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2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轻飘飘的话打断了梅韶的发狠的劲头,白秉臣转身离开,轻笑道:“想要杀我?先等你能活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说吧,不自量力。”

  见白秉臣未多做别的事就走了,狱卒忙追上去问道:“大人,这......”

  “不用制住他了,依旧派人在牢房门口守着就行,他不会再轻易寻死了。”

  白秉臣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心中却涌上一丝悲凉。

  他不能伴梅韶左右,只求恨意生长,让梅韶能够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好好地活下去。

第59章 断经脉

  夜色刚落下,刑部大牢刚交了班,就驾临了一位宫中的娘娘。

  门口的狱卒看着裹着一身黑衣,头戴帷帽的梅贵妃,即便辨别了腰牌真假,也还是把刑部尚书从被窝里喊了出来。

  梅贵妃也没有等得不耐烦,直到戚钧来亲自查看过,才不慌不忙地进了诏狱里梅韶的牢房,她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警示的味道:“梅韶牢房的守卫,所有人都撤走,本宫要和他单独聊聊。”

  戚钧想要开口阻拦,却把话头咽了下去,吩咐人把狱卒撤了。

  如今的情形明眼人看着,谁不称奇?

  梅家谋逆一案已经坐实,陛下发落得狠厉,未留活口,只有这位梅贵妃,封号恩宠仍在,没有半点要被废弃处死的苗头,如今还能携陛下腰牌来看梅韶,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这么想着,戚钧也没有多加阻拦,任由梅贵妃进去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回宫。

  谁知第二天一早,宫中传来梅贵妃自尽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旨意,宣白秉臣进宫面圣。

  虽说白秉臣主审梅韶已有些时日,可每次呈交的状纸都是交由内监带入内,白秉臣还从未单独见过陛下。而且,在梅贵妃新丧的当口上,陛下宣他进宫,多半是为了梅韶的事情。

  白秉臣思量了几番说辞,来不及耽搁,便随传旨太监进了宫。

  勤政殿内,赵郢和卫洮一坐一立,正对着奏折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白秉臣入内行了礼,赵郢才从奏折上移开眼,朝他看过来。

  赵郢年近五旬,半倚靠在椅背上,看着没有多大精神的样子,即便有金线龙纹的衣服衬着,也遮不住不符合年纪的暮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看着下面跪拜的白秉臣,他端详了好一会,才抬手让他起来,坐到一边。

  “你送来的案卷,朕都看了,可没有朕想要的东西。”赵郢微微前倾,问道:“你实话告诉朕,他是不是根本不知军中之事?”

  斟酌着用词,白秉臣答道:“臣与罪人三年同窗,罪人生性张扬,梅家又对其宠爱非常,想来是知道些内情的。一次酒后他曾失言,言及军中之事,何况他曾随大军出征,臣不信他不知半点军中之事。”

  “听你的意思,就是你这个主审之人心性太软,审不出东西来了?”赵郢眼光犀利,带着探究上下打量着白秉臣一番。

  “臣自知刚接任刑部侍郎不久,比不上戚尚书经验老道,因此审问不当,臣愿领责罚。”

  白秉臣话说得圆滑,明面上说得是认罪之言,暗里却示意有着审问的经验的戚钧都没能撬开梅韶那张嘴,自己没有问出实质性的东西也是理所应当的。

  赵郢定定地看了一会白秉臣,才道:“罢了,也不用你在刑部操劳了。”

  他按压着额角,似是很是头疼的样子,“朕本顾念着贵妃的身子,留他一命,如今贵妃已死,他又吐不出什么真话来,朕还留他在身边做什么呢?”

  闻言,白秉臣攥着衣袖的手越发收紧,面上却还是一副古水无波的样子:“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罪臣,需要微臣效劳什么?”

  “还是阁臣出的一石二鸟的主意。”赵郢瞥了一旁听政的卫洮道:“白卿虽才入仕不久,也该听过姜国之事。李氏本是我国附属部族,皇恩浩荡,封其为协恩王,李成庚发兵凉国身死,李成继趁此机会依附凉国,与凉国通亲后自立为王。姜国新建,正是想在凉国面前出头的时候,时时扰乱边境。”

  “朕想赐梅韶一道口谕,让他孤身去北边军营传朕口谕,攻打姜国。若有将领仅凭口谕便上马随他厮杀,多半就是梅家军中耳目。若无将领随之,他也会被以假传圣谕而军法处置。这样一来,可以试探军中是否有梅家旧部,二来又可以除去这个眼中钉。白卿觉得此计如何?”

  听完赵郢所言,白秉臣心中似是一盆凉水兜头而下,顿时没了半点念想。

  说是让梅韶一人孤身前往北地,可陛下定会派人跟着,若是梅韶中路逃跑,正合了陛下心意,当做乱臣处死。可梅韶要是依言去了北地,连累军中将领不说,仅凭梅韶一副未养好的病躯和几个将领,怎么能和姜国的雄兵抵抗呢?

  这条路早是陛下思虑好的,看着是皇恩勉下,落在梅韶身上,却只有死路一条。

  “卫阁臣所言自是妥帖的。”白秉臣看了一眼立在陛下一旁的卫洮,自从进来,这位阁臣一言未发,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白秉臣知道在他张口之前说出自己的见解不是高明之举,可他更怕自己此时若不出口阻拦,陛下即下旨意,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可臣认为,边境之乱一直是陛下忧心之祸,若是用一梅韶引出其余同党自然是好,只是边防也会因此薄弱,不利于陛下拱卫戍边之心。依臣愚见,不如留梅韶一命,就当杀鸡儆猴,给有不臣之心者遥遥威慑。”

  白秉臣说完话,殿内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响,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他似是等着的不是梅韶的处决,而是自己的死刑,只要陛下的一句话,就能够定了他们二人的生死。

  过了良久,才听见陛下缓慢的声音响起:“北部军中将领若并不与朕同心,始终是个大祸患。”

  “臣听闻陛下的母家孟氏辈出将才,也多有历练沙场之辈,陛下可选亲近者,封其为镇北侯,戍守北地,统摄三军,抵御凉姜二国,想必更见成效。”

  赵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想到你还有这等洞察局势的心思,把你放在刑部倒是委屈你了,只可惜你不会武,不然白家倒是可以代替梅家,成为朕的肱股之臣。只是梅家的人心性都傲,若是他能活下来,朕岂不是养了一头猛虎在卧榻之侧?万一他日领军重蹈覆辙,朕心岂不是悔之晚矣。”

  听陛下口中有犹豫之意,白秉臣下了狠心,道:“陛下放心,但凡从诏狱中走出的,必不会是康健的猛虎。”

  得了白秉臣的保证,赵郢默默无语,似是真在思索他的提议。

  “臣以为,若梅韶再动不了武,可发落至寻芳阁,也好叫有异心的人时时看着,懂得为臣之道。”

  出乎意料的,卫洮开了口,接过了白秉臣的话头。

  原本还在思索的赵郢立时道:“就依阁臣所言。朕也乏了,你先下去吧。”

  不过言谈了半日,赵郢的精神气肉眼可见地消逝下去,面露疲累。

  白秉臣依言退下后,卫洮才轻轻地将赵郢扶到了一旁的软塌上,替他盖好薄毯,轻声道:“陛下若是累了,就先睡吧。”

  待赵郢沉沉睡去,卫洮才出殿,回到自己在宫中的住处。

  一个笼罩在黑袍下的人坐在他房间的桌子旁,卫洮也丝毫不见惊异,反而是极为卑微地跪了下去。

  黑衣人伸手轻触卫洮的额头,袖口内红莲的花纹鲜艳异常,黑袍下隐隐可见官服的样式。

  “确如主子说,白秉臣心思深远,果决狠心,是个可塑之才。主子是准备培养他吗?”

  黑衣人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响起:“陛下活不了多久了,新帝即位,新的阁臣也自当提前挑选,只是是不是他,要看他有没有辅佐帝王上位的能力。且看着吧,要是他是这块料,我会扶他一把的。”

  卫洮依旧低着头,进言道:“陛下病势缠绵,主子为何不趁机......”

  黑衣人再次抬手,阻止了卫洮的说辞:“只不过是折损了几个武将,还未能切到要害,我在等时机,等黎国武将尽失,边关骚乱之时,方是真命天子出世之日。”

  ——————

  白府内。

  白秉臣匆匆地从皇宫中回来,就进了府中的偏院。

  前些日子他命江衍送去同悲谷的信有了回复,依他所言,季蒲送了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来。

  本想着这个大夫是提前预备下,给梅韶出诏狱后看诊用的,可如今进了一趟宫,摸清了陛下的心中所想,白秉臣不得不狠下心另做他用。

  进了偏院,白秉臣也不和他寒暄,直截了当道:“你可知习武之人若断了筋骨,还能复原吗?”

  突然的一问让大夫皱了眉头,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不能。除非筋骨未尽断,留有一线,尚可衔接,只不过就算养好,也不能手执重物,终究有损坏。”

  白秉臣默默了一会,才出声道:“若这连筋之人交付于你,你可有把握可以接上?”

  “看筋骨的断裂程度,若是下手之人分寸正好,有八成把握。”

  “那好,就请大夫教我,如何下手分寸得当。”白秉臣果断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掏出匕首。

  大夫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犹豫道:“你是要以自己来......”

  白秉臣笑了笑,眼中透露出一丝决然:“大夫不是说,要是下手之人得当,便能有八分把握吗?现在有个现成的病例就在大夫眼前,有了我,可能补上最后那两分?”

  “你要自己动手?要不是熟读医术,知晓人体肌理,随意下刀可是会伤及性命的,况且在重痛之下,你的手都拿不稳刀,怎么能剖析其中分寸呢?”大夫还要再劝,却被白秉臣制止了。

  “我幼时也随母亲读过几本医书,后来也偷看过阿姐练功的剑谱,自认为对经脉还了解几分。”白秉臣向他一笑,隐隐有宽慰之意,“况且不是还有您这样的神医在吗,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夫还是执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拿了块方巾给他咬着,道:“忍住疼痛,仔细辨别下手的力度和切入点。”

  白秉臣点点头,执匕缓缓地朝着自己手腕筋骨处划去,一寸一寸,慢慢地感受着皮肉被撕裂开,感受着手中刀刃没入的深度。

  即便是咬着方巾,白秉臣的额头也很快滚落下汗珠来,他却强忍着一声不吭,仔细地辨别着,熟悉着下手的力度。

  浸湿额角的汗水已经刺花了他的眼,晕得他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有腕间的疼痛是那样的真实,刺痛顺着手腕流过白秉臣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立刻被一只手按住了。

  季蒲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别动。你要是不想被扎成筛子,就躺好。”

  季蒲?他什么时候也来平都了?

  在迷蒙之中,白秉臣缓缓睁开眼,晕花的烛火光在他眼前渐渐凝聚起来。

  外头又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意识模糊的白秉臣慢慢拖回了现实。

  冷雨入寝,烛火微摇。原来只是一场梦。

  那些他独自熬过的夜晚,瞻前顾后,谁也不敢轻信的时光,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以为不会再入梦的情境再次袭来,却仍旧真实得恍若就在昨日。

  他亲自把自己打磨成了一把刀,锋利而尖锐,尤其是在送梅韶出都之后。

  没了挂念的他更是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走,辅佐赵祯争夺太子之位,亲上辅帝阁求取阁臣之位,先帝死后联合大臣托举赵祯登基,景王谋反深入敌营为质。

  一步一步,他一介白衣走到右相之位,却忘了细数这些过往,已然六载。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结束~马上进入现实环节,明天不更

第60章 僵滞局

  同一场雨落在梅韶房间的屋檐上,滴落成线,没入尘土。

  翻看着早先方敏送过来的河道图,再比对着这些天来自己亲自勘察绘制的图,梅韶紧锁着眉头。

  原先河道和湖泊相连的水道被占山为王的土匪们截断了大半,只留了几个主流,难怪沧州水患年年治理,却仍不见成效。看来要想根治沧州水患的问题,还是得先剿匪。

  平铺开沧州的地图,梅韶拿起烛灯细细查看起来。因是在自己屋子里,他穿得并不板正,两边的袖袍都被他撩至手肘处,一只手提着烛灯,一只手拿着笔,轻蹙着眉,在看众山寨的分布。

  摇晃的烛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黄晕,因他低着头,眼尾带着细密的睫毛压得很低,平白地拉长了眼尾。在褚言进来的时候,他斜斜撇过来一眼,抿着的睫毛顺着眼势上扬,露出双潋滟水眸来。

  若是放在平日里,梅韶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陡然惊动下,他斜过来的眼光必是带着凌厉的。或许是近几日的事情太让他伤神,又加之刚沐浴的缘故,给他的眼蒙上一层水汽,减去几分攻击性,那双桃花眼倒是无端生出几分柔和出来。

  望着梅韶撇过来的一眼,褚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在梅贵妃身边,看她灯下写字的时候。

  只不过是一瞬的角度有些相似,褚言很快从抽离的意识中回缓过来,送上一份截获来的信报。

  他低垂着眼,似乎并不想让梅韶看出他方才眼中的情绪,“剑十六今日在威虎山附近截获的信报。”

  没有意识到褚言的不对劲,梅韶放下烛台,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把信报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