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早该发现,李安敢堂而皇之地把梅韶带到宫中,就说明,当初梅韶的死讯只传给了自己。将最有可能反对的自己拉下水,恩都谢了,自己还担着协恩王府的一个不怪罪他的人情,现在是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这到底是是协恩王的意思还是陛下的呢?

  “陛下,梅韶是罪臣之子,苍山之变是先帝定下的铁案,怎可轻赦?”吏部尚书曹柏出言劝阻。

  曹柏是朝中老臣了,为人清廉,是士族的领袖人物。不少士族学子都是出自于他的门下,他的话还算是有些分量。

  可是陛下此次心意坚定,驳回了他的话:“朕总得给协恩王一个交代,况且当初也是白卿亲自审理的他,他要是真的参与了反叛之事,还能活到现在吗?”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梅韶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昔日自己在诏狱中如何煎熬地去支撑着,申诉着自己清白,梅家有冤,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如今陛下轻飘飘地一句话,倒叫没人再置一词。

  这就是帝王之权吗,只有拥有了绝对的权力的人,说的话才会有人愿意去听。他抬起头看向上位的那个人,那么只要自己能够得到那个位置,这些人都会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如自己曾经在他们的脚下一样。

  “你们得记住,自己是朕的臣子,不是先帝的。”赵祯丢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离开了。

  众臣面面相觑了半响,都把目光投在了整个宴席中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那个人的身上。

  梅韶能感受到大臣们的探究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梭巡着,他依旧低着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一双鞋子在他面前停下,他心中一顿。

  却见那个人的手拍了拍协恩王的肩,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话:“长进了。”

  李安嘴里的葡萄吓得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赵元盛走过。

第9章 月如钩

  李安是有些怕赵元盛的。

  从十岁到十八岁,他都是养在晟亲王府。

  老王爷并未苛待他,可是碍于自己质子的身份,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做事也是畏畏缩缩的。这让赵元盛十分看不上,他遗传了皇家的矜贵之气,少年老成,寡言少语,很是看不上李安扭扭捏捏的作风。

  在他看来,人生一世,自当顶天立地地活着,即便是身处囹圄,皇家的气度和为人的尊严也不能丢。

  本来他们一个住在东院,一个住在西院,互不相干。赵元盛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可是自从有一次宫中夜宴,先帝只是慈爱地问李安在晟亲王府读了哪些书,他却像是身处刑场一般,嗫嗫嚅嚅,哼哼唧唧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先帝只是哈哈一笑就把这事儿翻了篇,可这让当时正处于非常要面子时期的赵元盛感到丢了脸,回去之后他就把李安揪到房中狠狠地查了一遍他的书。

  李安依旧哼不出个所以然来,赵元盛气急了,亲自上阵,每天上课温书的时候都带着他,盯着他完成当天的功课。李安到现在还有阴影,最怕自己背不出来书时,赵小王爷冷哼一声,他就乖乖地把手心送出去挨打。

  本来晚宴不欢而散之后,他准备带着梅韶偷偷开溜的,还没溜出玉兰台,陛下身边的内监却把梅韶带走了,只留着自己一个,他又不想和那些朝中老古板们一起走,索性就在这里等一会。

  玉兰台里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宴席后的残余,他就倚在一棵玉兰树下发呆。

  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树梢,化成一把薄薄的冰刃,划开了夜幕,却点亮了树梢最上面的那朵玉兰。那把冰刃似落非落的,好像要切开那朵玉兰,引得它瘦弱的花瓣都发着抖。

  他就这样仰着头,看着那朵发着亮的花。

  他这才发现,梅韶之前在玉兰花树下仰着头是在看什么了。

  他在看花影间的天空,被重叠着的玉兰挤压着的天空,洒下纯澈而透蓝的碎片,落在花间一定是细碎而锋利的。只是现在暮色已沉,只留了一盏月亮给他看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到是赵元盛的声音,他也没动,还是继续仰着头:“在看碧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此时此景下,他不怕赵元盛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卡在了一个安全的角落,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你是傻的?”赵元盛也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很深。

  他把李安仰着的脑袋强行搬正:“仰着久了,头会晕的。”

  李安确实是有点晕了,他缓了一会,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的人,那双总是带着点风流笑意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刚睡醒一样,有些呆愣愣的。

  随着他的靠近,李安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当初你从晟亲王府出去的时候,可是和我说你只喜欢女人的。”赵元盛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说出口,“在建州拿着我的令牌救红颜时,倒是用得很顺手。”

  李安顿时就醒了,冷汗顺着脊背一寸一寸地爬了上去。他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晃晕了脑子,怎么会觉得自己不怕他呢?尤其还是一个喝醉了的赵元盛。

  他不敢抬头看赵元盛的眼睛,只好努力地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

  良久的沉默后,他听见那个人的叹息落在他的耳侧。

  “你别说话。”

  李安诧异地抬起头,刚想反驳“我也没说一个字啊”,却看到他的眼睛黑沉地吓人,好像被黑夜污染了一样。

  赵元盛不自在地躲开他的注视,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曾经以为,人活着,自当有其风骨和尊严。若一朝受辱,不如死了。可是如今,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这个世上那么多人连活下去都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却因为自己出身的得天独厚去要求世人,真是可笑极了。若我和梅韶易地而处,我做不到他这个程度,也活不了他这样,是我不如他。”

  “还有,那个时候,我不该逼你学那些的。你本就处境艰难,藏拙才是你活下去的办法。若不是我,先帝也不会因为你展露的锋芒而忌惮,你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赵元盛逼迫着他念书很有成效,在后来的子弟论诗中,在赵元盛鼓励的目光之下说出自己见解的李安,也看到了先帝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过一月之后,他的父亲就死在了边境。再之后,叔父李成继又以奔丧之名再逃,他在平都中的处境越发艰难起来。

  他的心里一直记得先帝的那一眼,那冷冷的一眼像蛇蝎一般,一直跟着他,如影随形。那一眼成为他白日的阴影,夜晚的噩梦,他不敢清醒着,更不敢熟睡。

  后来他硬生生在平都的青楼里泡了大半个月,在杯中之物、温香软玉中纵情声色,直到赵元盛把他从青楼里拖出来。他差点把自己活活醉死在平都的青楼中。

  “你别怕。”赵元盛触摸到了满手的冰凉。

  李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发抖,这些年来他自认风流倜傥,哄人的本事已经练得登峰造极。

  可是在他的面前,他像是又变成了那个话都说不出的傻子,明明心中打趣的话都转了几转,只要如常地说出口,就能缓解当下这种局面,可他偏偏一个字都说不来,只好任眼泪流了出来。

  他恨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样的懦弱和不堪,而这样难看的场面,却一次次地展露在赵元盛的面前。

  “我走了,你回来了,要好好的。”

  赵元盛松开了手。

  李安又仰起头,那朵玉兰已经不在树梢上了。

  他没有看那个人离开的背影,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内殿里。

  赵祯在和自己下棋。棋盘上黑白纵横,一时两方厮杀都不相上下。

  他捻着一颗黑子摩挲,却迟迟没有落下。

  殿中有一座欹器,长年注水,满腹则倾,虚则欹。水声乍起乍收,却丝毫没有扰了这个君王的棋意。

  “梅韶,你看看这棋局,这黑子该落在何处呢?”

  他向下面跪了许久的人招招手:“过来替朕瞧瞧。”

  梅韶没动:“罪奴不敢。陛下的棋局高深,罪奴无解。”

  赵祯也没揭穿他看都没看就说棋局高深的恭维话,他捻着那枚棋子走到梅韶的面前:“朕想以这颗黑子打破这盘中局势,可又怕这黑子深入白子腹地,被围吃子,因而悬而不决。你可有两全之法?”

  “只是舍一棋子而已。”梅韶回道,“以一棋子换得陛下想要的局势,是棋子之幸。”

  赵祯笑了,亲自扶他起来:“不愧是梅家之子,将门之风犹在啊。外头的那帮大臣都觉得朕是召协恩王回都,偏偏你懂得,朕是想召你回都。”他朝旁边站着的老太监福顺一挥手:“赐座。”

  “今夜宴席你也看到了,朕刚登基,许多事情做不得完全的主,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争取啊。”赵祯拍了拍梅韶的肩,回头又坐在了那棋局前,轻轻地感叹了一句,“朕也就只有这宫中御林军,要是再出一个景王,朕又拿什么来护住大黎江山呢。”

  只有几句,梅韶已经明白了赵祯所指。

  黎国以武立国,当年跟随穆德帝打江山的将军,在黎国建立后都相继分走了一部分的封地和兵权。后世几代皇帝忌惮兵权旁落,可几次收归兵权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在地方军候和朝廷两败俱伤的局面下,朝廷只好尽力扶持新的军中将领,但是又怕重蹈覆辙。便派官员统一管理军队,只有打仗之时才临时调派将领领军。兵将长期分离,两方不服,难有胜绩。

  朝中遭遇战时多半还是要靠军候,但是军候世袭之下,子孙已无父辈为将之才,却还把持着军权不放。

  军中想依靠军功升迁的人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行兵之时又多派文臣同往,挤压之下,又很难有出色将才能够出头。兜兜转转,黎国的治军竟成了一个死局。

  自先帝以谋逆之罪处置了以梅家为首的几家武将之后,将才更是稀缺。如今赵祯竟困在无将可派,无兵在手的境遇里,不然也不会启用一个有谋逆之罪在身的梅韶。

  只是这个梅韶,能不能懂自己心中所想,安心地做好这枚棋子呢?

  赵祯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这个人,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记忆。先帝之时,梅韶只做得一位富贵公子的模样,经常在宫中行走看望梅贵妃。那时自己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长居别院,与梅韶并没有打过几次照面。

  这个人曾经被家族庇护地太好,战场也没上过几次,政事更是不上心。不知道这些年来的变故和切肤之痛,有没有把这个不谙世事的骄纵公子磨砺地心狠一点,让他可以成为一把利刃,替自己去打破这胶着的朝中局势。

  梅韶恭敬地跪着,没有抬头,他知道这个君王正在打量着自己。他私下里并没有和这个新君有过什么来往和交情,只是传李安回都的诏书上附带了一封“家书”,里面有那么一句“平都玉兰将繁,合该共赏,协恩王应携美人回都重游故地,与朕再叙君臣之情。”

  梅韶赌上了这一把,赌这个新君的野心不仅仅是一个君王之位可以满足的,他想要的是握在手上实打实的军权、人力,是自己有朝一日振臂一呼,山河以赴。

  “罪人定不负陛下所托。”若是放在之前是一场赌局,这几番话下来梅韶已经尽知赵祯所指。

  “朕等着你以臣子的身份站在大殿之上的那天。”赵祯心觉小看了眼前这个人,心中暗暗有了一些期盼,说不定他真的就能做这黎国朝堂的破局之人。

  两人各知对方心中所想之后,梅韶又陪着赵祯闲聊了几句,就先退下了。

  赵祯松开了自己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颗黑棋,端详了片刻,把它放在一边,从棋盒里另外捻了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集满了水的欹器又一次倾覆,在空荡的大殿中激起声响后又归于平静。

  有人在屏风后面轻敲了两下,福顺连忙绕到后面,把白秉臣推了出来。

  “落子无悔。砚方你就不要再劝朕了。”

  在屏风后面听了半响他们的谈话,白秉臣感到身上有些寒意,他拢了拢袖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赵祯出言挡了回去。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所以陛下让臣在屏风后面听着,就是明确地告诉臣,不会听臣所请。”白秉臣直接地指出了这一点。

  “是。朕需要一个能够帮朕收归兵权的人,而那个人非他莫属。”

  梅韶实在是赵祯想重整军权的一枚棋子,他出身武将之家,耳濡目染之下,总是能有几分领军才能。

  况且在如今姻亲裙带复杂的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个家人俱亡,生死荣辱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棋子,是极好拿捏的。

  “陛下不要忘了,是先帝下旨诛杀的梅家。他恨着赵家,陛下养着这样一头虎在卧榻之侧,实在是冒险。”白秉臣还是试图说服赵祯,这颗棋子若正因无牵无挂,他日刀戈,只怕如今勉力维持的朝堂平衡都是奢求。

  “砚方,朕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赵祯直视着白秉臣的双眼:“比起当年谋夺皇位的风险,这算不上什么。再说,朕不还有你。”

  赵祯放慢了语速,试探着白秉臣的反应:“当年白老家主和先帝做得就很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君臣二人不妨效仿之。”

  闻言,白秉臣掩在袖中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对视着赵祯的眼却没有露出半分情绪。

  骤然提起旧事,殿中的气压都有些低沉。苍山事变中白家也参与其中,若不是在关键时刻,白建忠首鼠两端,背叛了梅家,改朝换代也未可知。白家踩着这几家武将的血踏入了黎国的朝堂,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随着白家地位的提高,也没有人敢轻易提起。

  如今......

  白秉臣看着这个自己一路辅佐的帝王,心中第一次生出些寒意。这个曾经怯懦又贪玩的皇子,还要自己哄着才能看进去两页书的人,如今已经学会拿捏着他的短处,作无声的威胁。

  “自当如陛下所愿。”白秉臣还是顺从地答应,只是那眼中多了几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