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8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这些事情,先帝很有可能一直都知道。可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默认着白秉臣去做这些事情,不发一言,不动分毫。

  白秉臣迟迟不肯告诉赵祯先帝驾崩前和自己说过什么,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明白先帝临死前的神情。

  在他弥留之际,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叫唤着景王的乳名时,白秉臣封锁宫禁,独自一人去逼迫他立下传位圣旨时,那位帝王暂时清明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意外的神情。

  他像是早就意料到进来的会是白秉臣一样,他没有愤怒、恼恨、斥责,痛骂,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白秉臣一步步地走到他的床前跪下。

  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中混着驳杂的情绪,释然、宽慰、自责、解脱,可唯独没有半点一个帝王被逼迫到绝境时该有的神情。

  白秉臣甚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温和的,这样的错觉让他一直不解,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与其说是白秉臣殚精竭力,替赵祯谋求到了这个皇位,不如说是先帝默认着扶持了这个自己一直忽视的皇子去和当时备受宠爱的景王相争。

  这出兄弟阋墙的好戏,本就是先帝一手谋划的。

第114章 雪入甲

  从镇北侯那里回去后,白秉臣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梅韶怕他再把自己关在屋中几日,不肯见人,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白秉臣才缓过神来,不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坐到了窗边的软塌上,愣愣地看着外头。

  梅韶移过去,从后头抱住他,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去。

  今日天低云散,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底色下,任凭再有格调的府中景致也褪色三分。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热气息,白秉臣软了身子,依赖地窝在梅韶的怀中,垂了眸拨着他的手指玩。

  梅韶顺势蹭了蹭他微冷的面颊,啄了一口,没有问什么。

  还是白秉臣先开了口。

  “先帝临死前,见他最后一面的是我。”白秉臣缓缓开口道:“我封锁了宫门,拦住了群臣,一个人进了他养病的寝殿。他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在喊景王的乳名。我跪在他床前很久,等他醒。他睁开的眼中一片平静,对我说了一句‘来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很有几分气性在的,就激了他一句,我说......”

  .......

  昔日叱咤风云的帝王瘦得脱了相,就那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白秉臣心中涌上一丝快意,他筹谋多年,终于亲手将这个帝王推向绝境,现下晟亲王守着宫门,景王不可能踏入半步,这个至尊之位必定是赵祯的。

  想到这里,白秉臣话中带了一丝嘲讽,“陛下听信谗言时,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穆昭帝虚弱地抬了一下眼皮,问道:“卫洮呢?”

  “早在臣封锁宫门前,陛下心心念念的臣子便已经跑了。”

  穆昭帝缓慢地转了下眼珠,看着跪着的白秉臣,轻声笑了一声,道:“你想要赵祯当这天下之主?”

  “陛下现在别无选择。”

  穆昭帝转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床上垂着的金穗子,眼神微微放空,喃喃道:“珏儿四岁上书房,史论国策皆由当代儒学大师亲授。七岁理政事,朕在书房批一天的折子,他就陪着朕看一天的折子。他的骑射是他的舅舅,忠肃大将军俞广铖手把手教的。无论是政事还是武艺他都要比赵祯好,可.......”

  穆昭帝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恭敬地跪在地上的白秉臣,自嘲道:“朕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收敛了神色,问道:“你想要的圣旨就在朕的枕头下面。可朕还是想问,你是因为当年苍山一事,才一力辅佐赵祯的吗?”

  “不过是臣子择主,陛下多虑了。”白秉臣避开了他的问话。

  “朕记得你在翰林院中修过史,朕这一生,放在史书上又该如何着墨?”

  “陛下少时登基,文修黎史,武定李氏,兴修水利,可称明君。”白秉臣面无表情地说着穆昭帝前半生的功绩,却略过他后头的荒唐事不提。

  凭心而论,穆昭帝年轻时善修德政,常怀忧虑,着实能算得上是个明君。只是年岁渐长后,愈发痴迷长生,听信辅帝阁之言,宠幸卫洮,乱政苛臣,甚至于诛杀功臣,凡此种种,也是帝王之大过。

  史书之中,唯有“毁誉参半”可言他一生。

  “咳咳咳-——”穆昭帝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声笑起来,呛到了自己也毫不在意,道:“可这‘明君’的样子,你可是没有见到半点,是吗?”

  “朕算着,珏儿封郡王的时候,你方六岁。那是勤元二十二年的事了,珏儿的舅舅二出韩厥关,奔狼坡大捷,逼退李氏部族三十余里,拓黎国北境。次年,李成阙称臣,那是朕最快活的时候。”

  白秉臣看向他的神情终于带了一丝松动,他听说过那场大战,俞皇后的弟弟俞广铖为忠肃大将军,领着自己年方十六岁的儿子俞佑分道而行,轻兵夜行,越过一线谷,直捣李氏部族腹地,奔狼坡大捷。

  俞家一门出双将,上阵父子兵,着实是一时美谈。经奔狼坡一役后穆昭帝封俞佑为华明将军,从此封号可见寄予厚望。只是天妒英才,俞家儿子未满十八因病早逝,忠肃大将军也因此一蹶不振,战死沙场。

  “若是俞家还在,你今日恐怕踏不进这宫门半步。朕,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说至此处,穆昭帝眼含可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感念早逝之人,俞家若泉下有知,也必会感恩陛下厚德。”

  穆昭帝眸光微闪,翕动嘴唇,终是轻声问道:“你不会让我见珏儿最后一面的,对吗?”

  “景王殿下正在外郊练兵,恐怕赶不回来。”白秉臣没有说赵珏就被拦在宫门外头,穆昭帝还没有闭眼,自己还没有拿到圣旨,一切未成定断。

  “那赵祯呢?你也不准备让朕见他?”穆昭帝眼中最后一点希冀随着白秉臣的话黯淡下去,“你是怕他知道,朕的死,是你一手在背后操作的?”

  “陛下若真的想要见太子殿下,便不会到此刻才说了。”白秉臣温声道:“更何况,陛下是久病成疾。”

  “好,好。”穆昭帝颇为悲凉地笑了两声,语气陡然犀利起来,似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厉声道:“白秉臣,既然你选择了赵祯,便牢牢地记住你当初选择他的初心!”

  他死死地抓住锦被,努力地想要支起半个身子看他,却因为力竭只能勉强地转过半个身子,可一双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了往日的华光,似鹰一般牢牢地锁住他,像是在用这样的眼神逼迫他答应。

  白秉臣沉静地看着穆昭帝,深深地俯下身子,对着他做了最后一拜,“臣谨遵陛下教诲。”

  他久久伏着,没有起身。

  他能听见重物落在锦被上的沉闷声响,随即是重重的喘息声,穆昭帝极轻地落下一句话,他的话音太弱,白秉臣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他似是自语般地呢喃了一句,“天生一代人,自了一朝事......”

  白秉臣贴近床头,屏住呼吸确认这游丝般的声音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可等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慢慢地抬起头,穆昭帝已经合上了眼,在他因病消瘦的脸上白秉臣竟然看到了一丝安详。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秉臣轻手轻脚地去拿他枕头下的圣旨,摸到一半,愣住了。

  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两封旨意,枕头下只有一个卷轴。

  ......

  “我一直不清楚那句话是不是我的错觉......”白秉臣拧着眉头,从那段记忆中抽离出来。

  听完这件事,梅韶说不出什么,前面穆昭帝的怀念之语还可以归结于人在将死之前习惯回顾自己的一生,可最后那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却更像是一种嘱托,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勉力箴言。

  可他怎么会向一个杀死自己的臣子说这样的话......

  白秉臣侧过身子,对上梅韶的眼睛,道:“或许,这才是先帝真正想要告诉我的话。”

  他的眼中漫过浓郁的悲伤情绪,问道:“你知不知道景王身死之前,也说过一句话。”

  梅韶愣了一下,想起在落枫斋中凌澈说的话,眼中顿时涌上了不可思议的情愫,缓声道:“他说......”

  “我输给的是天命!是黎国的天命!是黎国的天命需要一个赵祯,而不是本王就比不上他赵祯!”

  两人显然都想起了赵珏自刎前放肆大笑时的狂言,彼时看只觉得景王临死之前大放厥词,是不甘和愤慨,如今想来,却是彻骨的悲凉。

  两人眼中皆是一黯。

  “我选赵祯是因为他备受先帝冷落,完全没有接触到辅帝阁的可能,在诸皇子中,他是最干净的,也是最能下得了狠心去夺位弑君的。”

  沉默半晌,梅韶道:“父亲戎马一生,恪守军令如山,若没有君王授意,他不可能仓促之间兵发苍山。”

  他们表面上说的不是一件事,可两人皆读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在看清真相的瞬间,白秉臣心中震颤难以描述,手心发出微微的汗。

  “所以,苍山之变确实是先帝的意思。”梅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下明旨去处理这件事了,便私下用了什么法子,传信给了父亲,父亲这才.......”

  言至此处,梅韶微有哽咽,半晌才道:“可他心中真的明晰卫洮是什么样的人,何故要拖到那个时候,何故要在一切都覆水难收的时候,才想起父亲,叫他带兵清剿......先帝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身子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

  白秉臣默默地包住他成拳的手,安抚地轻轻拍着,眼中也有情愫微微波动,“或许他真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白秉臣轻叹一口气,慢慢道:“他临终的时候,和我说的最多的便是景王赵珏和皇后母家俞氏,他说俞家双将攻破李氏部族的那年是他最快活的那年,我也记得在《黎史》上有书,‘勤元二十二年,黎军占李氏部族,拓北境十二城。帝大喜,封俞广铖为忠正侯,其子俞佑为华明将军,赞二人为黎国双壁。’”

  “除了开国皇帝沿袭下来的四大军候以外,黎国再未封过其他军候,俞广铖是唯一一个。只是天公作乱,往后不过五年,黎国双壁接连陨落。先帝那时又是何种心境?悲苦之后,一念之差轻信卫洮,求取长生,之后荒诞种种,都是真。可最后悬崖勒马,一念回头,也是真。只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穆昭帝十二岁登基,年少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敬佩过开国帝王,誓要做一代后世称赞的明君。他娶了俞氏为后,二十岁时有了赵珏,他的嫡子生来聪颖,勤勉刻苦。穆昭帝几乎是花了全部的心血在培养赵珏,他是君王亦是严父。

  他不信黎国三百年必衰的哀言,不信地方偶尔上报而来的天生异象、地裂断石,他只信自己的手中之权,麾下之兵,坚定地觉得只要他励精图治,黎国便会回到穆烈帝盛世之时。

  他兴修水利,开通漕运,秣兵历马,欲开北疆。

  他怀揣着最高的热忱,他有最值得相信的兵将,有最张扬的年纪,也有最爱的人常伴身侧。

  直到这些他从不信的天道之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在他身边。

  勤元二十二年,俞家父子攻破李氏部族,拓北疆十二城。

  勤元二十四年,华明将军俞佑因病而亡,忠正侯悲切万分,一.夜白头。

  勤元二十七年,忠正侯俞广铖清肃北地之乱时,坠马而亡。

  次年,爱妻俞氏亡故。

  命运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去逼迫他相信,黎国国运之变从不是无稽之谈,不过短短几年,他开拓的盛世之景只窥见一角便急速萎落。

  登基二十七年,穆昭帝第一次正视辅帝阁,他开始频繁召见卫洮,初时是问他那些死去的人会去什么地方,后来便渐渐地畏惧死亡,求取长生之术。

  向来不敬鬼神的人,乍一打开门阀,便一发不可收拾,穆昭帝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中轻飘飘的,颓靡无力,并没有什么好的,可至少没有一点痛苦。

  直至后来,大梦初醒,穆昭帝幡然醒悟时,朝中大势已经皆在卫洮手中,包括自己这条半死不活的命,也攥在他的手中——穆昭帝经年服用的金丹已经将他的身子整个掏空,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

  可他还有赵珏,在他半梦半醒之时,这个孩子没有半分懈怠,他如期长成了自己寄予厚望的样子,意气风发之时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穆昭帝重新振作起来,他暗中盘算着朝中势力,分辨着哪些人还没有屈服于卫洮的权势之下,最终选择了梅家,期望以苍山之变的方式,重新大权归身,将一切都拨回原轨。

  可他失败了,当他看着赵珏一脸焦急地冲进苍山行宫询问自己是否安康,他的背后还跟着卫洮时,穆昭帝生出了被命运嘲弄的深深无力感。

  他仿佛看到了赵珏的未来,看到了黎国的未来。他和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储君都会永生笼罩在辅帝阁的阴影之下,难以逃脱。

  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唯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养一个对自己深恶痛绝的臣子,选一个未渉漩涡半分的皇子。

  几乎只用一.夜,穆昭帝便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决定放弃自己一直宠爱的儿子,放弃他身边唯一的一点念想,亲手送赵珏踏上一条注定没有结果的争储之路。

  这是他在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还黎国一个没有被辅帝阁束缚的帝王,以期能有挣脱天命的一天,哪怕这是要以他的遗臭万年,以他亲儿的一生为代价。

  他早已无路可走。

  天际的归鸟突然急促高亢地鸣叫了一声,白秉臣往窗外看去。

  消无声息的雪已经下了许久,盖住了枯萎的枝丫和青灰的天色。

  白秉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细碎的雪花在他的瞳仁中倒映出一片苍茫,他轻声地给这位帝王送上最后的别语,“少日修仁政,垂年慕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