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他真的包容过了头,除了赵祯的位子,什么都愿意用来当做补偿,就连自己的身子,也肯拿出来,但也只是补偿而已。梅韶苦涩地想着,看着怀中的人,心中的情绪翻涌错乱。他很想问问白秉臣,既然苍山事变是父辈们的一个局,他又为什么要扶持赵祯登上皇位,为什么要成为他们共同的敌人——辅帝阁的阁臣?

  他缺席的六年漫长得似是一生,将他们两人曾经对彼此的一点了解消磨得半点不剩,可这些遗留下来的问题,梅韶也不准备再去问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已经有太多的人为自己而死,白秉臣当初为来护住自己的性命想必也付出了不少,而自己的命并不值得这么多的牺牲和回护。梅韶要做的就是让白秉臣看见自己最卑劣、最残忍的模样,告诉他自己根本不配他付出那么多。

  “其实你也一点不想我接近他吧?”梅韶突然问道。

  季蒲没有否认,他确实不喜欢梅韶,这个人在白秉臣身边每出现一次,就会伤他一分。白秉臣六年在朝堂上挡下的明枪暗箭,都不敌梅韶这半年来的报复来得诛心损身。

  或许是行医久了,看惯了这世间百态,季蒲实际上是个很能体贴他人苦处的人,他能理解梅韶在浑然不知的情境下,对白秉臣屡次下手,可人总是偏心的,亲疏有别,白秉臣的痛处都是切切实实得落在他的眼中,季蒲私心里没办法不偏向他。

  季蒲不会去真的对梅韶多加苛责,可他确实也是不想让他们两个多见面的。

  两个横亘了这么些时光和误会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磋磨,早就不是当年的秉性,曾经的梅韶和白秉臣都是少年心性,彼此有着最热烈而真挚的情感,即便彻夜长谈也毫无倦意,他们是无话不说,世间唯一的知己。可现在呢,就像阳光所照之处的阴暗面,两人都不再如初,都身处阴影之下,又有谁能暖得了谁?

  “你不必担心。”见季蒲喂完了药,梅韶轻轻拨了拨白秉臣的额发,将他放平,盖上被褥,眼中是未曾展现在白秉臣面前的柔情。

  “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梅韶了,他曾经引为知己的那个少年是坦率而热烈的,而我现在......”梅韶苦笑着遥遥头,“我现在是个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这样的我根本不值得他妥协什么,他也本不该是委曲求全的人。我会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的不堪和不值得,到时候他自会放弃我,你也不用日日悬心了。”

  “你要做什么?”季蒲怕他在细枝末节上想不开,再做些不可挽回的事,忙追问道。

  “放心,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我不会再轻易地求死。我会做我该做的事,登上高位,报该报的仇,杀该杀的人。”话说至此,梅韶的眼中透露出一丝狠厉,却又在转向白秉臣的脸时变得柔和。

  再次眷恋地看了好一会,梅韶终于站起身,客气地朝季蒲行了礼,“他的身子就劳烦您多操心些,没了我的叨扰,他自会将养得好些。”说完这话,便走了。

  一时间屋中空寂,季蒲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分辨这两个人之前的孰是孰非,这两个人如今的性子都太过锐利,强凑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或许暂时的分开能让他们磨砺一番,若是还是能够包容彼此的暗处,如今的情势自然可解,若是不能,也只能说天意弄人,有缘无分。

  季蒲兀自感叹了一番,守了一会白秉臣,见他热渐退了,想起外头翻晒的草药,便出去趁着太阳下山前收拢了一番,待到再次回来时,才发现白秉臣已经醒了。

  “他人呢?”白秉臣的声音有些低哑。

  “回自己府上去了。”季蒲些气恼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责怪道:“你怎么好端端的说了会子话也能病上,照这样下去,以后岂不是一点风都吹不得,我看你还怎么当你的右相,日日叫人抬了去上朝吗?”

  白秉臣想起自己应了梅韶的事儿,心中有了些盼头,破天荒地开口问了一句自己的身子,“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有法子可以养养身子,即便是我这样的病躯,也能养出几分好气色来。”

  “可你之前不是怕药苦,又嫌弃天天泡一个时辰的药浴耽误了处理政事的时间,而且这样的疗养需得处处谨慎,忌口什么的自不必说,每日的多眠少思你就很难做到。”季蒲数落着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日常的种种,突然意识到这是白秉臣第一次这么关心自己的身子,有些意外。

  “怎么,听你的话头,如今倒是肯了?”季蒲打量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白秉臣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来,“所幸如今远离平都,沧州景色又好,借此机会将养一番,也是好的。”

  况且,他方才答应了梅韶要助他登上高位,不把自己这个残破的身子补上几分,怎么好去替他筹谋远虑呢?

  白秉臣难得松口,季蒲是半点不敢耽搁,生怕他又反悔,疗养的方子已经在脑中过了几个,嘟囔着就要出去准备,却被白秉臣叫住了。

  “你替我把方敏叫过来。”

  瞪了一眼白秉臣,季蒲幽幽道:“方才才说少思多眠。”

  无奈地朝他扯了扯嘴角,白秉臣道:“不过是把接下来的事交代给他一番,将养期间绝对事事听你的。”

  听了他的保证,季蒲才不情不愿地把方敏找了来,披头就是一句:“你老师要隐退朝堂了,要叫你交代事情呢。”

  “啊?”愣怔了一瞬,方敏一头雾水地跑到白秉臣的房中,气还没喘匀,兜头就是急切的一句。

  “老师!听说你要和师母退隐山林了?”

  作者有话说:

  季蒲:这里有两份药,一份治普通发热,一份治嗯哼后的发热,请问你要哪一副?

  梅韶:你觉得那么点时间够我干些什么吗?

  季蒲: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季蒲男妈妈实锤,日常追着白白灌药~

第67章 亲王言

  闻言,白秉臣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低头轻咳了几声,眉宇间却是舒展开的,眼中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假斥道:“你这是听谁瞎嚼的舌头?”

  他触及眼底的笑意让方敏看得有些失神。

  方敏是勤元三十七年的科举榜眼,被白秉臣看中后破例任京兆府尹,跟在他后头学了不少为官之道,直到新帝登基后因事被贬到沧州做知州。

  在他的印象中,白秉臣是个当之无愧的文官之首,他虽年轻,可身上沉淀出来的气质却老成得很,待人待事温和有度,可处世理智决断,方敏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真实的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老师今日似是心情不错。”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秉臣掩饰般地收敛了弯着的嘴角,可心中却感受到久久压迫之后重负的解脱。

  苍山的秘密藏在他的心中这么多年,悬在心头却无法诉说,这样的折磨日日夜夜地磨砺着他的心性,提醒着他自己的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是为了背负,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背负一般。

  白秉臣本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随着自己带到坟墓中,直至自己死去。他秉承着这样的念头,一根筋地要把这条死路走到底,似是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阴差阳错之下,梅韶居然知道了真相,与此同时,白秉臣心中的噩梦如期而至。

  多少次午夜梦回,白秉臣在满身冷汗中惊醒,脑中全是梦中梅韶知道真相后,自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腥红而热的血似是隔着梦溅在他的脸上,让他在寂寂黑夜中,浑身冰凉却头脑滚烫。

  这样的噩梦间隔着出现,却从未停歇。

  直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数年来噩梦积压在心中的恐惧都随着梅韶的失踪瞬间爆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季蒲到了葬剑山庄的,只是一路上心都好似没有生机了一般,直到他远远地看到墓碑前的人影。

  不知跪了多久的人,直挺挺地没有半点声响,连自己过去了都没有任何反应。

  几乎强忍着泪水,等待着宣判自己的死刑一般,白秉臣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缕孱弱的呼吸轻轻扑在他的指尖。就在那一瞬间,白秉臣才感受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颤抖着将面前的冷气萦绕的人拥入怀中,即便他的身躯也并不温暖。

  他们似是荒野中各自孤独行走了多年的野兽,终于在一望无垠的枯萎中寻到了同伴的气息,不顾满身冰冷,紧紧依偎。

  自白秉臣拥入他的一刻起,他就清晰地知道,所有的克制和隐忍不敢说出和表达的情感,都在他的面前显露无遗,他再做不到冷淡地推开怀中的这个人,一旦心中萌芽破土而出,拥抱了他的太阳,他就再也舍不得放手。只要让他尝到了一点甜头,他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梅韶的渴望和占有。

  强压住自己掩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偏执情感,白秉臣出声道:“若是重锦找你要沧州兵马,如数给他就是。”

  “老师你可知他上次问我借兵马所为何事?”沉默一瞬,方敏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兀自回答道:“他准备对威虎山动手。陛下这几年来派官员来沧州,都拿威虎山没有办法,一半原因是黄家和林虎的威逼利诱,还有一半是我一直不肯发兵。”

  方敏和黄家、林虎之间的关系一直不甚明朗,现下听他亲口说出自己在其中的作用,白秉臣不由皱了眉头,问道:“你这是承认自己和他们同流合污?”

  “老师是教导过学生为官之道,学生不敢忘。可学生发现,老师教导学生的方式似乎不尽相同。”方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当初学生被贬沧州,是被人陷害,才致触怒圣上,降下罪责。彼时我以为老师是被奸臣蒙蔽,不信学生的清白,才任由我贬黜此地。”

  看一眼白秉臣神色未动的样子,方敏继续道:“可我还在贬黜的路上,就听说老师一力举荐当初陷害学生之人——严朔当了京兆府尹。而严家和彼时欲追随老师的兵部尚书范鸿信有着姻亲瓜葛。老师一直知道学生是被冤枉的是吗?”

  方敏虽是质问,眼中却没有丝毫情绪,似是对这问句的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你既然如此聪慧,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何在画舫上还要救我出来?”白秉臣没有正面回答,却是已经默认了他所说的话。

  “勤元三十七年,是老师处理了苍山事变的第二年,先帝愈发看重老师,命老师主持当年科考。世人皆说,窥笔下风云可见三分人心,若是老师不喜我笔下策论,又是如何在莘莘学子中选中学生,而后又一力培养我?老师当真是为了给严朔那样的人铺路,才尽心竭力地教导学生的吗?”

  “自吏部归于老师手中,多少官员受老师提携之恩,学生不才,都一一查过。”方敏盯住白秉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凡老师提携的官员,竟是忠奸参半,平都地方皆有,似是老师随心所欲之笔。”

  闻言至此,白秉臣心中已然知道他摸出了背后一切,意外之余,循循善诱道:“你在沧州这几年未有显著政绩,我还当你因贬黜之事意志消沉,没有想到,你在背后查了我那么多。”说着,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老师和张相在朝堂博弈多年,彼此挖对方心腹的事都是寻常,可听说张相从老师这里诱骗去的官员中,竟大半都是受奸臣陷害,临阵倒戈的,在这之前,他们也和我一样,是老师一力培养的新秀。”方敏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涉嫌吞并给沧州赈灾银两的两部尚书,户部和工部,有一人是老师之人。老师埋线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要那位大人在最后一刻给张相最后一击?”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很机敏,假以时日,会是一代贤臣。”白秉臣难得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可此时方敏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些谋算我都能懂,可我不明白,老师既有普世之心,为何要把那么多居心叵测的人留在身边?范鸿信和严朔就是前车之鉴,若不是他们老师也不会受挫来到沧州。”

  “这些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你只需要好好呆在沧州,做好你的知州,待到时机成熟,陛下自然会起复你。”白秉臣错开他的问题。

  深吸一口气,方敏问道:“下面的人说,拿漕运账本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没有丝毫惊异之态,老师早就知道漕运这条路被张相扣在手中,可一直隐忍不发,想必是有另外之用,我这些年在背后也搜罗了不少东西,如果老师现在让梅韶领兵动了威虎山,不会坏了老师计谋吗?”

  “我的人自然不能动这条线,可你忘了梅韶现下是张九岱的人。牺牲沧州的一点利,换得自己的人朝堂上站稳脚跟,我想张九岱会很愿意。”白秉臣的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

  他看向方敏,眼中的带有警告之意:“记住我的话,等我离开沧州之后,你只需要按兵不动,不要在背后与张相的人有所冲突,做你的贬黜失意人,便是我对你唯一的嘱托。”

  “好。”方敏知道白秉臣心中自有城府考量,自己已经逼问到如今地步,他还是不肯吐露半句。白秉臣就是这样,不想说的事,任凭怎样去激怒耻笑,他也会面色不改,不吐露半字。

  见方敏应声,白秉臣恢复了温和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我隐约记得,之前让你给江衍送过一封信,可有回信?”

  方敏并不知道白秉臣和赵祯之间暗地里联络的方式,只好如实禀报道:“白府没有回信,只是从平都传来消息,说自老师走后,张相独占朝堂,几次言说陛下,称老师不应再复旧位。”

  “那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倒是没有什么偏向,只是听说在朝堂上,吏部尚书曹大人为了维护老师,在众臣面前和张相起了争执,稍稍稳住了老师手下官员的人心。”

  ————

  平都。

  金銮殿上。

  自白秉臣去了沧州之后,朝堂上换相的折子渐渐多了起来,赵祯勉力应对,奈何张九岱的攻势实在凶猛。

  短短的几个月,张九岱使尽浑身解数,从白秉臣手下撬走了几个官员,得知了白秉臣手下几人不检点的一些密辛,正卯着劲儿打压白秉臣的势力,在朝堂上也三言两语地就不离范鸿信之事,言外之意要陛下注意前车之鉴,早早换相,免除后患。

  这日早朝,按例大臣们回报完最近的政事后,眼见着张九岱又要开口,赵祯情急之下,正好看到晟亲王,忙问询道:“听闻协恩王住在了皇叔府中?”

  等赵祯不经大脑地吐出这句话,他才暗道不好,此时正在早朝,君王随意的一句话都够群臣揣测又揣测,何况自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知等下朝后,又要引起什么风波来。

  果然,赵祯话音刚落,群臣的眼睛就盯在了赵元盛的身上。

  李安没有实权,可毕竟也是个王爷,两个王爷交往过密,总是让人联想到这背后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筹谋。

  思量出这其中关窍,几个大臣已经暗自点头:不愧是英明神武的陛下,见微知著,这一定是对晟亲王的敲打,让他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更有御史已经在心中打了腹稿,搜罗着脑中这些年来赵元盛参与过的政事里,有没有什么僭越之处,似是赵祯再多给点眼色,明日的早朝就要上折子参本了。

  赵元盛看了一眼把自己陷入如今境地的君王,笑道:“陛下似是很在意臣的家事?”

  “中秋将至,朕关心关心皇叔的家事而已,并无他意。”赵祯忙干巴巴地解释道,也不管现在夏日还没过,哪里谈得上中秋。

  似是看透了赵祯这几日被张九岱吵得头疼,可又不能显露出分毫,如今有些昏头,赵元盛很好地给了他的一个台阶,回报道:“多谢陛下关怀,是臣少入宫中向陛下请安,反而让陛下主动问询,是臣之过。前些日子,臣与协恩王去郊外赛马,不料协恩王从马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腿。”

  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赵祯,赵元盛以为他听到了这番话便不会再说些什么,谁知赵祯是不是近日被念叨烦了,好不容易抓到一件新鲜事,提起了兴致,惋惜的话语里竟还带着一点雀跃,“跟在协恩王后头伺候的人也真不小心,伤得重吗?等会朕就让宫里的老太医去给协恩王看看。”

  赵元盛自知还是了解这位陛下的秉性,骨子本是个好动爱玩的,还是白秉臣当年严格之际,拿着一把戒尺住在赵祯府中日夜看着,才勉强教出现在的君王样子。

  恐怕请太医给李安看病是假,想要寻些新鲜事解解乏是真,赵元盛本不欲多说,但想到这段时日像狗皮膏药一样的李安,不由弯了嘴角,心想给他一个教训也好。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赵元盛慢慢地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当时臣和协恩王并未留随从伺候,协恩王从马背上跌落,偏说是臣的马惊了他的马,才有此一祸,因此非要赖在臣的府上,要臣负责。”

  “臣自然不会理这样的无理举动,可协恩王却说,要是臣不认这个错,他就要闹到陛下面前来。臣想着陛下政务繁忙,黎国和姜国又在僵持中,怕此事传了出去,被姜国当做进军之言,因此吃下了这个委屈,留他在府中将养。”

  赵元盛话音刚落,朝臣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协恩王不愧是小国人氏,真是不讲一点礼义廉耻。

  赵祯闻言,垂帘下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声音上扬道:“那今日无事便下朝吧,事关两国大事,皇叔赶紧带着太医回府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没了白白看着的赵祯就像瓜田里的猹,到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