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褚言依言送去,见那幅地图上有几处山脉已经被梅韶做了标记,其中威虎山上头的标记最是特别。

  梅韶半靠在椅背上,拆开信看了,冷笑一声,将信纸覆在自己的脸上,转而横躺在椅子上,指尖轻点膝盖,似是在想着些什么。

  那信是威虎山的寨主林虎写给公子,追问公子陛下派来调查白秉臣死因的官员怎么还没有消息,上面还附着怎么把这件事引到梅韶身上的种种预想。

  见梅韶不说话,褚言先开口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不知林虎收了银子还会反咬一口,若不是今日截获信件,想必要误了庄主大事。”

  “呵。”梅韶嗤笑一声,将盖在脸上的信纸拿下,起身放在烛火上,慢慢地把它送到火舌之中。

  隔着火光,早把他方才眼中的一点柔和灭尽,他轻笑道:“这世间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林虎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是眼见着我给他的利没有那个人给他的多罢了。公子......鬼市之主,暗香阁的主人?”

  “我原本以为暗香阁是为辅帝阁阁臣建立的密报组织,这么一看,他倒不是白秉臣的人了。”

  在火舌快要燎到梅韶的指尖时,他利落地放了手,眼光垂在那一点灰烬上,目露嫌弃:“去查一下,那个公子是什么来头?”

  褚言刚应声,就听见梅韶的声音再次落下:“还有,不用动不动地就请罪,白秉臣不是还没死吗?等他什么时候死了,再来论功论罪也不迟。”

  一时间不知道梅韶这句话的意思,褚言有些不解,顺着他的话头道:“方知州的住处被他围得和铁桶似的,我们的人很难探进去,只是见门口小厮日日去药堂抓药来看,白秉臣应当是没死。”

  “有了季蒲这个圣手在侧,想见阎王也难。”梅韶的话语一转,带了点狠厉,“早知他如此碍事,当初在揽味阁就该了结了他。”

  褚言没再敢说话,他眼看着梅韶从画舫回来后,性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放在从前,他虽也有阴晴不定的时候,可多半还是会压着自己的性子,现下看来,倒像是彻底纵了自己,做起事来也不管不顾起来。

  梅韶也丝毫不在意褚言的沉默,他提起袖中匕首,点了点地图上的威虎山:“汛期将至,既然他那么喜欢靠着那湖,就让他淹了吧。用他一个山寨做我晋升之资,倒也不算委屈。”

  “让人告诉方敏,别动用府兵围着他那个宅子了,里头的那位现在不管是生是死,在我眼里都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他要是想沧州安分,调动一半的人给我。”

  褚言应声退下后,梅韶才重新坐下,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腕间的绿檀佛珠,它就像是抑制着自己情绪的枷锁。

  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珠子,露出手腕上的疤痕来,浅浅的一道,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消磨,直至光滑如初。可梅韶知道,这道疤痕是谁赐给自己的,它早就深深地刻在心上,刻在每一个夜晚的旧梦里。

  轻轻按压了一下疤痕,似是还能感受到当初的疼痛与无助。彼时他在诏狱中熬了一个多月,未曾吐露一字,就是心存着一点可笑的念想,想着只要从自己嘴里问不出什么,苍山的案子就不会定下。可就在他咬着牙撑到最后时刻时,却听见狱卒说,父亲他们已经极刑而死。

  那种靠着一个念头支撑下去,以为前面就是亮光,却被突然掐灭的绝望,足以一瞬间击溃心房,他那时是真的想死,那些刑罚的痛似是在一瞬间涌了上来,裹挟着他要他去死。

  万念俱灰就在一瞬。

  是对白秉臣的恨,像快要溺死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伸到他的面前,让他又抓住一个念头活了下来。

  他恨着白秉臣,也恨着曾经欢喜过的自己。

  他没法不去想白秉臣,他近乎执拗疯狂地去搜索记忆里白秉臣每一个表情神态,去责问当时的自己怎么没能看出他笑意下掩藏着的冰雪,怎么没能听出他哪句话的言中之意。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念想变成了一种执念,像是喂养他活下去的养料,他开始分不清最初的自己对白秉臣是不是有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还有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感受。

  直到他们再次相见的那天,梅韶发现自己的心中除了恨还能涌动出别的情绪,那些让他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会牵扯着他,阻碍着他,甚至纵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手放过他。

  梅韶知道,来葬剑山庄求剑杀仇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恨不得仇人立时死在面前才大快人心。

  可他不一样,他每次动手杀白秉臣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有隐隐的施虐感。他想看白秉臣在自己手中挣扎不得,生死不能的样子,从他痛苦的表情中梅韶似是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梅韶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情感,可他知道,这样的感受在他们一次次的争锋相对中慢慢减弱,直到上次画舫,看着白秉臣窒息的样子,自己的心中竟若有所失。

  就像是猫儿玩够了爪下的猎物,已经不耐烦到一个极点,只想一口咬破猎物的喉管,给这场嬉戏一个了断。

  不知不觉间,梅韶已经把腕间的佛珠褪下,无意识在手中把玩,等到他反应过来,手指尖都已沾满了檀香,萦绕着他的鼻尖,缓缓地抚平他焦躁的情绪。

  他没有再戴上佛珠,任由那道疤痕暴露在烛光下。

  或许,下一次再遇见,他就能像那些求剑报仇的人一样,可以利落地斩断一切。

  ————

  转而半月已过。

  方敏还是一边愤懑地改了无数遍参奏梅韶的奏折,一边将府兵拨给了梅韶一半。

  梅韶带着府兵进山后就再没有消息传来。

  而自那夜醒来后的白秉臣在第二日终于退了高热,只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将养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原本季蒲自他醒来后就守着,不让方敏进去,生怕这刚救回来的小祖宗又像上次一样一头栽进政事里,伤了身子。

  可这次白秉臣却意外地乖巧,没有询问任何事,吃了药就睡,要么就是看着床顶发呆,几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季蒲反而担心起来,有意捡了几件趣事想逗逗他,他也毫无反应,就算季蒲佯装生气,他也不会再报以歉疚的一笑,说上一声“无事”。

  这样的状态,让宁宽都不由地在一旁悄悄地和方敏张罗着,要不要请个法师来驱驱邪气,他们甚至怀疑白秉臣只是救回了人,魂儿还在河里。

  宁宽甚至当晚就想去河边叫魂,被季蒲一通骂了回来,安分了一些日子,又忍不住到处打听起方府的宅院风水来。

  把一众人闹得人心惶惶的白秉臣却没有丝毫反应,他沉默着养病,似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眼看着一日日白秉臣的身子算是好起来,可他还是寡言少语,季蒲都要怀疑自己的药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实在忍不住,背着白秉臣,季蒲把宁宽揪到一边,问道:“他在白府里这样过吗?”

  想了半响,宁宽为难道:“家主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可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过,除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不见人也不说话。”

  他这么一说,季蒲也想起来自己在平都时,被季叔叫到白府就是因为白秉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出了好歹。

  季蒲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没有说话。

  这些年,季蒲不问他的立场,不问他的谋求,只是单凭他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也能看出他的每一个抉择都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

  这样的不留余地,丝毫没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或者说,在他眼中,自己的性命是最不值一提的。

  若是这样的心思放在白秉臣拔毒之后,季蒲还能信上几分是他因为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才不管不顾地放手一搏。

  可细细想来,他这样坚决的姿态在很久之前就有了,只是一直隐藏得很好,混杂在他毫无波澜的眸光中、低眉浅笑的神态中,让人分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他一次又一次地置自己于死地,可又一次次地再挨着苦痛从病痛中醒来,作为医者,季蒲的直觉告诉他,白秉臣对生死的不在意。倒更像是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在死境中求生也不过是因为还有未完之事等着他醒来去做。

  季蒲不知道支撑他活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有一天真的达成,他是不是也就不会再努力地活下去,而是放任自己归于虚无。

  他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去消化情绪,就连面上的喜怒也不是他内心所想。他活成了一个完美的权臣,平缓地布局收子,笑着周全各方,可无人能窥探出他内心半点的真实想法。

  可这样的人真的就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吗?

  还是说他如今的沉默就是他独自消化情绪,黯然神伤的方式。

  由~公~众~号~风~吹~皮~皮/凉分/享/

第61章 遗双信

  已是夏至,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山中林深茂密,要比城里舒爽许多,可蚊虫鼠蚁也不少。

  梅韶领着人一头栽进去,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他走得时候低调,回来得时候也未曾大张旗鼓,就连在住处守着的褚言也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回来。

  原本依着梅韶所言,要带人去威虎山附近查看改流水道的应是褚言,可临近日子,梅韶又改了主意,决定自己亲自去。

  剑十六不知被他派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没回来。褚言守着住处,总觉得梅韶入山的背影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

  他似乎已经毫不在意白秉臣的死活,一心扑到了沧州水患的的治理上,似是只有政绩才是他追求的目标。

  褚言最怕他在这样的状态下音讯全无,好在他回来地时候只是瘦了些,精神看着尚好,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在山中时日长久,也不知道梅韶是在哪里吃住的,可他确实是疲乏了,吩咐人挑了水来沐浴,竟在浴桶中睡着了。

  直到桶中水慢慢变凉,他才一下子惊醒,身上已经凉了大半。

  可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这么泡在水中发呆。

  看着因为泡得久了而发皱的手指,梅韶有些恍惚。

  这些时日自己带兵埋伏在威虎山的附近,偷偷趁着山中匪众不察时,借着引入田地的水渠,改了威虎山附近的河道走向。

  威虎山本就靠着湖泊,围绕湖泊的田地众多,却大多杂草丛生,一看就无人打理。梅韶他们在田地里挖了沟渠后,将空心的竹子成排地埋在地下,上头再用土压实,掩盖住痕迹。

  湖泊本就面积大,站在威虎山上最高的岗哨上都望不到边际,更别说围着湖泊的田地了。

  林虎虽每日也派了人巡查,免了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农户偷偷种了他们的田地,可手下的人也是个敷衍的,十天半个月才远远地看上一眼,见荒草遍地的田地一切如初,便不再细看。

  也正是摸准了这些匪众的惰性,又加上梅韶布置得小心,没有太靠近威虎山的山寨,府兵虽多,可分成小队,四下一散,就没了踪迹,这大半个月也没有出大的问题。

  也怪林虎得意忘形,往先平都派来治水的官员都只有一个,他倒是警惕着。如今见派来的两个官员内斗上,三天两头的,不是你病就是我伤,就渐渐收了戒心,成日里在山寨中逍遥快活,乐而忘忧。

  这些时日,同梅韶在一处挖渠的府兵不过六七个,他们需要时时警惕,又要留意着汛期时间赶着进度,也没心思说笑,晚间累了就歇在林子里。这样的日子累却充实,梅韶没有时间去想一些什么,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

  现在事成之后回了城中,有了闲暇空着,梅韶倒有些生疏,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他正发着呆,挡着浴桶的屏风被人轻轻敲了几下,让他回过神来。

  “庄主,你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是剑十六的声音。

  梅韶想起来,之前自己在马车上脱困后,就派剑十六去查了给自己卷轴的老人,可他一直没有回来,自己翻看了卷轴却找不到一丝线索。之后又因找了白秉臣麻烦神思倦怠,钻去山里找苦头吃,一时倒是忘了这茬。

  “属下在离沧州城十里的一个村庄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是那位老者当日死在茶摊上。那茶摊上的主人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说是给那位老人斟茶时闻到些香味,不知不觉就看着火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人死在了自家茶摊上,怕吃了官司,偷偷把人埋了在林子里,就去打包行李去了别处。”

  剑十六还好去的时候不算晚,循着茶摊上的血迹跟踪到刚出城跑路的茶摊主人,又从他嘴里撬出了消息,不然等过些时候,大雨一淋,什么痕迹都没了,才难探查。

  听到那个老者的死讯,原本在系腰间带子的梅韶手一顿,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愫爬上心间。

  当日他中了软筋散,见老者走得匆忙,就猜出七八分他是怕有人跟踪,拖累了自己,才去引开人,走了另一条道。

  等到梅韶在马车上恢复得差不多,能够勉强行走的时候,已经不见老者踪迹。他寻了一番,一无所获,又怕自己还没完全恢复,若是白秉臣的人发现自己逃脱,又落入他们的手中,便先回了城。

  谁知就是这么一点时间,老者就暴毙在外。

  梅韶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潜意识里觉得那个老人的眼睛很是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又加之老人对葬剑山庄的情况了解那样清楚,便觉得他是师父肖归远的旧友。可自己在脑中搜寻了许多与师父的江湖朋友,却没有一个人是他。

  梅韶沉默着将衣服穿好,去桌边倒了杯茶,润润干涩的喉咙。

  剑十六看着他神色莫辨的脸,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斟酌半响,还是继续道:“我让那茶摊老板领我去了埋人的地方,挖了尸体来看,发现是一招致命,伤在喉间,还有瓷片的残余。”

  又看了一眼梅韶,剑十六才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而且在尸身上发现了当年在老庄主身上一样的白色粉末。”

  手上一抖,半温的茶水泼在梅韶的手上,他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睁大了眼睛,“你确定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带了些回来,给褚言看过,确是一样。”

  剑十六笃定的话语,让梅韶深埋在心底的记忆涌现出来。

  那是自己刚在寒城养好身子后,仇恨最灼心的时候,去葬剑山庄求自己的师父开庄,希望求剑复仇。

  可一向疼爱自己的师父,却任由他跪到大雪满头都没有松口,要不是采药的季蒲救了自己,他或许就会死在雪夜里。

  再这之后,他拜别师门,化名剑十六,用一把青霜剑自南而上,挑遍六州的剑客,意欲用这种方式逼迫师父遵循庄训,重开葬剑山庄。

  当他再回葬剑山庄,肖归远没有拒他于门外,让他住下,也没有说开庄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