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4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直到一夜,他刚入睡,庄内传来打斗之声,等他赶过去,师父已经死在了堂前,尸体尚温,也是一招致命,身上有白色粉末。

  葬剑山庄十分隐蔽,庄中子弟和剑客也是极少,大多都住在别处,只有庄主住在葬剑冢附近,那夜只有他在庄主的院中。

  一时间千夫所指,梅韶却百口莫辩。肖归远的剑法在武林之上已算上乘,要么是功法相差太大,要么就是动了阴招,才能出其不意,一招致命。

  他觉得师父身上的白色粉末有蹊跷,挑了些轻嗅,一阵异香扑面而来,只是一点便叫人头晕目眩,软了身子。

  梅韶收了些给擅长制香的褚言看了,经过分辨,确认里头有一味及其烈性的迷幻草药,可瞬时迷人心智。

  褚言说这种药草多生在北地,只有凉国境内才有。他也是受了这个启发,用同样有迷幻作用,效力却小上许多的“灵霄”做了引子,制出“孤枕”这味香。

  莫说凉国,就是黎国境内,知道葬剑山庄真实住地的人也少之又少,肖归远在世时,又从未开过庄,怎么会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国人前来谋其性命?

  这番推论太过惊人,梅韶他自己都很难相信,更别说妄图用这说辞去堵住江湖悠悠众口。

  他只好独自承担下弑师的污名,让青霜剑成为葬剑山庄的第十六把主剑,坐了葬剑山庄庄主的位置,一面利用葬剑山庄的情报追查苍山叛变一事,一面寻找着杀害师父的凶手。

  可这两件事,都离奇地没有半点线索,苍山事变他不管怎样追查,都不知父亲叛变的缘由,而师父之死更是扑朔迷离。

  时隔多年,凶手再次出现,而且就在自己所在的沧州,可自己却因种种原因错过,心中实在不甘。

  想到那个老者临走前的话,说卷轴是师父留给自己的,而他又在送卷轴来的路上,被人所杀。难道那个杀手是冲着卷轴而来?

  这卷轴中到底藏了怎样的秘密,让人远隔万里,时隔数年还要争抢?

  梅韶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迷雾的一角,他急忙从一堆散乱的文书中翻出了卷轴,细细查看起来。

  这是一副非常普通的字画,画技拙劣,题字也算不上什么名家,落款人更是名不经传。

  上次梅韶意图在这幅画上找寻些线索,可不管是将字拆分组合还是看藏头都没有找到丝毫有用的消息,就连那图案也看了数遍,也不解其中之意。

  看这纸张也是极为普通,装裱之处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梅韶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依旧是一无所获,就在他意欲暂且搁置在一旁时,食指捻着纸张下意识地摩挲时,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中间纸张的似乎比一旁的要格外厚些。

  霎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这其中秘密不会不在画上,而在画中吧?

  拿起一旁的匕首,梅韶沿着装裱的纸边小心翼翼地撬开一角,沿着边将整幅画撕了下来。

  两封严严实实的信落在了桌上。

  只一眼,梅韶听见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写着“吾儿亲启”和“徒儿亲启”的两封信就这样撞进他的眼中。

  看着这并排着的熟悉字迹,梅韶心中惊诧未散,又有一阵酸涩涌上,热了眼眶。

  这两封信居然是他的父亲梅洲和恩师肖归远留下的。

第62章 知真相

  剑十六早就退了下去,梅韶的目光从桌上拆开的信转向窗外。

  暮色渐深,留下一点残余的天光,倦鸟成群点缀灰空。

  已是喧闹渐歇,飞鸟还林,人迹稀少之时,四下祥和安定。

  可梅韶却觉得自己被死死地压在了深水之中,耳目皆空,水纹缠绕,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虽在拆信之前,他就有过预想,想着能让老人费劲心力,不惜搭上性命给他送来的卷轴,里头的消息定是震动人心。可他唯独没有想到,只是区区白纸黑字,就掀起心中惊涛骇浪,否定了自己整整六年的挣扎与不甘,痛苦与折磨。

  他一直死死依赖着,攥着活下去的信念竟是假的。

  真是荒谬。荒谬至极。

  白家没有背叛,梅家也不是叛臣,他们竟是用四家人的性命与名声,编织了一个极大的谎言,骗过了世人,也骗过了自己。

  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梅韶觉得喉间有些干涩,伸手去拿茶盏,手中不稳,反倒将一壶茶水拂下,碎裂的瓷片蹦了一地。

  他似是被吓到了,轻轻颤抖了身子,大梦初醒般,一行热泪滚落下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闭了闭眼,梅韶默默紧了拳头,突然起身,大步向外头走去。

  贴着门口听动静的褚言被带得踉跄,刚要开口,抬头一看梅韶沉下来的面色和隐约的泪痕,心中一跳。

  等他反应过来,梅韶已经翻身上马,没了踪迹。

  轻凉的夏风并不刺人,可马上的梅韶却感到冷意纵生。

  所幸路上没什么人,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就到了方府。

  门口的守卫显然是听过方敏的吩咐,看到梅韶来势汹汹的样子,都围了上来阻拦。

  没有丝毫犹豫,梅韶下马执剑,面无表情地用剑鞘击退想要阻拦自己的几个守卫,闯了进去。

  他不知道白秉臣住在哪里,只顾往守卫多的地方去,一路上剑未出鞘,下手却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想要纠缠的意思,一路畅通地来到房门口。

  刚踢开门,迎面一把银针飞来,全都落在了梅韶挡在身前的剑鞘上,他移开剑鞘,映入眼中就是季蒲的一张臭脸。

  “滚。”季蒲正坐在床前,面色不虞地把白秉臣护在身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梅韶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往前走去,直直地看向被季蒲藏得严严实实的人,眼中情绪纷杂,明灭难辨。

  见他还有上前的意思,季蒲没了耐性,起身摸至腰间的长鞭,毫不客气地甩了过去。

  在他身后的白秉臣见季蒲动了真格,忙起身想拽住,却因起得急了,一阵眩晕。

  淬毒的长鞭直往梅韶面上打,他挽了个剑花,缠绕住季蒲的鞭子,紧了紧,依旧将目光投向白秉臣,声音微微发哑:“我有话问你。”

  鞭尾撩到梅韶的脸上,霎时就留下一道伤痕,可他却置若罔闻,任凭血痕的火辣疼痛侵袭,坚定地说道:“让他出去。”

  刚缓过来的白秉臣未来得及阻拦季蒲的鞭子,等他终于从他身后抬眼望过去时,就看到了梅韶面如死灰的脸上一道醒目的红痕,心中微动,逃避地将目光投向别处:“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说的。”

  良久的静默在房中波动,季蒲和梅韶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收到消息的方敏带着一群兵士赶了过来,匆匆地跑进房中,怒喊道:“梅韶,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都知道是不是?”梅韶再次出声,声音中竟带了隐隐的期待和乞求,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当年父亲举兵谋反的真相,你全都知道是不是?”

  “在平都的时候你不早就问过我了,我的答案依旧,没有什么真相,一切就是你看的那样。”白秉臣对上他的眼,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是吗?”梅韶苦笑一声,“苍山之下,兵士待发,月朗星稀,唯心惶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孤勇。虽必死之路,事关我黎国国茂运昌,唯依附一腔热血,祭奠前路,护白家以谋远计,念悲切......”

  梅韶目光微动,一字一句地背着父亲留给自己的书信,眼见着白秉臣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梅韶,听着他将这个自己埋藏了六年的秘密宣之于口,心中震荡,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梅韶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心中烦乱一齐涌上,白秉臣惯常的微笑再也挂不住了。在这屋内,除了自己,就只有方敏知道一些内情,几乎是下意识地,白秉臣略带责怪的目光就向方敏撇过去。

  看见白秉臣带着警告的眼神落在自己身后的方敏身上,梅韶心中苦涩蔓延,就连一个远在沧州的知府都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有自己不知道。

  “我没说过。”方敏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忙撇清关系。

  “你们出去吧。”白秉臣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季蒲听了半响,依旧不肯松手:“我没法让一个对你下手那么多次的人和你共处一室。”

  “出去!”白秉臣隐隐带了点怒气。

  抿抿唇,季蒲欲言又止,还是方敏见势头不对,上前把季蒲劝了出去:“在我们的地盘上,他要是敢伤老师,也别想好好地走出去。”

  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屋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梅韶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上前的意思。

  他们就隔着不远的距离对望着,任凭几缕微风自窗外吹进,落在他们中间。

  这短短的七八步的距离,像极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六年,看着近在迟尺,却遥不可及。

  梅韶看向床上的人,他的脸色很不好,没有那点伪装的笑意,整个人散发出颓废而又冰冷的气息,是那样的陌生。

  谁都不知道,他方才的忐忑与不安,这种六年前自己被骗回平都时才有的情绪在此刻久违的涌了上来。梅韶只是凭着一时冲动来质问白秉臣,可在等着他的回答和反应时却是那样的煎熬。

  梅韶怕白秉臣对当年的真相全然不知,这样那些涌上心头千万个可能都被打破,更证实了白秉臣对自己没有丝毫情谊,他依旧是那个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陌路人;可他也怕白秉臣是知晓真相,若是如此......

  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梅韶心中略过一丝悲凉,若是他真的知晓,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对自己不闻不问,即便先帝在世时,有诸多不便,可在赵祯登基后的三年,为什么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就这样让自己平白地恨了他这么久,他是不是根本不在意自己对他的态度,即便自己对他一次次下手,也丝毫不肯松口。

  真是可笑,原来他宁愿死,也不愿向自己多解释一句内情。在他的眼中,自己就那样的碍事,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过自己。

  心中的念头千头万绪,想问的话却梗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知道了多少?”还是白秉臣开口,打破了宁静。

  梅韶没有回话,反问道:“苍山之事是父亲他们一手谋划的是吗,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举兵之后会举家倾覆是吗?”

  “是。”白秉臣几乎是艰难地回答他。

  “白家的背叛也是你们早就谋划好的是吗?就连你也是这场计划里的一环,对吗?”

  不忍再听他话中的深深质问,白秉臣点点头以做回答。

  梅韶想上前,却还是没有挪动步子,他哑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有苦衷,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知道太多,对你不好。”白秉臣回避着他灼灼的目光,又补充道:“对大计也无益。”

  积攒在心的愤怒、质疑、委屈和难受在白秉臣寥寥几个字的敷衍中彻底迸发,梅韶感到自己眼前一热,他不知道白秉臣是怎样的心狠,能够就这样看着自己像小丑一般恨着虚无的仇人,看着自己上蹿下跳地去谋划,看着自己排除万险地回到平都与虎谋皮。

  他的痛苦与挣扎,他的仇恨与心痛,他苦苦自抑了六年,变成了现在这样疯不疯傻不傻的样子,而白秉臣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着,沉默着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

  “你是有多不信任我?你们是有多不信任我?”梅韶凄凉地笑着,“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一无是处,只是个借着祖辈战功逍遥快活的浪荡子,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觉得我会耽误你们的大计是吗?”

  听到梅韶话中隐约的哭腔,白秉臣再也忍不住看向他。

  明明梅韶离自己那样的近,他却像是一个人独立于苍野一般,满身的凄凉和无助。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一个人背负着仇恨,有多少次,多少次我就要放弃了,都咬着牙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我恨着你,恨着白家,恨着天子。可今天,直到今天,我韬光养晦,想着复仇在望的今天,你,你们告诉我,往昔的仇恨都是假的,梅家的赴死是自愿,武将的牺牲是自愿,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心甘情愿,那我呢?我算什么?”

  梅韶已经看不清白秉臣的样子,他只感觉到心中强烈的情感翻涌而上,毫无发泄的地方,“白秉臣,你告诉我,我算什么?算为父报仇的孝子?还是你们眼中的笑话!”

  “既然在你们眼中,我都是这样于大业无用,不明事理又愚蠢的人,那为什么还要我活着呢?我合该就和梅家的众人死在一起,死在行刑台上,也不愿这样糊涂又可笑地多活了这六年!”

  见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站在当地,哭着笑着,状似癫狂,白秉臣心中剧痛,他眼中也有了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说一句话,生怕自己的泪水随着话语落下。

  在心疼的促动下,白秉臣很想冲动地下床去把这个看着破碎的人揽进怀里,告诉他一切,就在他终于煎熬不住,就要不顾理智地冲过去的时候。

  梅韶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与白秉臣拉开距离,无声地抵触着,轻笑道:“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他的情绪收得那样的快,眼中却似一潭死水,终于激不起半点波澜。

  多年隐忍着不被仇恨吞噬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就这样做个疯子吧,梅韶想,反正也无人在意。

  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可笑可悲,是自己可怜可叹,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做着复仇大梦,他们都没错,是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