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8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使臣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最后目光顿在他的那双碧色瞳孔上,眼中的嫌恶没有丝毫遮掩。

  赫连勾月似是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情绪一般,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没有半点不悦的样子。

  直到使臣消失在街角,赫连勾月才抬起头来,方才一直柔顺可怜的眼神瞬时被恨意和狠戾占满。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使臣消失的街道尽头,垂在两侧的手默默攥成拳。

  见他面色不虞,一旁的伙计赶紧凑了上来,解释道:“他来得急,通知您的小厮又正巧和您错开了......”

  赫连勾月朝着他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有。”伙计顿了一下,道:“他进来的时候着实将屋子都转了一遍,可我们依照殿下您平日的吩咐,药都藏得很好,没有叫他发觉。”

  “那就好。”赫连勾月脱下外衣,有些疲累地靠在椅背上,碧色的眸子里涌起潋滟波光。

  伙计没忍住移开落在他明眸上的目光,他眼中的情绪是那样驳杂,映衬得那双碧色瞳孔像极了海底至深之处,游鱼摆尾时泛起的那点绿波,深邃而又灵动,引人注目却危险异常。

  瞥见伙计的眼神,赫连勾月突然想起使臣刚才鄙夷的目光,他曲起臂弯,挡住了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睛,仰靠在椅子上,良久没有说话。

  他见过太多人见他第一面时惊愕的样子,或是惊叹或是鄙夷,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皆是源于他的这双碧色瞳孔。

  所有的觊觎、嫌恶、赞美和迷恋,全是他与众不同的眸中异色,这抹颜色代表着他身体里流淌着的雾兰血脉,昭示着他卑贱又不堪的出身。

  似是过了很久,赫连勾月才重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他眼中的波澜重新恢复平静,一贯的冷色将眸中碧色浸润得更加锋利。

  “近日来做的药给我看看。”赫连勾月敲了几下桌子,朝着伙计扬了扬下巴。

  伙计应了一声,从一旁的小柜中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放在赫连勾月的面前。

  赫连勾月拿起一旁的长银勺挑起盒子里的白色粉末,仔仔细细地又端详了一眼,又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还不错,给公子的那批送过去了吗?”

  “已经派了妥帖的人送去了,那处也把银票存进钱庄了。”

  赫连勾月抬眸看了伙计一眼,松了手中的银勺,任凭迸溅出来的白色粉末落在桌面上。

  他歪着头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下文,问道:“没有南阳侯的消息?”

  “兴许是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去了南阳地界的缘故,南阳侯那处还没动手。”

  “真是无趣。”赫连勾月眼中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南阳侯和他的夫人还好吧?他想要的那味药也常常供着?”

  “是,每隔一段时间,南阳侯就会派人去取,那边的人都按照您的吩咐,每次都给足了量。最近频繁了些,往常三五个月才拿一次药的,近日倒是隔月便拿了。”

  “抢来的人终究是抢来的,根本不能够全然得到。”赫连勾月叹了一口气,似是在说南阳侯,又好似在说他自己,“这样大的药量,想必他的夫人也没多长时日能活了。”

  “你说,他夫人是会疯疯傻傻地过一生,还是会在知道真相后去死呢?”赫连勾月撑着腮,眼中流露出稚子般纯真无邪的光来,似乎口中问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日常问题,而不是一个人的生死。

  “小人只是听过苄州兰氏最受读书人敬重。”

  “是啊,苄州兰氏,书香世家,外柔而内刚,等那位兰夫人忆起往事,想必南阳侯府要热闹一番。”赫连勾月拨动着面前一排笔架,指尖轻触笔头,在柔软的毛尖上一略而过。

  “只是现在南阳侯府是否太冷清了些?”赫连勾月抿抿唇,选了其中的一只笔,沾了墨,利落地下笔写了几行字。

  他透着烛光看着未干的笔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他这个人,最喜爱管这些情情爱爱的,不知道告诉他梅韶和白秉臣的事,能不能引得他一点兴头上来。”

  勾勒的笑慢慢变得冰凉,赫连勾月冷声道:“黎国也安定得太久了。”

第110章 针锋对

  在姜、凉两国的使臣各自回国后,约莫过了十几日,梅韶和孟烨也抽检到了赫连勾月的香料仓库。

  赫连勾月在燕州的香料存库不多,只在城郊租了一个小库房,梅韶和孟烨不到一个时辰就查验完毕。

  抽检相当于双方交易前官员对商户存货的一次考察,看看他们货物的贮存条件,抽检商品的好次。

  孟烨和梅韶略微在门口处看了两眼,里头的查验是褚言带着几个懂行的人去仔细翻查的,为了避嫌,赫连勾月也没有进去,只是在外头等着。

  褚言出来的时候,神色有异,他朝着梅韶暗暗使了一个眼色,梅韶便随口诌了一个由头,避开孟烨和赫连勾月,随着褚言走到僻静处。

  褚言余光瞥了一眼赫连勾月的方向,从袖口掏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红珠,上头还有细碎的须毛,看着是一种生在土中的根茎状植物。

  梅韶接过来掂量了一下,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覆红子。”褚言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就是之前庄主要我查的白色粉末里必备的一种药材。”

  梅韶心中一惊,脸色也沉了下来,“是从赫连勾月的仓库里拿到的?”

  褚言点点头,提醒道:“我之前说过的几味药材只有凉国有,而赫连勾月正是凉国人。庄主准备怎么办,是否需要我再放回去,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打草惊蛇。”

  梅韶深吸一口气,眸中情绪驳杂,良久才道:“要是惊了蛇,反而能说明有问题。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说完,梅韶径直朝赫连勾月走去,没有半点犹疑,将手中的覆红子摊在他的眼前,问道:“赫连公子可知道这是何物?”

  他紧盯着赫连勾月的脸,没有放过他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短短的两三秒时间在此刻被无声地拉长,梅韶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一种香料,覆红子。”赫连勾月坦然自若地回道,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言语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反问道:“这是梅大人从我的仓库拿的?”

  “就只是香料?”梅韶逼问道。

  “覆红子有安神止疼的效用,研磨成粉制香可助人好眠,倒也有药用的,说起来就和你们黎国的蒙汗药差不多。”赫连勾月眼中清澈一片,规规矩矩地回了他的问题。

  他回得坦荡无比,没有半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可覆红子并不在签订的香料里头,梅大人怎么抽查到这个了?”赫连勾月不解道。

  梅韶收敛了眼中的探究神色,心中依旧有所怀疑,可还是在面上遮掩过去,“褚言查错了袋子,拿来给我核对的。”

  赫连勾月理解地点点头,没有外露出别的神色。

  “走,回府!”孟烨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过来,拉着梅韶就走,“韩厥关出事了!我父亲他们已经在侯府了,派人来喊我们回去。”

  “什么?”梅韶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了,跟着他飞身上马,往侯府赶过去。

  离互市商谈结束不过十几日的时间,姜国使者回国路上也要七八日,韩厥关便出了事,看来李巽书和虞梁是彻底谈崩了。

  梅韶在脑中粗略地过了一遍整件事,扬鞭跟上孟烨,两人没多久便回到了侯府。

  下了马,孟烨将马缰绳往府门小厮怀中一扔,大步往大厅而去,喊道:“父亲!”

  梅韶紧跟着踏入厅中,便见孟倚林、邹雪和白秉臣一脸凝重地坐着。见他来,孟倚林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和孟烨坐下。

  “人到齐了,我也不说什么场面话了,此次之事,已经不是我镇北侯府可以独自承担的,还需要白大人和梅大人帮着告知陛下。”

  孟倚林扫了他们一眼,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道来。

  “这段时日来,韩厥关周围时有流寇出没,虽未生出什么事情来,可我也是派了人去查过,说是姜国这次参与互市的几家商户用了些手段,挤下去了几个本来符合互市条件的商人,这些人心生怨怼,雇了流寇在关口捣乱,想要逼迫虞梁松口,一些盗匪趁乱在两国关口出没,半真半假地引起了一些骚乱。”

  “关口骚乱时有发生,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流寇也只是偶尔地出现,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战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关口的骚乱频繁起来,姜国军营来开始有关于前协恩王李成阙当年的英勇事迹,军心涣散,甚至在驻守韩厥关中有李成阙的旧部领了小队绕关而走,意图破关。”

  孟烨出声道:“流言不是无故而起,父亲可有打探姜国境内发生了什么?”

  孟倚林点点头,道:“前几日姜国国君李成继晚宴醉酒,独自在后花园醒酒未坐銮驾,也未曾叫人提前清道,恰巧一宫人自拐角处执灯而行,吓着了李成继,李成继大怒,命丈责四十,那宫人没挺过去,天还未亮便死了。天子惩戒一个宫人,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那个宫人竟是原先在李成阙身边伺候的,而那日又是李成阙的忌日,宫中便流传是那宫人偷偷替李成阙烧纸钱的时候,被李成继撞上,才有此苛刑。”

  “说来李成阙身死也不过数年,当初跟随他的人亦不在少数,若不是他半道殒命,李成继此生也无望登上如今的位置。他也一直是靠着敬重兄长,念恩情切的名头才稳住李成阙的旧部,此事一出,必定有老臣出来直言,着实会掀起一些风波。”白秉臣淡淡道。

  “这便是我担心的地方,若只是些寻衅滋事的流寇,确实是不值得请各位来大费周折,可如今骚乱边关的已经分不清是寇匪还是李成阙的旧部,我着实担心虞梁会借此事掩护,浑水摸鱼,暗中发兵,乱我关隘,因此想要听听两位大人的意见,如何将这件事回禀陛下,再做打算。”

  “就算李成继不尊长兄,李成阙的旧部要讨个公道,也自当是去宫门口闹去,为何韩厥关的旧部会试图冲破关隘?”白秉臣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缓缓问出这个问题。

  堂前一时无人回应,白秉臣的目光落在梅韶的身上顿了一下,轻声道:“除非真正让李成阙旧部动乱并不是这种表面上不轻不痒的宫人之死,而是更大的,他们无法接受的东西。比如说李成阙当年的后事安排,家眷安定,甚至是李成阙的死因。”

  梅韶感受到白秉臣若有还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默默攥紧了手,他没有想到白秉臣的猜想竟然离真相八.九不离十。

  “若真如白大人所说,那么他们是不信任李成继了,故意用这种挑衅黎国的方式,逼迫李成继给出一个交代?”孟倚林顺着他思路往下想,得出这么一种可能。

  “或许,还有想要李成阙的血脉回国的意思。”白秉臣冷声说出了另一种可能。

  “李安?”邹雪惊讶道:“李成继成年皇子有三人,手中也不乏有姻亲勾连的虞梁等大将在手,若是李成继真的对兄长有不仁之心,这么些年李成阙的旧部也会被李成继暗中消解,不留后患,就算李安回去了,他一个无根无基,被黎国养废了的人,难道能够在老谋深算的李成继手中夺得皇位吗?”

  邹雪几乎是瞬间就否认了白秉臣的这种说法,她的话也确实在理,当初李成继身死之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家眷,李安就算回去了,无根无基,又有李成继虎视眈眈,无疑于是自寻死路。

  “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真相如何,谁知道呢?”白秉臣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梅韶,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头。

  孟倚林沉默了一瞬,才道:“那依照白大人看,这个困局,该如何解?”

  “沙场之事,不如问问梅大人?”白秉臣不轻不重地将这个问题甩给梅韶。

  自孟倚林说这件事开始,白秉臣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瞄着梅韶,就连话中也夹枪带棒地暗含着什么,现在他又主动问自己的想法,梅韶知道他多半是猜到此事和自己有关了。

  即便已经被看穿,梅韶还是硬着头皮将原本就想好的托词说出,“邹将军说的不错,李安不足为惧,不论是在平都还是姜国他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如若让他发挥点李成阙遗子的作用,倒是可解燃眉之急。”

  “哦?如何发挥?”孟倚林问道。

  梅韶停顿了一瞬,瞥了一眼白秉臣的脸色,道:“效先帝当年收归李氏部族之法。”

  此话一出,厅前一片静寂。除了白秉臣,其他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讶异之色。

  “梅大人的意思是,让协恩王守韩厥关?”过了半晌,孟倚林才皱着眉问道:“当年先帝命李成阙守韩厥关,封地为李氏部落原地,镇压姜地不臣之心,确有成效。至少在李成阙身死之前,姜地未曾有叛乱,只是如今的协恩王恐怕没有这份本事。”

  “姜国如今暗流源自李成阙,我们只是借李安一个先王遗子的名头,震慑震慑想要闯关的姜国人,他们既然是李成阙的旧部,想必不会对他的遗子下手吧,有李安在韩厥关,镇北侯只需要让自己韩厥关的守将看着些,便可解镇北侯雁守关和韩厥关两地奔波之苦。毕竟此次互市,凉国那里来的也是凉国太子的人,而凉国主君年事已高,若是有朝一日动乱乍起,镇北侯恐怕自顾不暇,姜国和凉国近几年又交好,到时候两关同变,我黎国边防危矣。”

  梅韶所言确实是黎国北地当下需要直面的问题,自李成继叛出黎国、依附凉国后,两国关系日渐紧密,凉国太子又是未来主君势在必得的人选,若黎国边境有乱,必会两处齐发。

  雁守关若破,凉国骑兵可直入黎国西北地界,往西不过两州之地便是晋西,沿途除却深山茂林这层天然屏障,并未有有险峻的守关之地。而韩厥关若破,便失黎国极北之地,镇北侯三州封地必受西、北二方侵犯,若镇北侯封地也失,黎国西部和北部都会被咬下两大块豁口,丢失十州之地。

  孟倚林思及此,眉头紧锁,犹疑道:“白大人方才所说李成阙的旧部想要协恩王回国,也是有可能的。李安只要待在平都,李成阙旧部再怎么骚乱,也没有那样大的力量去平都劫人。可若是放任他来边关,和姜国不过一步之遥,李安想要回去可就简单多了。”

  “镇北侯所思不假。可凡事祸福相依,有利有弊,既然想要借李安之名震慑旧部,就不得不去承受他有可能回姜国的风险。说到底,韩厥关守将是镇北侯一手栽培的人,凭镇北侯的本事,还镇不住一个李安吗?”梅韶不动声色地顺着孟倚林的话又绕了回去。

  一时两人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让协恩王守韩厥关风险确实太大,陛下也不会轻易松口的。”白秉臣出声道:“不如让晟亲王同往。”

  “晟亲王?”几乎是瞬间,孟倚林和梅韶异口同声道。

  孟倚林的话中还只是带着讶异,而梅韶的语气却隐隐带了推拒的意味。

  若说黎国有什么人是让李安真心敬服的,唯有他的义兄赵元盛,要是他同去韩厥关,无形中便束了李安的手脚,叫他不得再生别的心思。

  “若是晟亲王肯,这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孟倚林沉思片刻,认同了白秉臣的这个提议。

  “不可。”梅韶忍不住反驳,“两王齐聚一关实在太过惹眼,若被姜国视为挑衅之意,反而突生枝节。”

  “他们犯我韩厥关之举,便算不得挑衅吗?”白秉臣冷笑着反问一句,犀利的眼神投向梅韶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梅大人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如今稳固韩厥关最为要紧。”

  直到此刻,梅韶才意识,之前自己和白秉臣争锋相对之时,他还是退让了自己不少。即便在当时你死我活的时候,梅韶也从未在白秉臣脸上看到过如此冰冷无情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剑,一丝一毫地剖析着对手的心中所想,以一种绝对的威压镇住对手心中的侥幸之思,这才是白秉臣在朝堂上应对政敌,收放自如的样子。

  “在陛下登基之初,晟亲王也曾披挂上马,替陛下扫清叛党。宫廷长阶的每一寸,都是晟亲王领兵清肃,当年血热,晟亲王想必未曾忘却,若是姜国真有什么动作,他也必会重整战袍,彼时镇北侯只需守好与凉国的门户便可。这不是正好应了梅大人的话,两关可同守?”

  白秉臣直视着梅韶,眼中隐隐有愠怒,话说得毫不客气,简直是在逼迫梅韶在众人面前同意。

  手心都在发汗,梅韶看着白秉臣地眼睛,再说不出半分辩解的话,他闭了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知道白秉臣一定是推算出了整件事的原委,才如此的咄咄逼人。

  正因为他和白秉臣在一处后,他才越发理解若真按白秉臣所言安排,李安的处境是多么的进退两难。之前在平都的时候,观他情状,未必对赵元盛狠得下心来断绝关系,可若是不能够割除这份感情,他便不能顺利回姜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