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59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怎么了?”梅韶注意到他的不适,想上前查看,却被他拦住了。

  他掩下拳头中的一缕血丝,朝小案上的茶水指了指,回道:“无妨,只是刚醒没多久,喉咙有些发痒,润一润就好了。”

  梅韶眼中仍带着些狐疑,可还是依着他倒了小案上温着的茶水递过去,直到看着他喝下后,脸色确实比方才好上些许,才放心地坐回原位。

  腥甜被茶水压了下去,白秉臣装着擦手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将手上的血迹掩在帕子的内侧,叠好后又贴身放了回去。

  “其实此次我来沧州也不完全是为了堵你。”

  “哦?”梅韶有些意外地挑眉,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问道:“是为了试探张九岱?”

  “是。”白秉臣捧着手中空了的茶盏一圈一圈缓慢地转着,他理着思绪道:“我和他朝堂对立已久,陛下刚登基时我们就不和,起初我只当他是两朝官员,资历深,看不上我这个走捷径登高位的。后来时日长了,才发现他好似很是忌讳大权旁落,对我有敌意,不过是因为我能在朝局上和他抗衡。此次沧州之行,方敏告诉我,前两年修建漕运时朝廷拨付下来的款项,竟是有近一半没有落到实地。

  而银子出库经手的户部和工部都是张九岱的人,若真是这两部做的手脚,张九岱不可能置身事外。”

  “因此,这次我虽人在沧州,暗里也留了人在平都看着,我不在的时日里,这位左相大人可是卯着劲在暗中瓦解我的人手。而且,若是按照我们原先的设想,暗香阁背后之人着意于黎国兵权,这段时日来,吃了好处可是得了兵部的张九岱。”

  “拉兵部下马的时候,他确实很是着急,甚至同意帮我在朝中谋求一个职位。之后进宫请官的路上,我似乎隐约听见他问了魏鹏举,在找什么兵力驻防图。”梅韶回忆着自己和张九岱联手拿下兵部时的一些细节。

  “呵。”白秉臣冷哼一声,他当然知道张九岱问的兵力驻防图是什么,好在自己先从范鸿信的手中把图纸要了来,如今给他一个兵部的空壳子倒也无关大事。

  “说到底,真正和暗香阁打过交道的,是景王,当初他谋反,少不得是受了暗香阁背后之人的挑拨。”

  “你的意思是从长公主那里问出点线索?”

  当年景王赵珏谋反,景和长公主跟随王兄千里,算得上是景王阵营的谋士,她一定和暗香阁的人打过交道,凭借着她的敏锐觉察,定会看出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你知道的,景和长公主并不待见我。”白秉臣自嘲地轻笑一声。

  且不论赵景和承了梅贵妃的情,对梅韶有几分私交,就看白秉臣是当年剿灭她兄长的主力,赵景和就绝不会给他好脸色瞧,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明知道赵景和有着暗香阁的线索,赵祯和白秉臣却束手无策的原因。

  “要不我去问问看?”梅韶试探着问道:“回都之后,我们还是要保持着对立的关系,是吗?”

  “至少在外头不要被人看出端倪,你现在名义上还是张九岱的人,掩藏身份对你的仕途和抓住背后之人都有好处。”

  听着白秉臣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梅韶静默了。

  从理智上看,他清楚白秉臣说的有道理,苍山的事情没有解决,幕后之人还没有露出头来,他们要是贸然和好,无疑是在给了外界他们正在调查此事的讯息。

  可是从私心里,梅韶又觉得有些难过。依旧保持着敌对关系就意味着他不能在明面上保护白秉臣,哪怕见到他被人刁难都不能出手。

  明明他们已经互相错失了六年,白秉臣又有那样多的秘密不肯说与他听,现在,连这表面上的平和都不能维持,还要装作一副争锋相对的样子,无形中又给他们关系的缓和添上枷锁。

  “那陛下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吗?”梅韶突然带了些赌气的意味问道。

  “当年的事,陛下知道。如今我也不准备瞒着他。”

  白秉臣当年选中赵祯时,并没有指望靠着辅佐他登上皇位后,借着皇权的势力来查清这件事,他看中的是赵祯对先帝的恨。

  先帝和卫洮走得那样亲近,免不了他自己选中的皇储也和卫洮有所勾连,白秉臣要辅佐的是一个和暗香阁没有任何关系的帝王。后来的景王谋反也正说明了他的选择使正确的,景王赵珏确实是和卫洮有着一些关系。

  赵祯并不是先帝着意的储君人选,无论史论还是政见都差了赵珏一大截,好在他虽顽劣,也是能听进去话、沉得住气的。许多次白秉臣要袒护梅韶、对他行便宜之事的举措都绕不过赵祯,渐渐地,赵祯也从中窥见几分他们之间的真意。

  此次赵祯没有和自己商量,便私自让协恩王入都,想要拿梅韶做自己的挡箭牌,白秉臣何尝不知他除了想要自己活下来,也存了要替自己除去软肋的意思。

  可赵祯不知的是,他以为白秉臣看重的同窗之情,早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摹的情愫,梅韶也早就成了白秉臣胸中软肋,是取不得,伤不得的。

  因此这次入都,白秉臣会告诉赵祯自己准备扶梅韶上位的计划,免得他错了心思,又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我不信他。”梅韶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信你,我不信他。赵家的血脉,我一个都不信。”

  本就因为苍山旧事,梅韶对赵家心中多有芥蒂,如今又见白秉臣对赵祯如此信任,心中不是滋味。

  原来在书堂的时候,白秉臣有什么事都是和自己说的,就算是他不愿意说出的事情,梅韶不知道的,也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

  可如今他身边有了其他可以倾诉一切心事的人,所有梅韶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那六年阴谋阳谋里趟过的光阴也是他陪着的,就连现如今,他和白秉臣唯一的一点秘密-——他们重归于好的消息,白秉臣不让别人知道,也要让那个人知晓。

  想到这里,梅韶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他心里明明地嫉妒得发狂,可又舍不得出声质问白秉臣一句,是自己缺席了六年,回来后还对白秉臣做了那样的事情,又怎么能奢求他什么事情都只告诉自己呢?

  心中胡乱地想了一遭,越想越气,可是又没有解脱的办法,梅韶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样的情绪给淹没疯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变了,从苍山事件之后,他不再轻易地去相信一个人,也不去奢求谁能够在自己的身边,陪伴自己一辈子。

  因为所有寄托了希望的情感总是会猝不及防地被夺走,就像他的父母、他的兄长、他的挚友,梅韶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在他们的包围下,一起顺遂地度过有彼此陪伴的一生。

  可曾经给予过满心情感的人,消失得是那么突然,突然到梅韶不愿再轻易地去交托一份感情,无论是葬剑山庄还是巫族,他从未让自己合群,就连常伴自己左右的剑十六和褚言,他都没有认为他们会一辈子都跟随着自己。

  可白秉臣不一样。

  他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在梅韶以为年少的美好都已经离他远去的时候,他又回来了,只轻轻一眼,便盘活了梅韶厌倦的心。

  他凝聚了昔日所有欢笑着的美好,成了梅韶能死死抓住的唯一,可他又不能完完全全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白秉臣注意到梅韶周遭的气压顿时沉了下来,他默不作声,整个人似乎被困一个难以挣脱的牢笼中,反复推演却不得解脱。

  看了一眼他搅起来的手指,白秉臣有些犹疑地开口,“其实陛下和先帝并不一样,他和先帝素有积怨,必定不会如先帝一般诛杀......”

  梅韶猝然抬头,眼中的寒意让白秉臣把没有说完的话给吞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质问道:“他对景王,那种和自己有着血脉之连的人下手都那么毫不犹豫,你真觉得他会在意我们这样这种人臣的性命?今时今日不过是他需要我们,若有朝一日我们成了弃子,他又会做出什么?”

  即使景王谋反在先,罪罚难逃,可梅韶还是不愿意去体谅赵祯,他就是想要卑鄙地去提醒白秉臣,让他不要那么地相信赵祯,不要那么依赖他。

  这样的心思卑劣又难看,可梅韶还是想将他心中对其他人的关心移开一点,再移开一点。他甚至不愿意让他人在白秉臣的心中占据毫分。

  可他的意中人心有丘壑,七分都给了这河山万里,他哪里还能分得一寸余地。

  作者有话说:

  梅梅:我不听我不听,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第84章 遇恩师

  白秉臣目露担忧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出手。

  他是那样的孤单又无助,好似只要自己伸出手,就能拥有他。可在草率地拥有他之后,他又该怎么去独自度过没有自己的时光。

  这一刻,白秉臣很想做一个自私的人,只考虑眼下的欢愉,不去想任何后果,可他又做不到丢下梅韶一个人。

  恰如当年苍山案发时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命运又让他走到了一个分岔口。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

  若是当初自己不做要独自抗下一切的决定,他便护不住梅韶的命,可他迈出了那一步,却又注定此刻不能和梅韶长相厮守。

  命运从来苛刻,总是将人置入两难境地,前后难退,反复衡量取舍,最终还是不得圆满。

  而这样的刁难,从来不是只发生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静默良久,白秉臣才开口道:“陛下当年本没有要处死景王的意思,按照他的罪名,应当会被终身监禁。彼时我在景王帐中,凌澈带兵闯入帐中,赵珏深知兵败之事无法挽回,自刎于帐中,求得......他的妹妹一生平安。”

  “我记得是凌澈杀了赵珏,也因此陛下才欲论功行赏,留他朝中,只是被他拒绝了。”

  “凌澈对长公主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他受制于晋西侯,加之当时陛下已经得到了登基圣旨,说不定他还真的会投入景王账下。赵珏看中了他的那份心思,便以自己之死送了凌澈一个军功,以防有朝一日,陛下若是对赵景和不利,便能让凌澈护着她。”白秉臣缓缓地将那段少为人知的过往娓娓道来。

  景王选择一死护住跟随自己的妹妹,而凌澈选择瞒下一切,让赵景和能够没有顾虑地活着。

  这便是他们的选择。

  他们做的选择,和白秉臣如今的选择并无两样。

  “所以,赵景和不知道?”梅韶听完他的讲述,心中好似被什么堵了一下。

  所以白秉臣是在告诉自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像自己当初选择来平都报仇,即便那时并不知真相,可确实是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白秉臣的身上,因此现在的难过和不甘自己也只能受着。

  见他垂眉耷眼的样子,白秉臣突然涌出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还未来得及开口,马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随后一个急停,白秉臣一个不稳,差点就要撞上马车壁,却感到一个手扶稳了自己的额头,随即自己就被揽入了一个怀里。

  马车的急停太过突然,梅韶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白秉臣要撞上车壁,忙伸手把他的头揽了过来,护在自己的腰间,另一只手抓住了马车的上壁,稳住了身形。

  “怎么回事?”梅韶护着人转向驾车人方向,厉声问道。

  马车终于稳住,车夫听梅韶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拉好缰绳就赶紧回道:“大人,是有人突然冲了出来,拦了我们的车驾。”

  梅韶的手勒得很紧,近乎将白秉臣整个脑袋都护在怀中,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时外头车夫没有得到回应,迟疑的声音又响起。

  白秉臣怕车夫掀帘会正好看到这副场景,忙伸出手拽了拽梅韶的衣袖。

  感受到袖口的轻拽,梅韶顺着他的力道低下头,顺手摸摸他的额角,关切道:“没撞到吧?”

  他稍稍移开了手,白秉臣发现自己能喘息了,默默地移开一点,抬头却正好触到他蓄满关怀的眸子,盈盈满满地倒映着自己。

  白秉臣微微一怔,移开眼睛,挣出梅韶的手,掀起一边的马车帘问宁宽,“是什么人?”

  “是个老人,身上穿着......”宁宽看了半日,还是无法形容他穿着的算是衣裳还是......请愿书?

  没有等到宁宽的回答,梅韶干脆走到马车前沿,掀起一角车帘。

  车队本来只是打算从这座城中经过,因此特意选了条通过城中最快的路,事先并没有知会当地的官员,如今陡然被人当街拦下,车夫受了不小的惊吓。

  从掀开的帘缝中,梅韶正好可以看到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跪在当中,身上披着的是用万人血书写就的白布,血红的字迹混杂着手印,在白布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老人即便年事已高,跪着的身板依旧挺得笔直,银白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捧着一份案状,头微微低着前倾,将那份案状送过头顶。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这么跪着,任凭一旁开路的仆从怎么劝说,都没有半分移动的势头,很快,周围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白秉臣小声对着宁宽说了些什么,他上前弯下腰询问,老人顺势抬起头来,悲悯的目光透过轿帘,让梅韶的心震了一下。

  “老师?”他的话中带着些不确定,可随着老人将整个脸都抬起来,眼含悲愤,对着马车质问一句,“食君之禄,不解百姓之忧,枉为人臣。如今黎国朝堂,尸位素餐者何其多,天降异象,我黎国百年基业,难道注定有此一祸!”

  梅韶终是认出了,这个老人是他的授业恩师章淮柳。

  岚州启蒙,平都开智,梅韶的诗书礼义皆有他言传身教,直到苍山事变,梅家覆灭,章淮柳几次联合学子上书无果,心灰意冷,独自一人回到祖籍苄州养老。

  苄州地处东南,正在平东侯和南阳侯各自的封地的交界处,互为两处的门户之地,往来客商不在少数。

  算着苄州到此处的距离,章淮柳是早就知道朝廷的官员会从这里路过,才卡着这条必经之路来喊冤。

  章淮柳年事已高,大热天地跪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满头汗湿,嘴唇都微微起皮泛干,却还是执着地举着案状,好似只要案状没有被收下,他就久跪不起。

  面对昔日恩师,梅韶心中触动难以言表,正要下车问个究竟,却被白秉臣按住了。

  “他不知道马车上的是你。”

  他的声音透着冷静和谨慎,梅韶回头正好可以触到他沉着的模样,给他烦躁的心添上一点平和。

  “朝廷官员巡视各州的消息只有待巡的州府知晓,他是如何知道有朝廷官员从此处经过,重锦,你别冲动,免得给人当了靶子。”

  白秉臣一面安抚住梅韶,一面看着宁宽将章淮柳手中的状纸拿了过来。

  拿到手白秉臣才发现,状纸铺开不小,大半都是请愿人的名字和指印,上头写着苄州富商苟同官府以建造官道为由,侵吞百姓田地后,再出高价租给农民耕种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