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6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农户们辛苦耕种,所得粟米却只能勉强果腹,有着苄州知府压着,他们本着官不与民斗的性格,也就忍了,可近日来那苄州富商家来了一个亲戚,两人狼狈为奸,将农户们上交的粮食提高了一倍。若是照此收粮,今岁秋收,苄州农户不知有多少人食不果腹,饿馁而死。

  看着这份供状,白秉臣一时也不能分辨出其中真假,可此时下车,无疑是将这件真假难辨的事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去解决,要是出了什么事,便没了能够转圜的余地。

  沉思一会,白秉臣唤来宁宽低低嘱咐了几句,宁宽依言和章淮柳耳语后,章淮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让开了。

  “走吧。”白秉臣朝着车夫吩咐道。

  梅韶没有听清他和宁宽的话,此时见他接了状纸又没说些什么就走了,焦急道:“砚方......”

  白秉臣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车队已经到了城郊的小树林中,他便叫停了车。

  正值正午暑热,停了车,白秉臣便叫他们就地休整,自己和梅韶下了马车,到了一处无人之地。

  “我记得你的轻功还不错。”

  “什么?”

  “往东二里,宁宽带着你的老师在那里等着。”白秉臣慢条斯理地将状纸折好放进他的怀中,嘱托道:“问清楚情况要紧,查或不查,都不要给准话。”

  “你不和我一起去?”

  闻言,白秉臣失笑道:“我让宁宽告诉他,你在马车中,他才肯暂时让开路,你还不去,他必定以为宁宽是在诓骗他。我这身子,等走到那里,估计人都跑了。”

  梅韶好似不信,还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怎么,你不信,你看......你干什么!”

  白秉臣本来张开臂膀向他展示着自己的身子骨是多么的受不住劳累,猝不及防被他揽住腰打横抱了起来。

  梅韶弯了嘴角,原地轻松地将他颠了颠,饶有兴致地评价了一句,“确实......很受不住劳累。”

  “可是,你低估了我的身子......和我的轻功。”低沉的声音顺着梅韶低下的动作吐息在白秉臣的耳畔,顿时撩起耳垂红晕。

  “你......”

  白秉臣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梅韶就已经腾空而起,轻点几下树枝,朝着东边而去。

  风声呼啸在耳侧,一阵一阵地掠过白秉臣的脸,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和梅韶一起在屋顶看月的时候,也是这样,风过耳却不留痕,在风声中根本不需要去思考什么,只需要享受这一刻的放空。

  他渐渐松了因紧张而死死攥住梅韶衣服的手,轻轻地环抱他的腰,在湛蓝之间,稍稍放纵了自己一回。

  知道白秉臣脸皮薄,快要看到人影的时候,梅韶就将他放了下来。

  失重后突然踩在大地上,白秉臣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还发着蒙,梅韶就已经低头替他拉直褶皱的衣角,理顺头上的碎发,随后后退了一人的距离,道:“走吧。”

  不远处供行人歇息的凉亭里,宁宽和章淮柳一站一立。

  章淮柳有些焦躁地左右张望着,在看到梅韶走来的那一刻,他浑浊的老眼睛里闪现出激动的泪光。

  他站起身来,目光没有在梅韶身上移开过片刻,直到他走到自己的面前。

  “重锦......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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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侵土地

  只一句,就让两人同时热了眼眶。

  “老师.....”梅韶上前两步,握住了他的手,随即蹲在章淮柳的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授予自己诗书礼义的老人。

  章淮柳一生投身桃李业,手下学子无数,他是真心偏爱这个出身将门、赤心侠胆的弟子。

  当年苍山之事一出,向来两袖清风、不涉政事的章淮柳违背自己的原则,求到了几个自己教过的学生身上,却得到帝心不可转圜的回复。

  在当年的科考之前,章淮柳甚至组织学子共同上书,跪在宫道求情彻查此案,最后也未能救下这些武将的性命。

  此事过后,章淮柳心灰意冷地回到苄州,做了个南坡耕田的普通老人,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平生最喜爱的弟子一面,甚至在得到他作为男宠跟随协恩王南下的消息时,也只是默默地在田埂上抽完了一袋草烟,此后六年未曾带给他只字片语。

  梅韶的诗书教诲都是他启蒙的,章淮柳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忠君爱国,却未曾教过他如何与奸小虚与委蛇,如何获得君主的恩宠,如何结交权贵、巩固势力。

  章淮柳投身耕作的几年里,无数次叩问过自己,如果自己当初教梅韶一点权术之道,他会不会变得没有那么刚硬,能够更有余地一点,或许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躬耕几年,将脚踏入泥土中踩实,章淮柳也渐渐把自己的心放实,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教梅韶那些为臣之术,媚君之举,因为梅韶理应是那样张扬又明亮的少年,若是这样的人在当世不得好果,是这个世道之错,而非人之过。

  世事由天定,人心靠己度。

  如今看着自己一直挂念着的孩子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章淮柳不由生出些许老怀宽慰。

  “你瘦了。”仔仔细细看过梅韶的脸,章淮柳没有对过往提起只字片语,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却让梅韶几乎落下泪来。

  白秉臣就在一旁默默地等着,等他们两个稍稍平稳了心绪,才朝着梅韶使了一个眼色。

  “老师,您案状上所书,是怎么一回事?”

  章淮柳提及此事,满头的银白都因气愤而微微发抖,他颤着声音将此事娓娓道来。

  和白秉臣在状纸上看到的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一些官府和富商联合欺压百姓的具体案例,倒是苄州这个富商的发迹史听着很是耳熟,让人不得不多想。

  梅韶显然也从老师的话中捕捉到了这一点,他问道:“苄州的那个富商也是靠着漕运发家的?”

  漕运一事在先帝时期便初具规模,在赵祯登基后又拨了库银下旨修缮,由工部主持着,下发文书,召集顺江沿流的州县商人出资买下当地的漕运码头的使用权,而富商们缴纳的赋税则用于运输船只和码头的日常维护。

  顺江这条水道的航运,大半都靠着沿江承包码头的富商每年所缴赋税运营着。

  不约而同地,梅韶和白秉臣都想到了在沧州的黄家,也是同样地靠着漕运生意发家致富,不同的是,沧州是商匪勾结,而苄州是官商合污。

  黎国军侯封地皆为三州之地,沧州和苄州之间的三个州正是平东候孙哲管辖之地,而顺江流向东南,正好覆盖了平东候和南阳侯两处军侯之地,以一江之水,养活了两地子民。

  正因为顺江在黎国跨度大,赵祯才在登基不久,就着意于水利之建,以期长久发展,往后漕运赋税可反哺国库,充实国力。

  章淮柳的为人白秉臣也是有所耳闻,他为人古板,不慕权贵,不发妄悖之言,若不是他亲眼得见苄州之状,也不会顶着烈日来此处堵一个未知的朝廷命官主持公道。

  可若是真如他所言,沧州和苄州管辖漕运的商人都暗中有所图谋,不得不让白秉臣怀疑顺江流过的其他几州有无这样的境况,而占着黎国半壁军力的平东、南阳二侯是否知晓此事?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有朝廷官员途径此地的?”

  见章淮柳方才看见自己的激动神情不似作伪,正如白秉臣在马车上所言,他并不知道坐在车驾里的人是谁。

  “苄州知府的儿子正准备今年秋试,威逼我去府上给他讲解学问,在府中我偷听到了知府和富商的对话,是那个挑唆富商增加赋税的富商远亲说,沧州来了朝廷的官员,这两日已启程回都,我才知晓的。”

  一个人的名字在梅韶脑中突然浮现,他问道:“投奔的那个远亲是不是姓黄?”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依稀听得他手下鹰犬唤他黄老爷......”

  章淮柳惊讶的神色更是证实了梅韶心中的想法,他抬眼看了一眼白秉臣,两人皆是心知肚明,想来这投奔苄州富商的远亲就是从沧州跑掉的黄家。

  这下可是有些难办,苄州处在南阳侯和平东候封地之间,又互为两地门户,两位侯爷为了避嫌,向来都不会主动插手管其中事物,免得对方觉得自己要动兵戈之争。

  况且,按照章淮柳的描述,苄州知州明显是参与其中的,必定会对黄家多加袒护。而他身为一州之长,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吞并土地,还任凭章淮柳带着状纸拦截朝廷官员却不管不问,明显在朝中有着不小的靠山。

  而这个能护着他的靠山,放眼朝中,多半是左相张九岱。

  此事一出,白秉臣越发怀疑张九岱就是暗香阁背后之人。

  章淮柳跪道街心的事,多半会有人传给苄州知府,说不定他会提前藏好不干净的手脚,此时再派人去查探,想必也得不了多少切实的证据,白秉臣打算先回都,等个月余时间,借着别的话头,派个妥帖的人深入苄州看看。

  只是章淮柳如今的境遇,恐怕是不适合再待在苄州。

  “先生如若不嫌弃,可往沧州修养,我会着人安排好,保护好先生的安危。”

  白秉臣一直站在凉亭的柱子边,离着章淮柳有着两三个人的距离,能听清他们的话,也避免靠得太近多有冒犯。

  章淮柳一直沉浸在梅韶的相见和对苄州事宜的愤懑中,一直只当白秉臣是跟着梅韶而来的仆从,如今听他开口,注意他的服饰,才发现他的地位也不低。

  “这位是......”章淮柳目露警惕,看了一眼白秉臣,转而以眼神询问梅韶。

  章淮柳并没有见过白秉臣,倒是在联合学子上书时见过白建业,如今对上这样的一张脸,直觉上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他这样的一问,白秉臣突然也不知道还怎么介绍自己,若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章淮柳原本因着梅韶才有的几分信任更是荡然无存。

  在白秉臣愣怔的时候,梅韶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

  “老师,这是我的......知己。”

  他的话音很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还噙着笑,几乎是瞬时,秉臣轻微地晕眩了一下,对梅韶的话有些不知所措。

  即便是在他们同窗时期,梅韶也从未用“知己”来形容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到梅韶的话,章淮柳戒备的神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喃喃道:“有人陪着你,老师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回去平都是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这下好了.......”

  白秉臣反应过来,这样的说辞,确实会让章淮柳放下戒心,吐露出更多不敢说的东西。

  是他想得多了......

  果然,下一刻,章淮柳接着道:“苄州我还是要回去的,那里还有我开得一个小书堂,来识字的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我放不下那些孩子们。何况,我这次出来请命,他们都还等着我带回消息呢,我得回去,我要是不回去,那些狗官更不知道要怎么作践他们,至少那个狗官现在还求着我教他儿子读书,不敢动我。”

  “老师......”梅韶握住他的手,还想再劝,却被章淮柳把摆摆手拒绝了。

  “当初从平都出来,我已经逃了一次,逃回了我的家乡,现在人老了,逃不动了,要是我的故土都容不下我,我就算逃,还能逃往哪里呢?我就剩下这点精神气了,别临了了,也给弄丢了。”

  梅韶劝不住他,只好低声应了好,扶着他起身。

  见章淮柳起身要走,白秉臣朝他行了一礼,“先生。”

  章淮柳停住步子,以一种严师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白秉臣一遍,见他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才收回了自己逾矩的目光,轻声叹了一口气。

  “重锦这孩子,我虽然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可对他的脾气秉性也能摸清楚八.九分,他看着刚硬,心肠却容易软,不适合在官场厮混,而作为老师,我也实在没有交给他什么明哲保身之道。可我见你,倒是深谙此道......”

  “老师!”

  听见章淮柳不算客气的话,梅韶下意识地想要替白秉臣辩解,却被他一个眼刀,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是。晚辈对官场之事,略通一二。”白秉臣依旧不卑不亢,没有半点被冒犯了的不满。

  “那就要劳烦你,好好教他。”章淮柳轻轻扶住白秉行礼的手,将他托平到和自己视线相对。

  他的目光中掩藏了太多的情绪,纷繁复杂,让白秉臣都分不清楚,此刻章淮柳想要表露出来的,到底是疑惑、嘲笑、或是谅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时,白家你也做不得主,其中是是非非我也不想细究,只是,重锦如今还愿意信你,就请大人多担待些。先帝已经放弃过一次武将了,别让陛下步先帝后尘。”

  章淮柳还是认出了白秉臣,认出了他当年领着学子长跪在宫门外时,日日能见到的那张将梅家推向绝境中的脸。

  而面前这个人,和那张脸的眉眼极为相似。

  作者有话说:

  梅梅:老师,其实他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