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61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第86章 尽夙愿

  白秉臣听了这番话,反而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就担心要是章淮柳认出自己是白家的人,会不会当着梅韶的面,要他和自己做一个了断。可如今,看章淮柳完全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和自己说话,白秉臣的心中反而松快下来。

  这看似严厉的话却恰恰表示着他并不追究当年的事,当然也不会再左右梅韶的判断。

  章淮柳见他是个会看眼色的,这么快就领悟自己的意思,免不了多看了几眼。

  面前这个孩子的年纪看着不过和梅韶一样大,却是这样的老成持重,也不知在背地里受了多少苦,才磋磨成现在的样子。

  隐隐地,章淮柳有些心疼,可嘴上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拍拍他的肩,撂下一句轻若羽毛的话,“小心张相。”

  突兀的一句话,让白秉臣愣在当地,杏眼微微睁大,连章淮柳被梅韶送走都没有半点察觉。

  直到梅韶回来,他还在发呆。

  “怎么了?”梅韶以为他是被章淮柳的重话说得有些难过,斟酌了一会,才道:“老师方才说的话确实是重了,他不知道当年内情。我没有觉得你心思重,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白秉臣并没有梅韶安慰的话听进去,他还在想着章淮柳最后说的那一句话。

  难道是他在苄州知府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可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只能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句?

  “真的生气了?”

  梅韶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侧,慢慢聚集,唤回了白秉臣的神志。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梅韶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耷拉着的眉眼,活脱脱一副被遗弃的模样。

  因为离得近,白秉臣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垂下的眉睫,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轻轻颤抖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脑中的信息慢慢回拢,梅韶刚才的话隐隐约约地浮现,白秉臣才反应过来,有些无奈道:“没有气着。那是你的老师,算是我们的长辈,我怎么会生气呢?”

  梅韶方才见到章淮柳的神情即便已经克制不少,白秉臣还是窥见其中的激动和敬重。

  如今在这世上,梅韶已经没有什么亲眷,章淮柳和他又有师生情分,算得上是长辈。

  能够活着得到梅韶长辈的谅解,是白秉臣从未敢去想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生气呢?

  更何况,章淮柳本就没有说错什么,这个右相的位置他是怎样一步步爬上去的,白秉臣心里清楚,自己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

  此后路上,并未再生波折,梅韶和白秉臣顺利抵达平都时,夏日的炎热也渐渐歇了气焰。

  梅韶和白秉臣各自回府休整了一番,便换上官服,进宫述职。

  宫中的芙蕖开得正酣,连带着去勤政殿的路上,二人身上都沾染上了荷香。

  方敏的奏折比他们早一步入都,因此赵祯也就捡了几件事问了问细节,不咸不淡地夸赞了几句,就让梅韶退下,留了白秉臣单独说话。

  梅韶一走,原本威严难测的帝王松了松肩膀,戏谑道:“你还舍得给朕报信?子衿知道你出事后,差点和我拼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阿姐有多护着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越说到最后几个字,赵祯越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把他脑子掰开看看的模样。

  “让陛下和皇后担忧,是臣之过。”

  白秉臣的眼中积蓄起一点柔和的笑意,正要行礼,被赵祯执笔的手微微摆了摆,制止了他的动作。

  “福顺,请白卿坐。”赵祯卸下往日正襟危坐的样子,半倚靠在椅子上,手上还执着一只朱笔。

  “你的脸色,倒是看着好了一些。”赵祯微微前倾,打量了一番白秉臣的脸色,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往日里他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即便是含着笑,也让人有艳阳日坠入冰雪之感,如今倒看着好似有了一点人气。

  白秉臣朝着端了座椅的福顺低头道了谢,坐的端正,问道:“此次威虎山剿匪事宜,梅大人功不可没,陛下准备给他什么官职?”

  赵祯想到刚才和他一同进来的梅韶,虽然两个人特意隔着一段时间先后进殿,可赵祯还是发现两人的关系好似缓和不少,他想起白秉臣临走前发的狠话,带着着揶揄的意味,问道:“我记得,白卿去沧州之前,可是说不会再让他回来的?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白卿不仅改了主意,还来替他请功?”

  白秉臣听出他话中的玩笑意味,微微挑挑眉,抿一口茶盏里的茶水,嘴角含笑,却不达眼底,问道:“陛下,朝中近日的政务如何?可有棘手之处?不决之事可有向晟亲王求教?史书精要可曾日日都读?”

  他的表情赵祯再熟悉不过,昔日每次督促赵祯功课时,他就是这样一副温和近人的样子,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叫人以为已经蒙混过关后,那有两指宽的戒尺就会落到赵祯的手背上。

  隐隐地,赵祯感觉背后有些发麻,手背也好似凭空被人抽了一道似的。

  遮掩着咳了几声,赵祯坐好,收了揶揄他的心思,面上的神情转而郑重起来,“沧州发生了什么,你们之间的关系能缓和地这样快?”

  “他知道了苍山一事的真相,也知道暗香阁不是我手下的组织。”白秉臣顿了一下,继续道:“而且,此次探威虎山更是验证了我们最初的想法。威虎山上藏有火药,暗香阁果然是冲着黎国的军权而来的。”

  收敛了神色,赵祯的身子也不由地坐正,沉吟片刻道:“他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会再对你下手,朕听说,在沧州有好几次,你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说到这个,赵祯的声音深沉下来,带着些隐忍的薄怒。

  “都过去了。”白秉臣反而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温不火的,倒让赵祯气得笑出声来。

  “先帝在时,你就对他百般偏颇,要不是他是个男儿身,我都要怀疑你对他动了别的心思了。”

  赵祯捏着笔,朝他戏弄地挑挑眉,本以为白秉臣不会回这一句玩笑话,谁知他竟郑重地应了。

  “是。”

  白秉臣坦然地回望过去,声音轻轻,落在赵祯耳中,却是字字震颤,“正如陛下所想,他虽不是女子,可臣确实对他存了别的心思。臣肖想了他十年,可又注定不可得,因此希望陛下能全了臣这点肮脏而真挚的心意,不要对他下手。”

  手上的朱笔滑落,霎时在奏折上划上一道朱色。

  “你疯了!”赵祯翕动嘴唇,开合几次,终是只吐出这句话来。

  白秉臣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以一种绝对的冷静和坚定,无声地告诉赵祯,方才的一席话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早就在他肺腑中滚过千万遍,藏匿良久,才在此刻说了出来。

  “你......”赵祯闭了闭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些话,他缓了一会,慢慢冷下脸色来,“这话就当你没说过,朕也没听见。”

  “陛下是需要臣再说一遍吗?”白秉臣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淡淡地回了一句,却似一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白砚方!”赵祯气得直哆嗦,却还是极度忍耐下来后,做了最后的让步,“你要是真的非他不可,朕可以下旨革职他,让他以......”

  赵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秉臣温声接过,“让他以外室的身份待在臣身边是吗?之后陛下会为臣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哪怕臣挨不到成婚之日,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赵祯沉默了。

  这确实是他的想法,白秉臣身居高位,此次离都,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暗暗下手,他的身上容不下一点错漏。黎国虽对官员狎妓纳妾之事宽宥很多,但对于一个高位官员的正妻还是有很多考量的。

  若是白秉臣喜欢上的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赵祯大不了多认个义妹,也能让他抱得美人归。

  可他偏偏喜欢上的是一个男子,还是先帝时期的罪臣之子。

  而按照白秉臣的脾气,他既然开口,就不会同意自己那些迂回折中的法子。

  氤氲的水汽掩盖得白秉臣的神色不明,他轻笑一声,带了点从未有过的偏执狠意,“若是六年前能有这样的机会,我或许真的会选择买个院子,把他圈在里面一辈子,让他日日夜夜所见唯有臣。”

  轻轻的一声叹息化开了迷蒙的茶雾,照出白秉臣温和坚定的眸子来。

  “可如今不一样,他本不是笼中供人取乐的翠鸟,他想要重扬梅家门楣,想要整肃黎国军政,想要亲手报得血海深仇,那么,臣便会尽他夙愿。他会成为日后黎国的重臣,可率百万雄师铁骑护我黎国山河,而这也正是陛下需要的,不是吗?”

  赵祯没有丝毫触动,冷硬道:“朕不信他。”

  “可陛下信臣。”白秉臣朝着他深深看了一眼,“只要陛下肯信臣,臣会让他成为日后黎国不可取代的肱股之臣。”

  赵祯闭了眼,不想听他再言语半分。

  作者有话说:

  六年前,假如白白可以买下梅梅,那这篇文就变成了......(想象ing

  ————

  梅梅:我不信他!

  赵祯:我不信他!

  白白:行了,你们两个都信我,四舍五入一下这么难吗?

第87章 布棋局

  “陛下,棋局收官之时,不可心慈手软。”白秉臣走到他的身侧,正色看着赵祯,伸手压在他的肩上,道:“陛下肩上所担,从不只是一人之命。”

  “在陛下登基时,臣自知中毒无解,时日无多时,就已经和陛下定好的事,陛下怎么能够反悔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赵祯初学政事时,无论多么驳杂的问题和两难的境地,他都是这样谦和又温柔的,却又带着坚定不移的态度,一点一点地说服赵祯,让他能够在争夺储位的时候依旧保持一颗平缓而安定的心。

  而如今这样的话再落到耳际,却是在说服自己杀了他。

  “可是......梅韶回来了,朕以为.......”

  赵祯将脸深深地埋进手里,说出的话已经不成字句。

  “以臣之死,引出背后之人,是陛下和臣一早就商议好的事。只是陛下嘴上答应了臣,私底下却想着让重锦回来,依靠他制造动乱,让他替臣去死。”白秉臣的目光悠悠,一点点地将赵祯心中所想揭示出来。

  “可陛下没有想到,臣宁愿拔毒,也要堵了陛下这条路,陛下更没有想到,他是臣的心爱之人。因着他是臣之所爱,陛下便再不会对他下手。此刻,陛下才真正接受了臣必死这个消息,对吗?”

  赵祯无法形容,这世上怎么会有像白秉臣这样温和又心狠的人,他能够看穿你想做的一切,愿意哄着你、照顾你的感受,却从不将这份温和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对别人温和,而对自己残忍,这样的拉扯将他整个人割裂开来,叫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模样。

  甚至,赵祯觉得方才白秉臣说要把梅韶关起来时的神情,都要比现在温和的他要真实许多。

  “真的.......就没有一点别的办法了吗?”

  赵祯强忍着哭腔的话,是在问白秉臣,更是在问他自己。

  他这个一国之君,当得实在是窝囊,除不去宵小之徒,也护不住忠贞之士。可这普天之下,连他这样的帝王都想不出其他办法,又有谁能告诉他,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

  “陛下心里清楚,黎国怀着一个秘密,一个世代帝王登基后才会知晓的秘密。开国之初时,那位先生所说的三百年黎国寿命,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今正在三百年的关口上,陛下心知,黎国盛衰,或许真的由此一决。”

  开国之初,先生言及可保黎国三百年国运昌盛,实则在穆烈帝一朝后,黎国天灾频繁,频降异象,早已没有当初睥睨中原时的霸主气焰。随后的几任辅帝阁阁臣也没有了前面选出的那么雄韬伟略,黎国不过是外头看着强硬,内里一代一代地耗空,直到传到赵祯的手中。

  而赵祯登基的三年内,奇花非节气而发,异石书大逆之语,凡此种种,都被赵祯压了下去,因此才没有引起百姓恐慌,内里动乱。

  可就是这样表面的平和,也是赵祯和白秉臣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才谋求来的。

  有时候,赵祯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和内里奸臣、外敌环伺争斗,而是在和那传说中的神,和虚无缥缈的命运在博一个落子的时机。

  赵祯压抑的声音渐渐平息,他缓慢地抬起头来,微红的眼中仍有点点泪光,可情绪却平缓了很多。

  “有的时候,朕真的希望,民间这一连串的事故变化都只是巧合,都只是朕和白卿多心。”

  “臣也希望如此,虚无缥缈之物本不该存在人世,可若是真的,我们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彻底地捣毁这神迹的来源,捣毁整个辅帝阁,包括臣。”白秉臣清浅一笑,安慰道:“不过到底是真的牛鬼蛇神,还是有人装神弄鬼,很快就能知晓了。臣此次回都,路遇老者状告苄州侵地一事,和张相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白卿的意思是,张相会是暗香阁背后之人?”赵祯似是看到了希望,方才的颓废之色淡了几分。

  “是与不是,一探便知。”白秉臣手指轻点,落在赵祯案前的一本奏折上,道:“这步棋,臣已经埋了三年,如今可堪陛下所用。”

  “臣恳请陛下下旨,令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共同处理今秋顺江漕运一事。”

  往年每到秋天收取赋税之时,顺江沿岸的漕运之税,都是派户部或者工部的一个侍郎下去查收,如今,白秉臣请旨意却是要他派出两名尚书,而且还都是张九岱的心腹。

  “若背后之人真是张相,他必定不会同意你在回都后,调走他两名心腹。你不在都中时日,他竭力打压你的部下,岂不知你此举也是要趁着他手下部众不足,打压他的势力?”赵祯看了一眼被白秉臣指着的那个人名,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