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36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走吧。”

  看来押送他的人也很是谨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又回来了。

  马车再次移动起来,缓慢地在街市上行驶着,车内,梅韶绝望地停止敲击,认命地闭上眼。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外头传来斥责声:“你个老不死的不长眼啊,往车上撞。”

  似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梅韶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嗓子眼里像梗着一口浓痰,说着蹩脚的官话:“买画吗,老爷?”

  原来是一个街头卖画的,梅韶浮起希望的心又沉了下去,这个声音如此陌生,一定不是自己身边之人。

  即便如此,梅韶还是不死心地又敲了几遍暗语,外头却没有丝毫动静。马车复又动起来,载着失望的梅韶穿过闹市,人声渐息,不知又钻到了哪片林子里。

  如今看来,只有等到四五日后软禁散的药力过去,趁押解自己人再来灌药时,拼力一搏,争得一丝生机。

  正想着后计,一阵风声忽过,带着剑声凌空而下,外头传来两声闷吭,马车停了下来。

  梅韶还没来得及探头,外头有人掀开了帘子,是一个穿着简朴的老者,他眼睛精亮,上下打量了梅韶好几眼,出声却不似方才那样含混不清:“梅家小子?”

  梅韶惊讶的神态落在老人的眼里,他也不多说废话,利落地给他割了绳子,伸手去搀他,却触手绵软。

  “他们给你用了软筋散?”

  才回过神来的梅韶点点头,试探道:“前辈是?”

  他能确定自己在葬剑山庄没有见过这个人,可他却能认出庄内的暗语......

  老人并未搭话,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来放在梅韶手上:“软筋散的解药,一盏茶内就能见效。”

  捏着那颗药,梅韶并未吃下,依旧盯着老人,问道:“前辈是认识什么葬剑山庄的人吗?”

  老人似乎很是匆忙,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张望了一眼外头,道:“你们那鸟暗语,还是我和肖老头子定的呢。”

  不等梅韶的满腹疑虑说出口,他将布包放在梅韶膝上按住,神情凝重:“记住,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不要给任何人,自己好好查看。等会你自己调息完成后,不要原路返回,换条道回沧州,知道吗?”

  老人郑重地在他手上拍了两下,眼中露出一点慈爱的笑来:“小子长得真快,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梅韶,可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手上方才沾了血,又缩了回去。

  这次他没有停留,转身而去,又是一阵风声呼啸,马车陷入寂静,再无声息。

  梅韶垂眸看向膝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总觉得老人的眼睛似曾相识,他仰头吞下解药,就地调息起来。

  ——————

  暴雨后的地面湿软得粘人脚。

  老人拄着树枝一步一遥地蹭到路边茶摊上,排出两枚铜板,朝那卖茶水的汉子道:“劳烦来碗茶。”

  卖茶的汉子笑呵呵地接过钱,拿起茶壶,朝豁了口的粗陶碗注上慢慢一碗,贴心地把他推到老人的面前:“老丈您慢用。”

  刚下过雨的天不热,茶摊上没什么生意,老人也算给这汉子开了张。

  汉子见再没旁人,坐在炉灶前看着水打盹,不知不觉水沸腾开了,浇了炭火噼噼啪啪地响,他也浑然未觉。

  老人慢慢地饮尽一碗粗茶,正要起身离去,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身上的破衣早就缝补得看不出半点原本颜色,手上还拿着一个破碗,摸索到老人的位置上,乞求道:“大爷赏碗茶喝吧。”

  老人斜看她一眼,从布包里摸索出两个铜板,放到那老妇的碗里。

  随着清脆的铜板落碗声,老妇猛然伸手,拽住老人的臂膀,隔着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手下精壮的肌肉在悄然收紧。

  两人四目相对,发觉对方眼眸清明,没有半点浑浊。

  老人目露凶光,扫起桌上的碗就往老妇眼睛砸去,几乎是同一时刻,老妇手中的碗也脱手而去,两碗隔空相撞,碎裂成片。

  伸手抓住一片碎瓷,老人利落地直指她咽喉而去,眼见就要得手,迎面撞上一把白粉,老人下意识地侧头躲避,就在这一瞬,一片碎瓷横插进他的咽喉。

  鲜血喷溅的瞬间,老人睁着眼倒了下去,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却放声大笑起来,鲜血随着他笑声震动流淌,染红了一片。

  老妇伸直了身子,抽条般得改变了体态,婀娜的少妇身子拢在老旧的衣裳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在包裹里翻动了半响,突然低下身子,抓住老人的头发,逼得他涣散的眼神骤缩,声音也不再苍老:“说!卷轴在哪?”

  老人笑声渐渐停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扯起一个笑容,朝低头的少妇冷笑道:“你杀了肖老哥,杀了我,可你赢不了的。”

  少妇松开手,凝眉看向地上老人的脚印,顺着它们往密林深处而去。

  老人最后挣扎着撇过头看了一眼歪在茶炉前的大汉,沸腾的茶汤早就浇灭了炉火。

  已有足足两盏茶的时间,他拖住了。

  躲在云层后的太阳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洒向大地朦胧金光。

  “临了,肖兄,我还是胜你一寸。”

  老人望向虚空笑了,他终于放心地闭上眼,像是一个长久跋涉的旅人,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躺在地上沐浴着阳光小憩。

  以天为碑,以地为冢,他完成承诺,了无牵挂地找肖归远比武去了。

第51章 溺此身

  修养了近两个月,白秉臣的身子勉强大好。

  他躲在知州府衙内调养,反而成了灯下黑,没一个人发觉。

  养伤的时段内他也未曾闲着,就着苦药,看近年来朝廷拨付给沧州修建河道,漕运码头以及水灾重建的银钱账本。

  拨动着手中的算盘,时不时地执笔记些数字,白秉臣算着算着眉头就拧到一起,干脆放下笔,把一本已经翻阅一半的厚厚账本往后粗略地翻了一遍。

  他的手指轻敲在账本上,对着一旁站立的算账先生道:“这样错漏百出的账本,是怎么拿到你们知州案头的?”

  仅仅是算了一半,银钱数目就足足相差了三十万两有余,白秉臣怕自己再算下去,就亏出个小国库来。

  “这上头朝廷拨付的银两数是真的,可沧州用于民生的数目也是真的。”算账先生抬起头看见白秉臣眼中隐隐有薄怒酝酿,又低下头去,可梗着脖子说出的话却是不卑不亢。

  白秉臣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两者相抵,缺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算账先生小声道:“这银子出了平都是一个数,进了沧州是另一个数,自然是中途不知漏哪去了。”

  “朝廷拨款,自户部核实出库,交由工部来沧州修建,除却他们,再不经他人之手,你的意思,是郭正阳还是郑苑博私吞了这笔银子?”

  白秉臣望着算账先生,似是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个答案,过了半响,见他没有回应才轻笑道:“这就是方敏要你把账本拿给我看的缘由?他怕我怪罪威虎山和黄家的事儿,就提前拿这账本来堵我的嘴。你也不怕我和那私吞官银的是一伙的?”

  “您是方知州的老师,知州大人信您,我信知州大人。”这算账先生明显是这个直篓子,方敏手下的人,果然有几分他的脾气。

  白秉臣这两个月养着身体,把沧州的情况摸了个透,才发觉沧州连年汛期的水患不仅是天灾,更多的是人为。

  林虎和黄家的勾当他也了解了不少,只是一直疑虑,方敏不是个软性子,怎么能容忍他们在自己管辖地界内放肆这么久。

  要么是方敏已经和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他另有图谋。

  近日来,问到沧州事宜,方敏都是知无不言,并未有半分隐瞒,今日还特意送来这个账本,白秉臣想着他定是有自己的计较在里头。

  只是方敏今日早早地就出了府衙,似是有什么急事拖住脚,以至于现下都没回来。

  “方大人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白秉臣问道。

  “大人只说今日得了些威虎山对您暗地下手的情报,想必要查实了再回来。”算账先生思量了一会,又道:“大人还说,等他回来,会亲自向您说明这账本的事。”

  摇晃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滴落在书页上,留下凝固的蜡痕。白秉臣莫名地觉得心慌,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方大人画舫上打听到关于您落下山崖一事,让您去看看。大人拖着人呢,您快去瞧瞧吧。”

  白秉臣微微皱眉,心下一跳,问道:“就他一个人在那儿?”

  孤身一人去找线索,未免太冒险了些。

  “大人放心,官兵都埋伏在四周呢,没有方大人的示意,都静捺不动。”

  听到他有后手,白秉臣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微微颔首道:“走吧。”

  天已低垂,余下星子点点,为沉闷的夜色缀上些亮色。

  未到什么节日年下,河里的画舫并不多,只有一艘亮着光,显眼得很。

  它靠在桥边,上头隐隐传来丝竹之声,隐隐绰绰地显现出几个人的影子。

  白秉臣刚踩着桥头的踏板,上了船要往船腹里去,先前的小厮在后头喊了他一声:“大人,错了,不是这艘。”

  可这湖面上空荡荡的,除了这艘画舫有点人气,再无别的,白秉臣疑惑地转过头去,心下疑窦渐深。

  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就有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站在船边的白秉臣被这股蛮力送入水中,河水淹没了他的口鼻,争先恐后地往里涌,让他不自觉得奋力挣扎起来,扑腾着要探出水面。

  可每当他要浮起,都有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把他再次按压入水中,如此反复几遍,白秉臣大病初愈的身子早就经受不住,不一会就卸了全身力气,没有半点挣扎的迹象。

  船头的人见他不再抵抗,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人捞出半个水面,让他虚虚地靠着船头。

  骤然得了空气,白秉臣顾不上眼前的迷蒙,放声咳嗽起来,待他吐了口中呛水,耳边才模糊地传来一人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果然没死。”

  挂在白秉臣脸上的水珠顺着睫毛脸颊流淌下来,因为方才在水底的窒息,他的眼眸微微充血,连带着眼尾都带着点被凌辱后的薄红。整个人苍白又脆弱,像极了一件易碎的白瓷。

  一只手用力攥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来,将未吐尽的水又吞咽回去。

  欣赏着他微张的嘴低低喘息着,鼻息因灌了水也变得更加沉重,梅韶怜爱地抚净他眼睫上的水珠,钳制着他面对自己,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聚焦,直到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白大人,好久不见。”梅韶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待他看清自己的样貌后,又将他按入水中。

  “我听民间志怪说,狸奴有九条命,白大人莫不是妖精变得,怎么就这么难弄死呢?”

  他低低笑着,带着调侃的意味,手下却下了死劲,牢牢地锁住水下的人,直到他再次竭力,才把人又拉上水面。

  “岚州你派周越骗我回都,诏狱里你亲自动刑,平都里步步相逼,沧州又想借着水势,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白秉臣,你到底是有多恨我,这么不遗余力地从平都追到沧州,就为了置我于死地。”

  梅韶盯住他衣衫凌乱,意识模糊的样子,心中的火气却没有得到丝毫纾解。

  “你又是多心狠,才能对当年之事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我后悔了,是我太过幼稚,还想着留你一命在手上慢慢折磨,不料是养了条毒蛇盘踞卧榻之侧,我早该下手杀了你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梅韶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下巴被自己掐出的红痕,扬起一个解脱的笑容,根本不给白秉臣半丝说话的机会,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的自己言语,突然松开了手。

  白秉臣慢慢地没入水中,没有丝毫声息,也没有浮起,就这样沉了下去。

  盯着那团小小的漩涡往内翻卷着,很快就重新恢复平静,梅韶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丝痛心。

  “扑通——”

  岸上传来几声落水声,梅韶眯着眼看着怒气冲冲的方敏带着官兵围了画舫,恶狠狠地站到自己面前。

  “梅韶,诛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梅韶嘲讽地笑了,似是听到了个多大的笑话,斜眼看他:“你果然是白秉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