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5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想着白秉臣连这肉馅的云吞都嫌油腻,克化不动,他的肠胃是弱到何种地步。梅韶心中一时不知什么滋味,见摊子的另一边煨着一些荷叶粥,买了一碗来,换走了白秉臣面前的云吞面。

  “吃不了就别硬撑着,你不用因为觉得要弥补我就这样一味地迁就和顺从,我不需要。”随着梅韶话语落下的,还有一碗散发着荷叶清香,煨得软糯的白粥。

  又是沉默,好似除了沉默,他们两人之间就涌不起一点波澜。

  一口温暖的粥咽下,稍稍熨帖了肠胃,白秉臣实在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和梅韶相处,他只能这样温和又包容地,像是赎罪似地,对梅韶有求必应,仿佛这样就可以补上他们缺上的六年,可以缓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在私心里更贴近他一点。

  他们曾经无话不说,如今却只能相对枯坐。

  喝了大半碗粥,白秉臣才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对他道:“你带人去的时候要小心,我查过,威虎山的林虎是鬼市公子的人。”

  “你知道?”见梅韶没有丝毫反应,白秉臣想起梅韶作为“孤枕”的卖家和鬼市打的交道不比自己少,加之上次让林虎动手杀自己一事,恐怕他早就知道这其中关窍。

  白秉臣暗自嘲讽自己,真是关心则乱,连这点关系都未曾看清。

  “其实,公子也是暗香阁的主人。”在白秉臣的脸上看到惊愕的神情,梅韶补充道:“而我也知道了,暗香阁的人并不听命于你。”

  “一个为辅帝阁提供消息的情报组织却不听从辅帝阁阁臣的号令,白大人,你这个阁臣也不好当吧?”梅韶盯住他。

  自嘲地弯了嘴角,白秉臣回望过去,“是我忘了,葬剑山庄是实打实地握在梅大人手里的,而我却没有丝毫关于暗香阁的消息,这些我以为绝密的情报,其实早早地落在梅大人的案头了吧。”

  他们试探着彼此的底细,不料碗中之物早已凉了大半,再不能入口。

  恰如他们这段时日尴尬又奇怪的合作关系,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

  阴沉的天垂了下来,压下了厚重的雨幕,沧州的雨季到了。

第71章 伶仃影

  一连十几日的暴雨,早将沧州淋了个透。

  威虎山北地地势稍微高些,那里的百姓似是习惯了这每年的汛期,家家户户都屯着粮,呆在家中躲灾。

  急促的马蹄声踏水而来,马脖子上铃铛清脆的声响嚣张地在暴雨声中冲出一条路来,逼近这座村落。

  老张头躲在门后,透过窗户缝儿往外偷溜了一眼,只瞥见那马头上的虎纹嚼头,便软了大半手脚。

  不多时,门外就传来粗鲁的砸门声,老张头下意识地往床后看了一眼,立马被身边的老婆子瞪了一眼,示意他去开门。

  拿下门后的插销,随着雨丝灌进来的,还有一个身穿蓑衣的汉子。老张头没敢抬,只看见他蓑衣上的雨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到地上,掩在蓑衣下的是寒光微露的铁甲,被那汉子有意无意地露了出来。

  一把冰凉的刀压到老张头的肩上,压得他原本佝偻的背更低,一旁的老婆子早就跪了下来,伏在地上止不住地打哆嗦。

  “老规矩,孝敬的粮食明天送到山上。”

  “是.......是。”老张头忙不迭地答应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肩上的威压松了。

  没有听到大汉离开的脚步声,老张头依旧垂着头,额间已经冒出冷汗,他能感受到头顶正被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似是在盯着一块随时能切割下来的肉一般。

  直到眼前的那双脚离开了视线,马蹄声混杂着铃铛声渐行渐远,老张头盯着地上的一滩水渍出了好一会神,才提起沉重的步子关上门,吐出一口长气来。

  “官爷们,人走了。”老张头从窗户缝里瞅了一眼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马队,才朝着床后轻轻唤了一声。

  床尾的粗布帘子微动,走出两个人来。

  “官爷,您可是看到了,小民可不敢扯谎,这.......”老张头看看面前的两个人,一时分不出哪个才是主事的,只好朝着两人中间行了个礼,露出些惶惶然的表情来。

  梅韶盯着门后的那一滩水渍,沉思了一会。

  每年沧州汛期,威虎山从不怕寨中余粮匮乏,只要有些不足,林虎便会派人来附近村落使唤一声,村民们就要冒着暴雨运粮上山,也只有这个时候,威虎山的防卫会松懈些,大抵是见村民势弱,又是欺压惯了的,根本不值得防备。也因此,梅韶想借着这个机会上山。

  方才威虎山没来人之前,梅韶和老张头聊了几句,在他的描述中,威虎山的人力、兵马、武器甚至是和官兵媲美的,这样的话,方敏也提过,可梅韶总觉得不可思议。

  黎国的军资防备管理严格,战马都是由皇商中懂马的伯乐,借着边关互市挑选良马,一二等的好马充入军中训练成战马,其余的才在坊市间买卖。军中盔甲的主要用料——玄铁的开采冶炼更是严格,皆有官府主持,每年的开采量和兵器盔甲造数都有记录在册。

  在这种情况下,沧州的一个山寨匪徒能拥有和官府同等的军资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方才虽是躲在床后,只听那为首的大汉座下马蹄声,梅韶也能辨出那是一匹良马。

  “梅大人现在可信,方某并不是危言耸听。”方敏看了一眼如有所思的梅韶,补上一句。

  “按照我朝军用制度,方大人作为一州知府,威虎山采购马匹,私造兵器,竟没有一点察觉吗?”

  方敏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梅韶,轻描淡写道:“方某上任之时,威虎山就已经是梅大人如今看到的样子了。”

  话不用说明,梅韶已是了然,赵祯登基那年方敏才被贬沧州,彼时威虎山就已经有了如此阵仗,想来此事伊始竟是要追溯到先帝一朝了。

  “官爷......您看这......”老张头听不懂他们半遮半掩地话,他现在只心焦着当下送粮的事。

  年年威虎山讨要粮食,官府没有半分过问,如今突然来了人说要给他们老百姓主持公道,老张头刚开始也是不信,即便梅韶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官儿,老张头也不以为意:这些年来,朝廷派来的官还少吗,一年一茬的,来的时候个个都说要剿匪清道,可是连威虎山脚都没来过。

  现下见梅韶至少走出了这一步,还来了自家村子,老张头才勉强信了一点,可又见他们方才交谈丝毫不提此事,不免焦躁起来,急哄哄地打断了梅韶的思绪。

  “官爷们想要小民配合些什么?”老张头迫不及待地开口,生怕他们见了那威虎山的人生了怯意,一走了之。

  “老伯,往常你们送粮上山,都要多少人,查得可紧?”方敏打听着上山的路。

  老张头在心中过了一遍,才笃定地开口道:“这送一次粮就得够山上一月吃食,少不得也要三四十个精壮汉子,十几辆牛车,护着上去。查得倒不严,过了寨门岗哨,往寨中方向还要过三趟岗哨,只是我们送粮的,从偏路去后山粮仓就行,那条路僻静,除了引路的两三个人,没有什么岗哨巡逻。”

  “三四十人......”方敏念叨着,看向梅韶,“若是普通寨子,这些人陪你进去也算够了,只是这威虎山看着不是那么好脱身的,你带这些人,老师恐怕不放心。”

  梅韶还没作答,老张头听懂了他们是要冒充送粮的百姓上山,忙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官老爷们长得哪有我们庄稼汉粗糙,会被认出来的,要坏事的。”

  他尤其看了看梅韶那张没有半点平民百姓样子的脸,暗自捏了把汗,继续道:“而且寨门的守卫可都是练家子,只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官兵,前些年,走镖的王二回了趟村子,正赶上给山上送粮,就被拦了下来,说他是操练过的,差点就回不来喽。”

  军中待久的人,再怎么掩饰,行走习惯和农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通过这点来判断是民是匪倒也不失为一个巧宗,只是有这样眼力的人,至少是在黎国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的。

  良马、玄铁、能一眼看出兵民的岗哨,怎么看这威虎山都不是林虎这个普通的绿林客打家劫舍的栖身之所,倒像是一个小小的军队。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梅韶立刻联想到在平都鬼市里的那些鬼兵,行走搜查皆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若是能端掉威虎山,倒是能撕下那神秘莫测的鬼市主人——公子的一点真面目来。

  “那就只能藏身在牛车中了。”梅韶问道:“这牛车上的粮食在岗哨里查验吗?”

  “没人敢吃了雄心豹子胆,短了山上的粮食,只是会看一眼牛车数量,不会细细查。”老张头顿了一下,迟疑道:“只是这牛车上的粮食再怎么样也得做出点压秤的样子来,一辆车恐怕只是藏一个人。”

  若是这样,能蒙混过关,潜入威虎山的不过十几人而已。

  沧州兵力本就不强,没什么正经军营里能一夫当关的勇士,这样的十几个人放进去,无异于是羊入虎口,稍有变故,外头的人想要强攻进去救人也是来不及的。

  “不行!”方敏几乎是瞬间就否定了,“老师不会肯你这样胡来的。”

  “就这么办,到时候以信号烟花为号,没有我的允准,外头的人不得擅自攻寨。”梅韶兀自下了定夺,其实少带些人进去冒险,反而让他的心稍稍落实。

  “我可没那么好心管你的死活,只是老师要我别看着你胡来,我不想让老师担心。”方敏握住了梅韶的手臂,盯着他道:“明明调兵前,你也保证过不会随意置自己于险境,你别忘了。”

  看一眼抓住自己的手,梅韶毫不留情地把他拿开,眼角眉梢都带着不在意,“我可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君子,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要是怕白大人担心,可以瞒着他,反正只要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不过短短几日罢了,况且,方大人,凭心而论,我要是不幸死在了威虎山,你不是更高兴?我可是杀了你老师两次的人,我死了,他才安全,不是吗?在你眼中,在季蒲眼中,早就盼着我去死了吧,何必在这明面上惺惺作态呢?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个不识好歹,连仇都能报错的傻子。”

  冷笑一声,梅韶看着方敏微光闪过的眸子,看着他一点点避开自己目光,心下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念头来。

  “是,我承认,你来沧州的每时每刻,我都盼着你死。”方敏重新对上梅韶带着漠然的眼,郑重其事道:“可我没有这个立场。真正受到伤害的人都没有半点怨怼之言,我又有什么立场去决定你的生死。”

  “呵。”方敏的唇间扬起一抹嘲笑,“你那样聪慧的人,即便是从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难道现在也依旧看不出,从你回到平都起,老师从来没有对你下过死手,你问问自己的心,当真不知道,你要是死了,老师会怎么样吗?”

  心门突然被叩问,一股颤麻感自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梅韶一直无视的问题,头一次被人直截了当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只是这个人不是白秉臣。

  可梅韶宁愿是白秉臣。

  宁愿是他来质问自己,质问自己不够信任他,骂自己错认仇敌,或哭诉或平静地告诉自己这些年来他经历种种委屈和酸楚。只要白秉臣肯打开心门,哪怕是那么一句,梅韶都能好受些。

  可白秉臣偏偏没有只字片语的辩解,甚至他还觉得愧疚和不安,他在自己的面前那样的卑微和温柔,好似自己还是那个恣意睥睨的将门之子一样。

  只有梅韶知道,他变不回那个样子了。白秉臣仰望着的,甚至有那么一点喜欢的,是曾经的那个飞扬的梅家儿郎,而不是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的自己。

  真是可笑,他成了自己的影子,一个伶仃的,永远超越不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白白的正确做法应该是在梅梅醒来的时候,抱住他大哭一场,撒泼打滚......(可那就不是我们内敛的白白了

  梅白最大的区别就是,在同样经历了变故之后,梅梅不能接受如今这个已经残破的自己,而白白是在轻重衡量后,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破样子了,反正自己要死,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

  非常抱歉今天晚了......或许这已经算第二天了?(捂脸

第72章 狭路逢

  山路泥泞得黏脚,老张头领着村里的三十几个壮汉,驱着十几辆牛车,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明明是白日里,天却阴沉得像是要坠下来。连续而紧密的雨打在他们的肩背上,老张头抬头看一眼已经近在咫尺的山寨大门,心虚地瞥一眼牛车,暗自吞了一口口水。

  还未近前,老张头就挥手让后面的车队停了下来,引起后面不明所以的汉子们一阵骚动,可老张头却恍若未闻,他不顾眼睫上的雨水一串一串地滚落,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岗哨所在。

  果然,躲藏在岗哨台后的是一把连弩,带着寒光的箭正指向他们。老张头就这么带着人在雨中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站岗人将他们整个车队都打量了个遍。

  眼尖地看到那弓弩往里撇了撇,老张头心知勉强过了第一关,才朝后头打了个手势,十几辆牛车缓慢地再次挪动起来。

  寨门开了半扇,门后钻出十几个匪徒,一拥而上,极快地将三十几个壮汉搜了一遍,朝着领头的喽啰点点头。

  那喽啰看了一眼对着自己点头哈腰的老张头,面上没有露出半分通融的神色来,把他往一旁拨了一下,看一眼盖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随意地朝其中一个捅了两剑。

  拔出的剑上只沾着一点草屑,带出一溜的稻谷,顺着剑尖落到泥地里。

  领头的喽啰没有说话,可老张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间微松,不多会儿,他就朝着岗哨处打了个手势,随即搜身的匪徒们也让到了一边,簇拥着一溜儿的牛车进了寨。

  这寨子依山而建,一共三层,层层都有独立的寨门。

  老张头进的是最下面的一层,守卫还不算森严,住的都是寨中的普通匪徒。再往上一层便是寨中有头有脸的几个主事的住处,最高层的正中拱立的是忠义厅,厅的两边往所仿着宫殿制,都是飞檐层瓦,后院林虎的独居处还有一个平都中时兴的花园格局。

  三层山寨看似独立,又被石梯连接在一起,不到逢年过节的大事,平常日子里,除了林虎的亲信,平常人轻易上不得三层,因此这连接的石梯又被称作天梯。

  “爬天梯”便是威虎山上喽啰们涨了身份的黑话。

  这些弯弯绕绕的内情老张头自然是不清楚,他像往常一样,只来得及看一眼那正中的石碑,就被带着拐到了一边的小路上。

  山后的小路僻静又远,平常少有人至,就连巡逻的喽啰也少些。老张头借着查验牛车的数目往后看了几眼,发现原先在寨门口搜身的匪徒已经只剩下两三个跟在他们后面,看来是要跟到粮仓中做最后清点的。

  粮仓离得不远,拐了两三个弯后就到了。粮仓门口只有两个守卫,见着在队伍末尾的自家人,也没有多问,开了粮仓,放了老张头他们进去卸粮。

  跟过来的人有两个在门口和仓库的守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还有一个跟着老张头进了里头。

  粮仓里头并不是空空如也,码得整整齐齐的粮食一排一排的,饶是老张头来过多次也直了眼。

  威虎山并不缺粮,这些陈粮都是一点一点从山下百姓手中搜刮出来的,就等着每年的汛期过了,粮食捉襟见肘的时候,威虎山就会放出来一批,联合城中黄家一起抬高粮价,小赚上一笔。

  上头两层的寨子首领吃的都是新米,因此也并不多囤,只管叫下头的人到村中征收,总是要是些时兴的好米才能入得了他们的口。

  那跟着进来的喽啰看得紧,眼见着就要将牛车上的米下光,老张头往他身边凑了凑,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偷偷递了过去。

  寨门前查得严,又有他们的老大看着,这些人轻易收不得这些油水。如今在里头松快了些,那喽啰掂了掂钱袋,眼中终于露出点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