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86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虽然屋中陈设不多,倒是干干净净的,连薄灰都没有积上一层,一看就平日里就有人经常来洒扫。

  梅韶故意下了点力气去握他的手,手上传来的力度让白秉臣的心缓缓地落到实处,他侧过头,朝梅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轻声道:“这是母亲还未曾嫁入周府时,带着我住的宅子。”

  从雪白的皮毛中露出白秉臣清淡的一张脸,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梅韶却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落寞。

  周越到底还是吴初芙的亲身骨肉,白秉臣亲手杀了他,无论再宽和的母亲,都是难以接受的,他就算回到旌州,也注定回不了周府。

  “其实在同悲谷的时候,我还很小。自我记事起,我就是在这个宅子里长大的,季小师叔经常来看母亲,便带着我长大。直到母亲嫁入周府,他才来得少了。周府的那个人,早就看上我的母亲,经常去她的药铺中,一坐便是一天,被人瞧见说笑他也不恼。可母亲早先并不搭理他,后头不知怎么就肯了,我便跟着母亲从这个宅子搬进了周府。”

  白秉臣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热气在他的眼前凝聚成一层薄雾,蒙得前方有些模糊不清,他就趁着这短暂的模糊将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说出:“或许我真的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吧,我知道周府的那个人对母亲是真心的,可在他们有了周越后,我说不上高兴或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我似乎是有些多余的,要是没有我,母亲或许会过得更好些。可我还是尽力想要融入他们,我对周越的好,或许并不是一个哥哥对弟弟那种纯粹的好,而是一种想要利用他,借着这份好,能够在周家立足。”

  他轻声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嘲讽的神情,毫不顾忌地将自己剖析开来,道:“你看,那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懂得如何拿捏人心了。怪不得父亲说我天生就是当权臣的料,我的心一直都是黑的。但凡我对周越有那么一点兄弟之情,我或许都不会那么利落地杀了他,可我动手得毫不犹豫。杀他,我并不后悔,所以,这样的后果,我也该承担。”

  “我只是想要带你回来看看,其实仔细算起来,旌州和平都都算不得我的家。”

  看着他一片清明的神色,梅韶一时冲动,涌到嘴边的“那什么算你的家”活活咽了下去。

  对人对己,他都看得那样透彻,他冷静得不需要梅韶的开导和安慰。

  收拾完他们带来的东西,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这宅子虽有人定时洒扫着,可离要住人还差了些。白秉臣便带着梅韶在街市上买了些用品和吃食,再回到宅子里的时候,院子中竟然有人。

  梅韶看了一眼门口的马车和站在院子中的佝偻背影,上前一步,不自觉地将白秉臣掩在身后。

  白秉臣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对着那个背影迟疑地唤了一句,“周叔?”

  转过来的脸和记忆中慈祥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眼角的皱纹和鬓发的花白,他并没有大的变化,就连看向白秉臣的眼神都是惯常的温和。

  “初芙让我来接你回去。”周常鸣没有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白秉臣回来的。他一举一动之间没有半分疏离,好似白秉臣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白秉臣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走到梅韶的身前,朝着周常鸣行了一礼。

  从酒楼里打包的饭菜还冒着热气,香味顺着白秉臣的手移到了梅韶手上。

  梅韶垂眸看了一眼他递给自己的饭菜,用另一只手拉住他,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白秉臣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转身跟着周常鸣走了。

  白秉臣和周常鸣本就算不上亲近,一路上无话,好在周府离得也不是很远,熬过两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在周府。

  看着那扇黑木大门,一些白秉臣原本以为已经掩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又在此刻悄悄萌芽。

  白秉臣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周府。

  他心知自己躲不掉的,周越的事情,他还是要当面给母亲一个交代。

  转过小花厅,便是一片紫竹林,白秉臣在那沉闷的墨绿中,远远地就看见坐在堂前的素衣女子。

  听到脚步声,吴初芙抬头看着他走过来,眼中的神情交错复杂,又全都掩盖下去,合了手中的书卷。

  “跪下。”

  白秉臣看了一眼她,双膝落地。

  “你弟弟是怎么死的?”没有多余的寒暄,责问的话率先出口。

  “是我亲手杀的。”

  吴初芙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住心中的火气,闭眼沉声问道:“因为什么?”

  白秉臣转过心思,不知怎么和她细细解释,默了半晌,才道:“不过是因为他背叛我,去了另一个阵营与我作对。”

  “混账东西!”吴初芙猛然高喝,手中的书狠狠地砸到白秉臣的身上,厉声道:“就为了这个,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什么时候变得和你父亲一样,那样的自私又冷血!是不是在你们白家人的眼里,人情冷暖就比不上权势地位!白秉臣......你太让我失望了。”

  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笑,他低低笑了几声,眼含凄切道:“我们白家人......哈哈哈......难道我的身上没有流着母亲的血吗?母亲既然这么嫌弃白家的血脉,当初又为何要和父亲在一起,生下如此自私凉薄的我!母亲要是不为权势,为何要嫁给白家!同悲谷要是不想要朝廷的庇佑,又何必和仕途之人搅和在一起!”

  “于我而言,这些年来,母亲并不像是一个母亲,那我又何必像个兄长!”白秉臣看着她眼中的怒气变成惊愕和震惊,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可是母亲亲自教我的。”他从来没有在吴初芙面前展露出这么一副样子,此时的爆发积蓄了经年的委屈和不甘。他也想不做一个守着礼义,可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孩子,就像......周越一样。

  可他们给过他机会吗?无论是吴初芙还是白建业,他们都不曾给过他半分做一个孩子的机会,现在又来怪他没有骨肉情分了?

  “站住!”吴初芙还没从震惊中缓和回来,声音中都带着颤,“同悲谷和白家联姻的说法,是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说的吗?”

  “母亲。”他咬着牙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冷笑道:“当年疫区的人并没有死绝,同悲谷的治疫药方还在各地的药堂上挂着,只要我稍稍用心,并不难查。”

  吴初芙整个人的气焰顿时消了下来,她眼中的苦痛和悲伤在白秉臣背过的身子后一展无遗。

  他说的确实没错,在世人眼中,白吴两家确实是一场联姻,而且是一场同悲谷单方面的攀附,这一点她永远否定不了。

  良久静默后,吴初芙再开口,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妥协,道:“去祠堂跪着。”

  白秉臣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已经做好了被逐出家门的准备,没有想到吴初芙竟然在自己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后竟然松动了。

  白秉臣极轻地笑了一声,道:“母亲又觉得白家的血脉配进周家的祠堂了?”

  吴初芙似是没有听见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执着道:“今日是冬至。去跪着,给你弟弟上一柱香。”

  此话一出,不仅是方才自己出言不逊之事,连带着周越的事,她都好似原谅了。

  白秉臣顿了两秒,随即起身往西边走去,那里是周家的祠堂。

  过了良久,吴初芙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倦之态,她目光顿在门扉处,自嘲道:“你都听到了。”

  周常鸣从门外走了进来,就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样子,没有动弹,就这么看着她。

  她的目光在他温和平静的脸上流连着,终是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涩道:“周越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可玉成他也是我的儿子......”

  周常鸣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将吴初芙揽进怀中,闷声道:“我不会怪你,原本我就没有奢求能够拥有一个我们两的孩子,能够正大光明地娶到你,已经全了我所求。”

  这个只会在生意上打交道,惯常会看脸色说话的人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宽慰怀中的人。

  他默了一瞬,终是揭开自己心上的那道疤,企图以此安慰她,“我知道,你嫁给我,是为了让他死心。和我有了越儿也是为了让他死心。如今......他的孩子杀了越儿,就当是越儿为你,还了那个人一条命,你也不用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那柳师兄的命,又该叫谁去还呢......”

  隐忍的哭声从他的衣袍中溢出,混入了苍茫的天色中。

  今日冬至,焚纸点烛,以祭亡人。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更新啦啊啊啊!

第118章 紫竹林

  直到半夜,白秉臣还没有回来。

  冬至夜里,街上人烟渺渺,梅韶足足走了两条街,才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找到偷懒打瞌睡的更夫,撂了一两银子,问出周府的方位来。

  看着紧闭的府门,梅韶站了一会儿。这个时辰,府中灯都熄得差不多了,他便没有去敲门,顺着墙翻了进去。

  周府只是一个商贾人家,没什么拳脚功夫厉害的家丁,梅韶连行踪都不需多加隐藏,便将府中的房屋都摸了一遍。

  唯独只有后院的一片紫竹林中还亮着灯,梅韶越看那处的布局越觉得熟悉,思索半晌,想到平都白府的后院也有这么一片紫竹林,栽种格局竟然和这片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这就是白秉臣母亲的屋舍?

  梅韶贴着墙走了半个屋子,转到墙角窗户边上,刚探过半个头,余光瞥见银光急过,他极快地转身靠在墙上,一根银针自他的耳畔擦过,扎进了廊上的木柱上。

  “阁下夜间窥探一个妇人之屋,不觉得失礼了吗?”冷淡的女声从屋中传来。

  梅韶从躲藏的地方站了出来,瞥了一眼窗户上细微的针孔,回道:“在下是白大人的随从,来接白大人回去的。”

  吴初芙看着那个投射在窗户上的影子,目光微动。

  平都那个地方,礼仪教化最是严苛,单单隔着一层窗纸看着那个行礼的影子,吴初芙心中也大略知晓,他绝不是他口中的“随从”身份。

  “进来。”

  梅韶微怔,推门入户,便看到一个眉眼和白秉臣极为相似的女人坐在灯下绣花,一旁还散乱丝线和针盒,方才的银针估计就是她顺手从里头拿的。

  吴初芙闻声抬起头,没有半分遮掩地将梅韶上上下下地打量个遍,最后目光顿在他价值不菲的衣料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随从?”

  就连眉眼中调侃的情状都和白秉臣相似极了,只是和她方才带着冷意的声音不符,可并不矛盾,倒像是越过时间的洪流,少时跳脱的神情短暂地在她脸上绽放了一瞬。

  “周夫人。”梅韶朝他行了一礼,道:“在下是白大人同僚,只是在旌州暂歇歇脚,明日便要启程回都。”

  梅韶不动声色地撒了一个慌,企图以朝廷的名义来压制他。

  “梅大人觉得,我的儿子在我府上安歇不比在外头更舒坦些?”吴初芙的眼睛从他腰间的剑又转到他手上拿着的一件狐毛大氅上,眉心微动,道:“梅大人带着御寒之物,却不上身,难道是我周府的屋檐太过险峻,梅大人手中之物反成了累赘不成?”

  “周夫人想说什么?”梅韶捏紧了大氅的一角,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吴初芙,拿了这件大氅也是惦念着白秉臣的身子受不得寒气,谁成想倒被吴初芙揪住不放。

  吴初芙斜斜地瞥过来一眼,不紧不慢地在他紧绷着的脸上绕了一圈,才浅笑道:“梅大人和玉成,真的只是同僚?”

  梅韶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在她问话的瞬间,他竟生出被看破的恐惧来。

  梅韶竭力稳住自己的表情,挑了挑眉,反问道:“周夫人倒是开明得很,竟然会想到那处去?难道还期盼着自己的儿子会断子绝孙?”

  “玉成就要二十七了,尚未娶妻......”吴初芙顿了一下,眼中积蓄起爱恨交织的潋滟波,轻声道:“我倒希望是真的。”

  吴初芙很快缓过神来,叫了一声,“小怜,去祠堂请玉成过来。”

  自后头的帘子里钻出一个丫头来,她低着头行了礼,手脚轻得没有半点声响,便出去了。

  梅韶皱了眉,他没有想到吴初芙身边的丫头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她在帘子里的时候定是收敛了呼吸,不然自己怎么会没有察觉。

  吴初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出声道:“青霜剑剑势迅捷,实在是一门好剑术。只是这江湖之大,繁杂武功甚多,梅庄主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吓到吧?”

  听着她不动声色地点出自己身份,梅韶的眉头皱得更深。

  同悲谷向来避世,多以医药显著于世,世人便渐渐淡忘了它。就连它和其余三大门派并称的时候,谁也说不出来同悲谷是有着何种功法,能与其他三大门派并列。

  况且江湖朝堂两相对立,自吴初芙嫁给白建业时,她便自动被剔除在江湖之外,梅韶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她居然还关注着江湖的动向。

  这么翻过来覆过去想了一通,白秉臣已经进来了。

  他走得有些踉跄,明显膝盖有伤,又走得快,险些被门槛绊倒。

  “香跪完了?”吴初芙瞥了一眼他的膝盖处还隐约可见的深色褶皱,淡淡地问了一句。

  白秉臣跪的不是祠堂香炉里那一截细细的香,而是院中有环抱之粗,人高的盘龙香。要等这种香烧完,六个时辰总是要的,白秉臣如今跪了不过四个时辰。

  “未曾。”白秉臣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看了一眼梅韶,问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吴初芙没有回他,自顾自地说道:“既然没有跪完,那剩下的时辰,便在此处跪了吧。

  “周夫人!”

  “梅大人!这是我的家事!”吴初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中的情绪浓烈地要漫出来。

  她闭了眼,不过须臾,就将眼中的情绪重新掩藏起来,她转过头,看向白秉臣的目光中竟带了一丝温和,轻声道:“跪下。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事吗?今日我便全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