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6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梅韶注视着他的眸中,声音平静,却丝毫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就着被揪住领子的姿势,梅韶整个人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整个身子极为放松,手指放在桌角上轻敲着,望着李安的眼中慢慢积蓄起笑意,轻声诱哄道:“你回去,就只是想杀了李成继?”

  垂眸看着揪住衣领的手略微松了松,梅韶眼中的笑意更深,“你愿意让姜国之地拱手仇人之子?杀人确实是报复里最痛快的方式,可是有的人本来就不配这么痛快地去死,不是吗?”

  他语调平平,没有丝毫波澜,似是李成继的生死只是拿捏在手中的一个玩意儿而已,“我们换个合作方式,你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李成继的项上人头同姜国整个江山,我都可以助你夺得。”

  “什么时候?”李安松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却没有问是什么要求。

  他没有来时那么懒散,整个人都包裹在蓄势待发的气焰中,瞥了一眼重新添茶的梅韶,眼中划过深深的疑虑,“重锦,我还能信你吗?”

  “是你只能信我,整个黎国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让你回姜国。”梅韶弹了一下杯壁,清脆的响声无形地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年尾前,我保你能回姜国,只是可能需要你吃些苦头。”梅韶把茶盏靠过去,对着李安没有拿起的茶盏轻轻一扣,笑道:“所以,我今日急着找你,是想让你提前做好回去的准备。”

  梅韶的手还垂在半空没有放下,李安看了半晌,敷衍地举起朝他碰了一下,眼中的疑虑依旧未消,脸色却比方才好上许多。

  “那我便提前恭祝王爷得偿所愿。”梅韶并不没有在意他糊弄的举动,遥遥一敬,抿了一口茶,眼中流光波动,带着些说不清的情愫,似是冥冥中做了一个什么决定,坚定又张狂,倒是有几分他少年时的豪气。

  他正要起身添茶,却被李安按住了手腕,话中带了些不耐烦,“你总不会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在府中等着陛下的圣旨,放我回姜国吧?”

  瞥见他手上戴着的指环,梅韶心中一动,突然想起白秉臣手上一直带着的白玉扳指,玉质细腻,就像他那个人一般,细致而又温和。

  梅韶嘴角扬起连他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笑意,问道:“要不你先告诉我,砚方是怎么说服你把我带回寒城的?”

第89章 各谋局

  玉质触瓷,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赵元盛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手中的茶水险些洒了出来。

  “白相倒是个长情的人,本王记得这个玉扳指白相带了好些年,居然还没有腻?”

  桌案上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地吐露着,侵染了白秉臣的衣袍,他敛眉闻了一下杯子,赞道:“好茶。只是不是王爷惯常喜欢喝的大红袍,王爷倒是个能容易改变的人。”

  杯中茶汤浅黄清透,茶毫分明,绿意盈杯,明显是李安喝惯的庐山云雾。

  白秉臣话中意有所指,赵元盛也窥见其言语所指,心中有些不快,“白相刚出宫就来找本王,总不会是为了讨这一杯茶喝吧?”

  方才手中的茶盏,白秉臣连唇都没沾一下,直言道:“协恩王的玉牒现在是否还在王爷手里。”

  闻言,赵元盛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怎么,白相是想过河拆桥?”

  “他毕竟是姜国的人,王爷再宠着他也好,别忘了手中留下一截能拽一拽他的绳子,别让人跑了。”白秉臣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赵元盛。

  “他是我晟亲王府的人,只要不再出一个像白相一样的巧言令色的人,藏瑜他也不会再跑去苦寒之地数年。”

  说至此,赵元盛的眼睛微眯,迸发出一点警示的意味。

  白秉臣知道他指的是当年自己利用李安助梅韶南下的事。

  彼时,满王府上下都在筹备老王爷的丧葬之礼,李安趁着赵元盛忙碌之时,跑了出去,搭上了白秉臣这条线,两人就此达成一桩交易。

  白秉臣助他逃脱平都,护他在寒城时不受先帝钳制,而相应地,李安会趁醉酒之时,假意激怒先帝,让先帝把梅韶赐给自己后,带着他一同南下。

  这本是一桩两方利好的交易,只是白秉臣实在是太能忍耐,他等着李安上门,等他主动开口,而把救梅韶这件事混在其中的一环中,没让李安窥见他真正的目的,顺便也就骗了李安的玉牒在自己手上,作为交易之资。

  酒宴上觥筹交错,赵元盛原本还等着宴席结束后截住李安,好好地哄着他,把他带回王府,谁知酒才半酣,李安状似酒后无状,出言不逊,当着陛下的面讨要梅韶入府。

  先帝一怒之下,下旨令李安贬去寒城,无诏不得回都。

  酒宴之上,耳目众多,先帝又已经下了旨意,赵元盛只来的及买通了带李安更衣的宫女,让她将晟亲王府的腰牌偷偷塞在李安贴身的荷包中。

  而几乎是商量好的一般,没有半分的迟疑,当夜白秉臣就让方敏开了城门,连夜将二人送出城外,等到赵元盛应付完宫中事宜赶去城外,马车早就消失在视野中。

  “到底是我言语挑唆,还是协恩王本就有避世之心,王爷你应当比谁都清楚。”白秉臣垂眸浅笑道:“我不过是来提醒一下王爷,数年足够人心变动,身为黎国皇室,王爷还是时时刻刻留心为好。”

  “至于玉牒,早就是王爷之物了。一个玉牒换得王爷当年支持陛下,也是不亏。”白秉臣松了松手指,起身行礼道:“在下告辞。”

  等到白秉臣走出去,赵元盛才松了自己一直攥住茶盏的手,握得久了,现下松开才发觉丝丝缕缕的酸疼从虎口蔓延,麻了好几个指头。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方才在白秉臣面前笃定的姿态荡然无存,整个人微微松动下来,放任麻了的手就垂在桌侧。

  天色渐渐暗沉,收了天光,连外头的路都模糊不清起来。

  赵元盛不知在昏沉中坐了多久,突然高声喊了贴身小厮,那小厮赶忙走了进来,没等他说话,就急急回道:“王爷,协恩王没回来呢!”

  沉默一瞬,赵元盛低声道:“我不是问他......”

  小厮隐约听见了半句,却又不敢壮着胆子再问一遍自家王爷说了些什么,只是心中暗暗纳罕:往常这个时辰,只要协恩王没有回来,王爷都是问这个的啊。

  “算了。”赵元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好似刚才那半截话是他自言自语。

  “你去把府中的灯都点上,多点些。”

  小厮依言去了,屋内又空落下来。

  赵元盛心中开始不安起来,其实这种不安在方才和白秉臣说话时就慢慢从心间渗透出来,只是被他一直强压着没有发出,现下却如丝如缕缠绕着他,渐渐爬满他整个身子。

  白秉臣没说错,当年李安走得决绝,但凡他能够想到自己,李安也不过跑过去和素不相识的白秉臣做交易,还生生把自己的玉牒搭了进去。

  玉牒对李安意味着什么,赵元盛再清楚不过,那是象征着他李氏血脉的证明,是他流离异国唯一捧着的故土。

  可就是这样宝贝的东西,他都敢给出去,却不曾来找过自己一次。

  那现在他得偿所愿,拿到了玉牒,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

  赵元盛觉得自己在赌,赌一个虚妄而荒谬的事情。

  他想知道,这段时日李安在府上的种种亲近,当真是为了玉牒做戏,其中可有几分是惦念着自己的?

  秉着这样的想法,赵元盛拿出了玉牒,连同着将裁决自己的权力交到他手中。

  暮色下沉,外头的灯火星星点点,却没有照进这个屋子半分。

  倦意混合着夜色,几乎将赵元盛整个人吞没在静谧之中,他就像一座石化的雕像,就钉在那个椅子上。

  而外头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好似走进来一个人。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义兄?”

  赵元盛在夜色中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没有敢动分毫。

  “义兄是......睡着了?”他迟疑着往前轻手轻脚地走了两步,轻笑道:“虽是夏末,夜间也不能坐在这里吹风啊......”

  他话音未落,就被赵元盛拦腰抱住。

  黑暗之中,李安眼中流露出一点晦涩,转而扬起一个的浅笑,轻声哄道:“义兄是等我回来吗?”

  赵元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环抱着他的腰,将无人看见的泪水掩在他的腰间。

  李安以为他要问自己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回话的答案他在心中早就滚得烂熟,正等着赵元盛问出来,好哄得他服服帖帖的。

  可是静默良久,腰间只传来了一声低哑的声音,是在唤他:“藏瑜......”

  只轻轻两个字,却似一声叹息,落到了李安的心上,荡起点点酸涩,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手已经轻轻环住赵元盛的背,轻轻拍着。

  不知怎么,他感受到赵元盛化在这声叹息中深深的落寞。

  李安应他,“初蔚,我在。”

  ————

  等李安回去后,梅韶又独自在揽味阁坐了一会。

  他从二楼窗边看着余辉收势,看摊贩归家,看暮色渐深,直到夜市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梅韶才发觉自己已经坐在这里发呆了很久。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因为那些片段自他的脑中划过,却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的痕迹。

  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就曾设想过,在惨烈的刑罚和先帝的冷情中,白秉臣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护住自己的一条命,将自己送往南地。

  他是怎么说服先帝和卫洮的,是怎么谋算李安的,又是怎么扶着赵祯一步一步登上皇位的,那个时候,投向自己脸上冷清而漠然的眼神下面,在想些什么呢?

  梅韶不断地想象着这些他没有见过的画面,将它们和自己记忆中白秉臣的样子一个个拿出来做对比,幻想着他这六年来的变化,就好似在脑海中陪着他走过这段缺席的路。

  就这么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梅韶已经走到白府的围墙边。

  四下无人,迟疑了一会,梅韶纵身越过墙,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白秉臣的住处。

  书房的窗户纸里还透着光。

  去沧州时日里,府里已经堆了不少官员的书信,连带着江衍整理的近期事宜,直到掌了灯,白秉臣也没能看完。

  他看了一眼桌上放凉了药,手中正翻着页,轻敲两下桌面,示意江衍把它端走。

  一只手从白秉臣的眼皮下略过,摸了摸碗壁,试探了一下温度,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手臂挡着光亮,在纸张上投下阴影。

  白秉臣有些不耐地抬头,却触及到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怔了半晌,问道:“你怎么来了?”

  “别怕,我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没人知道。”梅韶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进白府被别人看见,便出声解释了一句。

  “你和陛下说清楚了?”梅韶问道。

  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和陛下说清他们目前关系的事,还是在问让他去驻城军的后续,白秉臣想了一下,两处都带了一句,“陛下已经知道你知道了苍山的事,驻城军首领的事陛下也应允了,过些时日.你就能上任。”

  生怕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遇到什么麻烦,白秉臣不放心地添上两句,“你在平都尽量和张相搞好关系,我调走了他的两位尚书,这段时日他应该更加倚重你一些。万一要是露了什么破绽被他发现,解决不了的可以去找曹尚书,他是我的人,陛下也会护着你的。”

  听完白秉臣絮絮叨叨的一堆话,梅韶默了一瞬,问道:“你要去哪?”

  白秉臣已经习惯独来独往,向来做什么事情,顶多在赵祯那里走个明路,不会主动告诉别人,又加之今日刚回平都,进了宫后又回来处理政事,乱糟糟地忙了一通,倒是真的忘记告诉梅韶自己要出去这件事了。

  见他有些沉下来的脸色,白秉臣还没开口,就被他出言堵了回去。

  “你要去燕州?”

  从回都的马车上,听白秉臣说暗香阁对黎国兵权的动向有所关注后,梅韶就想到梅家当年的旧部还在燕州镇北侯的手中。

  本想着趁着进驻城军军营中找点郑渊的岔子,趁着他那个工部尚书护子的劲儿,顺势让张九岱把今年燕州边关互贸的事情交给自己。

  张九岱知道自己和白秉臣不对付,还指望从自己这里知道点白秉臣的隐私,断不会轻易地舍弃自己,为了平衡他和郑家的不和,张九岱一定会在这段时间隔开他们,而郑家跟着他已久,断没有放了人出去的道理。

  想来想去,梅韶都自以为这步走得万无一失。

  谁知白秉臣动作这样地快,已经向陛下讨了去燕州的差事。

  原本在梅韶和李安的计划中,梅韶只要借着去燕州的由头,让李安在姜国的人在镇北侯的地盘上动些手脚,他自然有一套说辞让陛下把李安派去燕州。

  至此他们的交易就彻底结束,李安如何回姜国,梅韶如何说服旧部重整旗帜都看他们各自的本事。

  可在窥见真相的一角后,梅韶直觉上能感受到暗香阁对黎国军事的掌控太过熟悉,要是等到暗香阁暗地搅起战乱,恐怕靠他那点旧部的力量,根本救不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