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5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父亲为了他的信仰,不惜赔上全府性命,世伯们为了心中大义,甘愿赴死,白家为了长久谋算,忍辱负重,他们能够抛却一切,抛却情感,他们都是大忠之人,都能流芳千古,呵,只有自己是个俗人,只愿守着一点家中温暖,守着一点兄弟情分,守着一点挚友之谊,是自己不识好歹,不知大道!

  原来他们和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

  多少阴差阳错事,缘是自己是痴儿。

  梅韶几乎是踉跄着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好难受,梅梅不是天生的英雄主义者,他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他只是个想要过着一般生活,做一个有爱的人也被爱着的人。国家大义梅梅懂,但现在他的眼中不如身边人,所以在当时怎么也查不出梅家谋反的破绽时,他也是恨着白家和帝王的。(换芽)

第63章 必死人

  梅韶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白秉臣半靠在床头,任由心中情绪翻涌,却不知从何处开始想起。

  整个沧州城知道当年真相的只有自己和方敏,没有自己的准允,方敏是不会这么大胆的。想着梅韶最近也没有和平都里的人有什么联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梅家人给他留下了什么,让他摸到了端倪。

  可是若真是梅家人给他留下了什么线索,按照梅韶如今的实力,不至于找了六年,才在今日得到真相。可若是梅家直接留下什么信物书信告诉他苍山谋事,为什么当年不给他,偏偏要等到今日呢?

  反复思量都是不合情理的死路,白秉臣扶了扶额头,甚至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些什么阴谋。或者是多年浸淫官场给他的习惯使然,他遇事总是先想三分坏处,这样的戒备和顾忌已经刻入骨髓,很难更改。

  脑中略过方才梅韶失控的哭腔和脸上的红痕,白秉臣心上狠狠一揪,疼痛又卷席上来,一时眼前发花,头晕目眩起来。

  他最见不得梅韶哭。

  从他少年时打了败仗在自己怀里哭过之后,白秉臣就再也见不得他落泪。

  梅韶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平日里看着流光满溢,蒙上一层水雾后,本该变得楚楚可怜,可他偏偏连哭也是上扬着眸子,倔强又高傲地不肯让人看见那点水色,就更是叫人看着心疼。

  白秉臣没有想到梅韶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知道真相,他的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面对梅韶突如起来的诘问,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解释,也不知怎么分辩。

  私心里,白秉臣一点也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他不该卷进来,他依旧应该是不涉一点纷争的逍遥人。即便理智上,白秉臣清楚梅韶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不可能再性情如初,可自己就是执念着想留住一点他当初的一点秉性。

  白秉臣是理智冷漠的,可在梅韶身上却有着隐忍不发的控制欲和求而不得的执念。

  喜欢他是自己的事,无论他的看法如何,白秉臣都会固执地守着这一点点私心,年少时那些对梅韶来说微不足道的关心,已经足够支撑自己背负所有,也依旧足够自己这样走到死亡尽头。

  直到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端到白秉臣的眼前,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季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你在意他。”

  见白秉臣一言不发地端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季蒲盯住他的脸,突然开口。

  指尖轻轻颤了颤,白秉臣将眼中情绪都掩在热气之下,没有应答。

  难得地,季蒲流露出一点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他伸出的手在白秉臣的头上停了停,还是轻轻落下,拍了拍,用一种长辈的口吻道:“我记得,当初在谷中的时候,一次暴雨,你救了一只翠鸟,那只翠鸟很是漂亮,你也很是喜欢。本来谷中和你同龄的人就很少,师姐她又总是郁郁寡欢,有了那只翠鸟陪着,你很是开心,日日陪着它玩,给它做笼子。给它喂食,和它说话。可渐渐地,它伤好了,你觉得它应当是自由的,就想把它放走。”

  抱着空了的碗,白秉臣定定地看着被子的一角,听着季蒲的轻语。

  “可它习惯了和你的相处,你不管怎么放,它都不肯走,后来你就冷着它,不再睬它,直到有一天它真的飞走了。你嘴上不说,可还是会无意识地盯着空笼子发呆。你私心里是想留下它,就像你刚才是想留下梅韶一样。”

  季蒲看一眼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一团的人,他甚少将自己这样柔软又孩子气的一面显现出来,可季蒲知道,对于政事,他或许是个老手,可在情感上,白秉臣一直是个逃避者。

  他看着理性克制,只是因为自己一再地逃避,固执地去付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并一厢情愿地不肯接受任何的反馈,或者说,他怕接受反馈。白秉臣可以接受默默付出之后,没有任何的回应,但不能接受说开之后被明晃晃地拒绝。

  在他并不长的生涯里,在情感上鲜有的几次表露都是以被抛弃告终,他被从小到大依赖的母亲抛弃,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周越抛弃。

  于是,他再不敢露出半分笃定的情感,生怕被轻视,被遗忘。

  只要不说出口,就不会有被拒绝的可能。这是他处理情感的奇怪定式。

  “我看出来你喜欢他,可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秉臣。”季蒲看着他咬住嘴唇,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继续道:“我不清楚你们之前有着什么样的仇怨,可看今日的情形,隐约是有些内情在里的。你是真的不信任他,才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肯说的吗?”

  等了半响,就在季蒲觉得他不会回答,从他手中拿回碗,准备出去的时候,白秉臣开了口。

  几乎是开口的瞬间,他的泪就落了下来,言语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懊恼和委屈,“小师叔,我......我护不住他。”

  “当年那样艰险的情景,一次次的,他差点就在我的手下死了,可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根本护不住他。我不敢让他回来,这些危险而丑陋的事我来做就好,我不敢再让他置身其中,即便在外人看着,我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还是不能拿他冒险。”白秉臣开了口,就好似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一个个隐秘的情绪都涌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

  “当年先帝想要他去战场上送死,我想尽办法才叫他活了下来。如今他回了平都,陛下......”白秉臣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以为陛下真的想用他来扶持武将吗?”

  “吴都刺史才是陛下真正培养的武将,自陛下登基后,佟参看着是调到偏远的吴都抵御海寇,实际上是让他在暗地里培养军队,陛下从来没有想要让一个对赵家心有芥蒂的人掌握军政,即便陛下与先帝不和,他也不会冒这个险。”

  似是因为季蒲是江湖人的缘故,白秉臣终于将隐蔽在心中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倾诉出来,“陛下让他回都,是想让他当一个活靶子,是想让他替我去死。”

  不顾季蒲惊愕的神色,白秉臣自嘲地笑了:“即便我名为辅帝阁的阁臣,可我从未见过辅帝阁背后的主人,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也只是隐隐地发现张九岱和暗香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此之外,并无半点线索。同悲谷的药材铺子在黎国开了那么多家,可百姓们认得的也只是店中掌柜,而不是老谷主,更不是小师叔你。倘若有一天,哪家药堂出了医死人、卖假药的例子,同悲谷百年声誉毁于一旦,又有谁还在意这你和老谷主的声名如何呢?世人总是更爱偏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和更贴近自己的。”

  季蒲的呼吸一滞,他眼中的惊诧更深,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摸不清辅帝阁背后的主人,同样的,这天下的百姓也没有见过,在他们的眼中,我和辅帝阁是一体的。只要我做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做一个高位不廉的贪官,待天下骂名皆冲我来,我名声尽毁,就是辅帝阁名声尽毁。我死,便是辅帝阁死。”

  白秉臣的目光平静而幽深,可落在季蒲眼里,却带了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忍不住问道:“你若执意如此,多年之后,史书工笔,你就是万人唾弃的罪人,白家就是千夫所指的逆臣。你真的想好了吗?”

  白秉臣看向虚空,不知怎么,自己分明没有见过先祖白成泽的样子,可此时脑海中,竟是浮现出一个手持银枪,驻守关外的白袍儒将来,他淡淡地笑了,“想要青史留名,不过是书生意气。自从我踏入辅帝阁的那一刻起,早就不管生前身后的虚名了。白秉臣这个名字,就应该和辅帝阁一起,被狠狠地钉在耻辱柱上,烂在史书的角落里,死在后世的唾骂中。我是个必死之人,这是陛下登基前,我们早就谋划好的事情,只不过,我该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死去。”

  “只是陛下后悔了,他想用梅韶来引出幕后之人,他在赌,当年卫洮对武将下手不是巧合,所以才大张旗鼓地培养着梅韶,想让他替我去死。”白秉臣苦笑着,“可我自是不肯的,他的命比我重要得多。所以我破釜沉舟,拜托你替我拔毒,就是为了告诉陛下,我活不了了。他不用大费周章地保我的命,过不了两年毒素发作,我必死无疑,让他歇了想让梅韶替死的心思。不然你以为按照陛下的性子,为什么会准我亲自来沧州阻止梅韶回平都?因为他知道我是铁了心要去死。”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还配谈什么喜欢。就算告诉阿韶我心之钟情,就算他对我也有一点情意,之后呢?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我做不到,我宁愿他是恨着看着我死,也不愿他爱而不得。”

  听完他的一席话,季蒲早就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想着自己一次次那样努力地去救白秉臣的性命,而眼前这个人却一心赴死,“所以当初你说暗香阁是梅韶的,也是在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拔毒,是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白秉臣没有说话。

  不知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白大人!梅大人手下的人过来向我们要人来了,说梅大人一直没有回去,怎么找也找不到!”

  一阵震颤从心底涌上,白秉臣想起梅韶出去是神志不清的样子,心中惊慌渐起,想起上次梅韶知道梅家处斩后,也是这样心死如灰的模样,随即就是在诏狱中......寻死。

  想到这个可能,他又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什么,白秉臣气血翻涌,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第64章 葬剑冢

  整整两日。

  已经整整两日,不知撒出去了多少人,还是没有半点梅韶的消息。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个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白秉臣早就慌了神,恨不得自己带人去找,还是季蒲顾忌着他的身子,劝住了人。可眼看着方敏把这个沧州翻了个底掉儿,也没有半点梅韶的下落。

  看到白秉臣失神的模样,方敏不忍心去告诉他依旧是一无所获,戳戳一旁季蒲的手臂,怂恿他去。

  叹一口气,季蒲无奈地走进白秉臣的房里,刚开门,就对上一双期待的眼。

  见季蒲没有说话,白秉臣的唇轻轻颤抖,轻轻道:“还是没有消息是吗?”

  他仰头,眸中水光闪过,定定地看着墙面,再不肯说一句话。

  心中的懊悔和自责早就在这两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心房,白秉臣恨自己没有能够拉住他,明明知道他有可能做出自残的行为,为什么要迟疑,为什么没有拖住他,如果......如果梅韶真的一心寻死,那此刻会不会已经......

  这样的念头只要一想,白秉臣就觉得呼吸不畅,像是虚空中有人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渐渐地连一点空气也感受不到,眼前也迷糊起来。

  “秉臣!”季蒲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冲上前去,重重地拍了他的背两下。白秉臣猛然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持续的干咳下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变得通红,脖间的青筋凸起,覆盖着一层薄粉。

  他像是上了瘾一般,长久的咳嗽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久张的嘴像被抛弃在岸上的濒死的鱼一般,随即就是一阵干呕,胃部急速地痉挛起来。

  “秉臣!”季蒲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又极为痛心地唤了一声,随即电光火石般的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他把白秉臣扳正过来,急切道:“沧州和云州的交界处就是葬剑山庄,梅韶或许在那儿,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你别这样......”

  原本黯淡的眸子亮起了一点光,白秉臣紧紧攥住季蒲的袖口,似是抓住了全部的希望,眼中满是乞求。

  轻拍他的背稳定住白秉臣的情绪,季蒲半揽着人起身,边向外喊道:“备马车!”

  ——

  葬剑山庄深埋在谷底,终年少见阳光,孤零零的庄子前是一乱石嶙峋的葬剑冢,成千上百只断剑深深刺进石缝中,指天的剑柄早就被侵蚀出裂痕。谷风吹过,剑声幽鸣回响,为空荡的山谷添上几分冷意。

  庄子后头是一大片荒芜的墓地,及膝的野草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十座坟茔,那是历代庄主埋骨的地方。

  梅韶正跪在其中的一座墓碑前,怔怔地盯着墓碑上的字迹,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紧绷绷的。

  他忘了自己跪在这里多久,似是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面前这座坟茔上,眼睛死死地看着墓碑,碑上刻着“先师肖归远之墓”。

  似是记忆的回溯和粘补,他静静地跪在这里,膝盖早就没有半分知觉,身子也变得冰冷,可脑中的一幕幕场景却滚烫。

  借着父亲和师父留给他的书信,梅韶勉强拼补起当年的场景。

  梅洲不愿自己素来没有参与过半点朝堂事的小儿子卷进这场纷争中,在苍山事变的前夜,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岚州陈家,嘱托陈家家主一定要阻止梅韶入都,一封则送到了葬剑山庄。

  送到肖归远手中的信清楚地写明了梅洲谋划苍山事变的初衷和中途变故,拜托肖归远,若是到了万不得已,梅韶非要回都复仇,就将这封书信给他,告知他其中情由。

  送来书信之人言说在路上被人跟踪,还好葬剑山庄地处偏远,才勉强甩开身后之人,肖归远直觉上感到跟踪之人是冲着这封书信来的,便请来了飞仙门故友程峰。

  飞仙门隐居避世多年,不涉江湖纷争,门中子弟少有下山,而程峰仗着自己是飞仙门掌门之夫,时常化名溜下山去玩耍。

  为了一把好剑,程峰和肖如归在武林大会上较上劲,却还是不敌当时已经成为庄主的肖如归。

  两人就这样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后飞仙门掌门派人将程峰抓了回去,不肯他再随意下山。临别之际,程峰和肖如归定下五年比武期限,每隔五年便来葬剑山庄讨教剑术,却一直未曾赢得肖归远一局。

  肖归远见人有心要摸清葬剑山庄的入庄之路,为了保险,将此信托付给程峰,并告知他其中情由。若有朝一日肖归远身死,程峰自当替他保管此信,一旦梅韶回都便将此信托付给他。

  梅韶随李安被贬寒城的前两年神志不甚清明,一直未曾联系肖归远,后来梅韶醒来久跪在葬剑山庄之外,肖归远依旧秉着故人所托未曾应答梅韶。

  直到梅韶化名剑十六持青霜剑挑遍六州剑客,再次回到葬剑山庄请求山庄开庄,肖归远心知阻拦不住他,便允他住下,意欲告知他当年真相。可就在此时骤变惊起,肖归远被人杀害于堂前,阴差阳错之下,梅韶当上庄主,借葬剑山庄的情报收集当年真相,筹谋回都复仇。

  自与肖归远一别后,程峰一直在飞仙门深居简出,直到得到梅韶随协恩王回都的消息,才从山上下来,意欲将信件交给他。不料一路遭人追杀,多亏飞仙门轻功独步天下,才一次次死里逃生,终于在沧州不负旧友之托,完成允诺。

  时隔六年的书信,历经几人的保全才艰难地到了梅韶的手上,让他得以知晓当初的真相,可他此刻却宁愿浑然不知。

  他记起自己年幼时在葬剑山庄见过程峰,那时是程峰和肖归远相识的第一年,程峰在葬剑山庄小住过一段时间,因为他轻功好,梅韶最爱被他抱着在林间荡来荡去地玩儿,可之后程峰回了飞仙门,自己也回了梅府,两人竟是再也没有见过。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梅韶心中的无力和自责却越来越深,想清这其中关节之后,他不得不去怪自己,恨自己。

  若不是自己执意复仇,若不是自己执意回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师父不会死,程伯也不会死,他们都是因自己而死。

  梅韶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暗室中,无法挣扎,也无法逃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响着: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

  这样多的人以死相护,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值得吗?一点也不值得。

  梅韶心中涌起强烈的要毁了自己的冲动,他想要放肆,想要堕落,想要告诉这些死去人,他梅韶就是个一文不值的浪荡子,就是个烂人,根本不配他们去这样的维护。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跪在墓前却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灵魂漂浮在上空,无能地呐喊着,发泄着,寻求着一点刺激和解脱。

  他是个罪人,理应在师父的碑前以死谢罪。

  入谷的风声、日夜的交替都不再入他的眼,他的眼前早就只有灰黑一片,耳边空荡得吓人。

  自己大约是要死了吧,梅韶在心里想。

  隐约地,似乎有人在叫他,像极了从地狱了传来的声音,是父亲他们来带自己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