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3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方敏顾不上和他交谈,见下水的官兵把人捞上来,挤压完腹中积水,忙去探白秉臣的鼻息。

  微弱的气息缭绕得方敏鼻头一酸,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湿漉漉的白秉披上,看着官兵们把人抬走。

  “方敏。”梅韶依旧站在画舫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带着恨劲的话落下,“白日留意,夜里小心,我会亲自去取他性命,你护不住的。”

  “本官辖内的人命,不是你能轻易取走的。”

  方敏脚步略顿,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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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炙热的气息包围着自己,可在下一刻又转为刺骨的寒意,白秉臣皱着眉头,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淬炼的铁板,在烈火和冷水中反复煎熬着,想要挣扎却寻不到出路。

  方才在水中沉浮着,明明耳朵和眼睛都被水波侵犯着,遮挡着白秉臣对外界的一切触觉,可他偏偏清晰地看见了梅韶的神情,听见他的话语。

  白秉臣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见过梅韶眼中的恨意、见过嫌恶、见过快意,甚至见过他带着极端摧毁欲的可怕眼神,可唯独没有见过平静透了,死水一般的冷漠。

  像是漂浮不起任何东西的弱水,放任白秉溺毙在其中,也放任他自己厌倦极了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做一个了断。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说一句话的机会,是知道自己出口的都是残忍的伤人话语,还是根本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回答?

  昏沉之中,白秉臣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去感,这种感觉在当初自己把梅韶送往寒城,做好此生不再相见的打算时,都不曾有过。

  他无力地发现,自己和梅韶最后一点靠着仇恨拉扯的牵绊正在摇摇欲坠地断裂边缘。

  步步为营,以为自己可以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的白秉臣,心中的理性再也压制不住他日日夜夜、如涓涓细流一般汇聚成海的感情。

  他冷静自持着走过的每一步路似乎都在嘲笑他,笑他自以为是,笑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弄丢了那个少年郎。

  自己这么多年的谋算真的是错的吗?每一步斟酌再三、做出当下的最好选择,竟是通向这样一个死局。

  在无尽的黑暗中,白秉臣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翠鸟,铺天盖地的乌云裹挟着大雨,追着他击打。

  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是源于勤元三十六年夏的那场暴雨。

  那场自始至终白秉臣都逃避着的滂沱大雨。

  作者有话说:

  论季蒲是怎么成为一代圣手的?

  答:你需要一个经历过下毒、坠崖、溺毙还能熬过去的患者。

  另:下面几章是回忆啦!讲述的是苍山事变的真相,如果有不喜欢看回忆的小伙伴,可以自动选择跳过。

第52章 惊变起

  勤元三十六年夏的第一场暴雨,落在白秉臣书房的窗外。

  梅韶已经去了岚州近一个月,按照往年他在岚州小住的时日,得到秋风初起时才会回来。

  三十三年,他们同年高中后,穆昭帝看重他们二人的才学,并未外派到州县府衙,而是留他们在平都翰林院里,做做编撰的闲职。

  白秉臣知道,看重才学只是一个幌子,究其原因还是梅贵妃舍不得梅韶离都,想了这个法子,让他在官场里领个虚衔,好继续逍遥自在。

  让白秉臣意外的是,向来看重官位名声的父亲,不仅对自己的官位没什么微词,这三年来也没逼着他在官场上结交权贵,就让他这样修撰了三年史书。

  梅韶有官职在身,本并不能轻易离都,可陛下未有言辞,底下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该他干的活儿要是不能按时呈交,白秉臣怕那些同僚们给他脸色瞧,因此用着休沐的时间,替他把典籍分好类,等他回来赶工时也能够轻松些。

  外头风雨声渐大,白秉起身去关窗户,免得雨丝打湿刚整合好的书卷。

  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白秉臣几乎以为看花了眼。陛下前去苍山行宫避暑,父亲随驾而去,怎么会出现在府里?

  他寻踪迹而去,跟到了还亮着光的白建业的书房。

  里头的人只顾埋头翻找东西,并未留意书房门口有人,白秉臣趁机仔细一看,确实是父亲。

  他看着白建业在书房忙活了半响,还是决定开口询问。

  “父亲不是在苍山陪伴君驾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白秉臣诧异地发现白建业的身上湿漉漉的,连一身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像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来不及打点,没有半点往日的儒雅风采。

  听见白秉臣的声音,白建业有些慌张,忙把手中的东西掩在书本下,讪笑道:“你怎么来了?为父有些事,拿些东西回去。”

  白秉臣眼尖,看见他藏起的书信上的印戳样式是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叔伯家的,心中疑虑更深。

  他想起白建业在跟随王驾前的一段日子总是心事重重的,和梅家、柳家、钱家三家家主的来往也频繁了很多,书信拜帖更是比平日里多出一倍,心中隐隐不安,总感觉他们在秘密谋划着什么。

  “父亲拿各家伯伯之间的私信做什么?”

  白建业没有回话,诡异的气流在他们父子二人间氤氲开,白秉臣凝视他半响后,自己伸手去拿那些书信,白建业也没有阻拦。

  厚厚的一书信拿在手上,却好似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打开一封,读完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强忍住按捺下去,只是指尖的颤抖暴露了信中内容对他心底的触动。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白建业一眼,来不及向他求证,又连续打开剩下的几封,开信的速度越来越快,白秉臣的心也沉得越来越深,到最后他已经放弃再去看其余的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默不作声地把凌乱的书信放下,抬头望向父亲,眼中满是不解和慌张:“这就是父亲近日来忙碌的好事?举兵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白秉臣不可置信地盯着白建业的眼睛,质问道:“父亲和几位叔伯为什么要做此抄家灭族的事情呢?”

  白建业回望的眼中深沉又顽固,他闷声道:“你不懂。”

  短短三个字,却说得白秉臣心头一颤,他从未想过这样荒谬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向来把忠义挂在嘴边的父亲,竟说自己不懂他联合三家武将举兵谋反的后果,真是可笑极了。

  震动之下,白秉臣尽量稳住自己的话语,想到苍山离平都不算远,若是苍山起事,现下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而父亲能够在此时回来,就说明一切还没有开始,那么还来得及补救。

  一向不和白建业亲厚的白秉臣急得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都带着恳求,连尊称都顾不上:“你们现在还没有举事对不对?只要现在告诉叔伯们,不要起兵,一切都来得及。”

  他不明白谨小慎微的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现下也来不及去追问,他只想将这件危险的事掐灭在萌芽里。

  “来不及了。”白建业开口说出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秉臣最后的希望,“辅帝阁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动向,谁都逃不掉的。”

  白秉臣放开手,脑中一片乱麻,不知如何应答。

  白建业快速地收拾着桌上的书信,沉声道:“我回来就是为了给白家挣得一丝生路。”

  不知所措的白秉臣被他的话拉回现实,看着他整理好书信,内心一个更可拍的念头浮起,心下震颤,犹疑道:“父亲不会是想告发几位叔伯,撇清白家的干系,以此来保全白家吧......”

  “是。”白建业也不避讳他,干脆答道:“白家想要独善其身,只有这个办法。”

  见他证实自己心中的想法,白秉臣脑海中陡然浮现的是梅韶神采飞扬时的样子,他的心顿时慌了。

  他根本不敢去想,因为父亲的告发坐实几大武将家的罪名,那些朝夕相处的好友该怎样去看待自己,他更不敢想,要是梅韶知道这件事,自己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父亲!”白秉臣当即跪在白建业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家与各位叔伯家交好已久,这些都是朝臣们有目共睹的,陛下也看在眼里......”白秉臣语无伦次地说着,大脑飞速运转,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阻止父亲。

  “你是要白家和他们一同陪葬吗!”白建业忍耐已久,似是压不住怒气,“我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在平都官场里站稳脚跟,怎么能半途而废!做大事者,需得心狠,你要记住,你是我白建业的儿子,行事说话要为了白家着想!”

  “起开!”白建业一脚将白秉臣踹到一边,提起步子就要出门。

  白秉臣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这个平日里自己多看两眼都会发憷的人,试图再次说服他:“父亲平日里不是教导儿子要做一个君子,要知晓礼义廉耻,懂得为臣忠义吗?为什么父亲自己不去践行呢?”

  他的话中甚至隐隐带着责怪,“既然已经酿成大错,父亲不如认错,陛下宽宥,即便秉持雷霆之怒而下,儿子也愿意同父亲一同承担,只求父亲不要薄了与各位叔伯家的情分。”

  “情分?”白建业讥笑道:“你编了三年史书,把脑子给编傻了?谋权夺利路上,向来都是血迹斑斑,哪里有什么情义,你见过哪个有情有义的能善始善终,真是可笑!”

  白建业冷声道:“来人,把这逆子关进祠堂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他见任何人。”

  父亲铁了心要去做伤人之刃,白秉臣没能拉住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任由家丁把自己拖到祠堂里。

  关上门落了锁,白秉臣跪在阴暗的祠堂中,热胀的脑子隐隐发疼。

  祠堂阴冷的空气混杂着供奉的佛香,幽暗的烛光抖动着,映照在白秉的脸上。

  他的脑中一片乱麻,想要从千头万绪中寻得一点出口,却心力交瘁。

  看着祠堂上供奉的白家世代祖先牌位,白秉臣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他没有想到平日里将兴复家族挂在嘴上的父亲对权力的执念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可是什么事都拿来作为晋升之资,什么人都当做垫脚之石。

  白建业踹得一脚并不轻,方才惊慌之时没有察觉,如今冷静下来,白秉臣倒是感受到从大腿上传来的隐隐刺痛。

  他脱下靴子,借着烛光,咬着牙褪下衣物,看了一眼。大腿上果然一片青紫,现下已经肿得挺高,轻轻一碰就是钻心的疼痛。

  可这点疼痛却依旧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迷茫,他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来破当下之局。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听从白建业的话,在官场上挣得一个前程,若是他提早学了那些为官之道,可能就能早些发现父辈们的不对劲,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助和彷徨。

  白秉臣拢好衣衫,看了一眼上了锁的外头依旧有人守着,咬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祠堂内找着看有什么出口。

  祠堂只在每年年下祭祖时会正式开启,平日里鲜有人至,白秉臣虽和父亲关系不好,可他也不是个闯祸的人,从未像今日一般被扔到祠堂受罚,因此对这里的构造实在是不清楚。

  勉强走了大半圈,白秉臣扶着墙面稍微休息一会,心中思虑却不敢停歇,脑中一会是父亲临走前的坚定,一会是自己在酒楼与好友们的欢聚,两相闪回,让他更加心生懊恼。

  早知方才就算拼死也该拦住父亲的。

  墙面下方突然传来敲击声,他凝神听了一会,发现墙面下方有一块活动的砖头可以撬开,敲击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白秉臣蹲下身子,把那块砖拿开,外头的敲击声顿时停滞了,随后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师兄?”

  “周越!”白秉臣没有想到他能够找到这里来,一时间心中升起希望。

  “师兄是做了什么事惹家主生气了吗?为什么家主把你关在祠堂里了?”

  面对周越焦急的询问,白秉臣来不及细细解答,他不知道周围有没有父亲的人盯着,不知道周越能在这里呆多久。

  他打断周越的不解,郑重道:“周越,你现在就去岚州,告诉梅韶,让他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到平都。”

  “师兄?”周越对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很是不解,他迟疑道:“不说缘由的话,按照梅韶的性子是不会听我的话的。”

  白秉臣解下腰间的一块玉坠,从洞中递给周越,“你拿着这个去,他信我,一定会听话的。就当师兄求你,帮我这一次。”

  墙外没有应答,白秉臣看不见周越的神情,他只感受到自己拿着玉坠的手微微出汗,他怕现在唯一能给梅韶传话的人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轻轻的叹息落了下来,周越收下玉坠,保证道:“师兄放心,我现在就启程。”

  “路上小心,尤其小心父亲的人。”白秉臣再三叮嘱,直到墙的那头没了声息,才松开紧绷的身子,靠坐在墙边。

  他困于此处,只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周越身上,期盼这个一直懂事听话的师弟可以拦住梅韶。

  祠堂中的佛香依旧浅浅地萦绕着,白秉臣不顾腿间的疼痛跪坐起来,朝着牌位的方向虔诚祈祷。

  若这世间真有神佛,请护佑他,护佑这场变故安然度过,化险为夷。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根线香悄悄断了。

第53章 父子局

  一夜的暴雨狂风,直到次日清晨,才随着天际渐白,歇了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