世代信奉辅帝阁可治国安邦,自开国皇帝赵和裕起,阁臣的地位是远远高于普通官吏的。无论是外敌还算内政,阁臣的意见在皇帝的心中都有着举足若轻的地位。

  白秉臣修撰三年史书,对黎国世代的阁臣也有大致的了解。即便史书上对待辅帝阁的都是溢于言表的赞赏之辞,可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一个事实:自黎国第四代君主穆烈帝禅位后,辅帝阁选出的阁臣一代不如一代。

  稍微好点的顶多嚯嚯自己,做些访仙问道的春秋大梦,顶多算上个不务政事,可要是摊上个祸乱朝纲,左右君心的阁臣,那就是置国本于险地了,比如伴随君驾的当朝阁臣卫洮。

  穆昭帝赵郢刚登基时,卫洮还能算得上是个贤臣,提出的民生策论也颇有成效,保了赵郢十几年稳坐帝位。可随着权柄下移,卫洮愈发张狂起来,打压武将,兴修土木,蛊惑君心。

  可他也是个聪明人,从不过于出头,都先私下说服赵郢接受自己的政见,等到皇帝的诏书颁下,有意见的大臣们也只能干瞪眼,顺从地听取君命。

  而苍山是开国志中辅帝阁诞生的地点,是每代阁臣由仙谕选出的地方。几位世家叔伯选择陛下在苍山行宫时发起兵变,或许正是存了一网打尽的心思,他们要除去的不只是一个卫洮,而是整个辅帝阁。

  想到这里,白秉臣心中震颤更深,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梗在心头想要问出的话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决定是有多么的愚蠢和孤勇。除却开国国君见过辅帝阁主人外,至今都无人窥见其真容。世间对辅帝阁唯一的了解只有随着每代君主置换的阁臣,和一纸只有帝王才能分辨出真假的任命阁臣的仙谕。

  那个随着开国皇帝征战四方的辅帝阁主人到底是人是仙,是否还存在于世,都无人知晓。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家武将意图用兵攻打,以人力对抗虚无缥缈的一个人,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

  这样浅显的道理,白秉臣这样一个渉朝堂未深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叔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关系利害。可他们仍旧决定如此,背后到底掺杂着多少的无奈和思量?

  若不是白建业有意引导,白秉臣是万万想不到,看似平静的朝局背后,隐藏着这样的暗潮汹涌。

  他看着白建业,惊觉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他,心中的念头百转,一时不知自己的父亲在这场谋划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而他向陛下告发此事,又是怀有怎样的目的。

  见白秉臣眼中流光波动,知他心中疑虑千头万绪,白建业轻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扳指,递给他。

  接过那只玉扳指,白秉臣仔细端详了一会,只觉玉质极好,看着像是皇家用品,其余一概看不出来。

  白建业的目光却跟随着玉扳指,眼中尽是崇敬,“你可知我们白家最初的来历?”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月饼石榴吃起来!

  明天不更~

第54章 继祖志

  平白的一问,让白秉臣愣怔在当地。

  桌案上的线香燃烧着,落下一节灰烬,一点红光明明暗暗,白秉臣的心也随之沉沉浮浮,不得着落。

  “你编修旧史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可有读到黎国开国史?穆德帝受天命,立国都,携辅帝阁和巫族征战四方,吞并周边各国。各国自是奋起抵抗,死伤无数终究败于穆德帝的铁骑之下。”

  白建业背着手,看向牌位里最上面的一个,目光幽远,“只有一个国家,在黎国大军倾轧之时,不发一兵,不战而降。”

  “靖国?”白秉臣搜刮着脑中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才恍然发现在兵戈铁马的史册中,这个国家消失得太过安静,以至于史书上都只是寥寥几笔。

  白秉臣记得在开国史里附有穆德帝征战四方的地图,他依稀记得靖国在黎国北部,要是按照这个方向推算......

  看出白秉臣思索的方向,白建业验证了他的想法,“比照旧图,昔日靖国国都就是如今的旌州,白家的祖籍。旌州白氏原本是靖国之臣,这枚玉扳指也是靖国国君之物。”

  白秉臣心下惊异,可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玉扳指,上头的花纹式样确实不像是黎国皇室的。

  “白家祖先白成泽是靖国的最后一位大将,国君丁铖登基时,年岁尚小,白成泽身为辅政大臣,内修国政,外御强敌。可丁铖孩子心气太重,不喜处理朝政,只爱打马嬉戏,每逢国事不能裁决,皆说由白成泽定夺,不问分毫。”

  单凭着主少国疑,白成泽摄政太过,就足以预见白家的下场。即便知道这是早就发生过的事情,白秉臣心中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彼时靖国朝堂已对白成泽颇有微词,只是小皇帝实在信任他,又加之白成泽实在骁勇,又谋略无双,征战沙场,从无败绩,于靖国元茂十年,拜兵马大元帅,掌靖国举国兵力。陛下亲封其为摄政王,加封九锡。”

  白建业看见白秉臣眼中的惊愕渐深,特地补充道:“彼时丁铖已经成年,身体康健。”

  过了半响,白秉臣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蒙此殊荣,古往今来,莫有前人,更无后者。”

  白秉臣念的是白家族谱上的一句话,白家族谱是残本,没有记述姓氏来源,没有描述先祖事迹,只在最前页有后人补上的这一句话。

  自古君王权柄,即使下放,也是牢牢攥在宗亲手中。摄政王更是只有在君主幼时或疾病缠身时,才会选宗亲摄政。白成泽这样的外姓之人摄政,还是由成年康健帝王亲自加封九锡,这样的圣恩殊荣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朝中老臣纷纷反对,白成泽也几番推拒,无奈丁铖不允,只好勉强接下。自此之后,弹劾白成泽的奏折雪花一般落在丁铖案头,他却不闻不问,即便白成泽领兵远行,朝堂借此机会暗示丁铖召回摄政王,防备白成泽军功盛大,有不臣之心,丁铖也从未有过动摇,任凭白成泽前线万里。白成泽班师回朝后,也从未有过居高自傲之举,言语之间依旧恪守人臣本分。如此君臣不疑,世间无二。”

  白建业骤然停了话头,长叹了一口气,言语由意气风发转为惋惜叹怜。

  “可就在元茂十二年,穆德帝北上征伐靖国,长军直捣门户雁子关,盘踞示威。次日,白成泽轻衣简从,捧兵符跪道于侧,未发一兵一卒,恭请穆德帝入关。不过三日,丁铖交付玉玺,靖国国破。”

  “为什么?”白秉臣很是不解,君臣相待能如鱼得水的本就少见,只有疑心之下叛君的将领,哪有忠志之中反咬一口的臣子?

  他又追问道:“大军到靖国皇都时,丁铖就无半点反抗吗?”

  “白成泽亲自进城劝降,满朝文武皆言处死他以正君名,丁铖未允,依他所言,出城投降。靖国是穆德帝攻打国家中最快归顺的,也是唯一一个兵不见血,死伤为零的。”

  听出白建业话中有所指向,白秉臣迟疑道:“父亲的意思是,白成泽是为了保全一国百姓,才不战而降?”

  “彼时穆德帝已攻下四国,战争惨烈,十不存一。况且,根据靖国当年情势与兵力,和穆德帝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古皆言,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披挂上马易,解鞍屈膝难。白成泽冒死选择此径,将大好山河拱手于人,已沦为千古罪人。举一国之兵抵御外敌,放一身权势投诚外敌,二者行径,难言对错,只是所忠之事不同,前者忠国,后者忠人。”

  白建业看向白秉臣,目光微动,问道:“若你为白成泽,心中忠义,是忠国还是忠人?”

  这轻轻一问,却似叩击白秉臣的心门,让他为之一颤,隐约感到有什么想法破土而出,却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白建业没有等他答案,继续道:“丁铖交付玉玺后,穆德帝封其为侯,封地濮阳,封白成泽为将,欲收其为羽翼。白成泽知穆德帝心性狠绝,执意要送丁铖入封地后再回朝拜将,果然在途中,穆德帝派人伏击,欲击杀丁铖。白成泽护住丁铖,举兵抵抗,盘踞关口三月不退,逼迫穆德帝退让。权衡利弊下,穆德帝不愿在此处耗费太多兵力,选择退让,放丁铖入封地。”

  “经此降而复叛,穆德帝感念白成泽忠勇,又忌惮其忠勇,不知该如何安置。辅帝阁先生献计,命白成泽守旌州雁子关,雁子关内就是丁铖的濮阳封地,念其对旧主之情,定会誓死守护黎国北防。果然,丁铖百岁无疾而终,白成泽守边防未败,直到丁铖逝世后第二年,方长辞世间。”

  白建业言及此处,才伸手抚摸着那枚玉扳指,道:“当年白成泽护丁铖入关,分别之际,丁铖褪下手上玉扳指,赠与白成泽,眼中含泪,言:"我生来不是雄主,可君却是自古难见的贤臣。是我拖累,致使君反复奔劳,谋靖国大计。雁子关一别,此生恐再难相见,念及往昔,五内茫然,心有惶惶,恐负君之忠义。特赠扳指,谢君护我十二载,就此别过,天涯路远,万望珍重。"”

  “白成泽回道:"十二载君心未疑,臣蒙此殊荣,古往今来,莫有前人,更无后者。怎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恩德。"”

  随着白建业低沉的声音补全白家族谱上的这句残言,白秉臣似乎能隔空看见,城墙之上,君臣二人依依惜别的场景,十二载朝堂相对,君臣一场,都寄托在这枚玉扳指上,两人相对作揖,终是站在同高处,行了一个平礼。

  白成泽站在城墙上,看着丁铖在兵士的簇拥下纵马离开,像极了多少次金銮殿上自己接过虎符,丁铖领着文武百官,送自己出征时的样子。

  无数次,这个不谙权谋、纯粹地将一片江山交付在他手上的皇帝,送走他的背影。而这一次,白成泽看着这个帝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在他的眼际里,才转过身来,握紧手中的长枪。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愿以手中长枪,护我靖国主君最后一程。

  白秉臣的目光再次投到这枚玉扳指上,眼中情绪早就大不相同。

  “白成泽大限将至,立下规矩,为保白家延绵,免受忌惮,白家男子习文,不专武事;为免白家兵法武功失传,白家女子习武,自此百年,皆遵从先祖遗志,未敢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