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87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白秉臣猝然抬头,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一瞬愣神后,便利落地撩袍跪了下去。

  冰冷的地面上像是有千万根银针一般,刺向白秉臣早已肿胀的膝盖,他的身子一晃,却不闪不避地迎上无吴初芙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道:“请母亲解惑。”

  这相对的两人明明是笑着的,梅韶看着却背后发凉,他起先惊叹的不过是这对母子相近的眉眼,可现在看来,他们倔强的性子,甚至是骨子里那种凉薄和自抑竟是那样的相似。

  吴初芙方才还呵斥梅韶多管闲事,此刻却似看不见他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看向桌上摇曳的烛光,缓缓道来:“你说同悲谷靠着白家解了时疫之困是真的,只是我和你父亲认识,远远早于那时。”

  白秉臣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默默攥紧了垂在两侧的手。

  吴初芙倒没有半点失态,声音平平,就好似在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现今江湖四大门派,避世有二。而当时,同悲谷还没有这避世的名头,我也不过是一个半大丫头,学了点皮毛偷跑出去游历,遇到了你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苦读的书生,没日没夜地学史论道,伤了身子,我去给他医治,隔着帷幔,我并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可若要仔细算来,那确实是我们见的第一面。”

  “不过,我那点医术,确实没能把他治好,他反而伤得更重了。那是我第一次给除同悲谷外的人医治,原本只是为了银钱,可是出了变故,我也不敢再在他府上呆了,便怕得又跑回了同悲谷。那年,我十四岁。”

  “回去之后,我心中不安,总是担心自己医死了人,性子也没有往常看着跳脱,就这样茶饭不思了一两个月,终于被我那个只知道研究草药的师父看出了不对劲,逼问出缘故。”

  “那是我被师父责罚得最狠的一次,他说我失了医心,不配再行医,并且带着我连夜下山,去白府诊治。那一路我们赶得很急,毕竟已经过了许久,说不定他早就积重难返。可等到我和师父赶到白府时,那一整条街挂着红绸,灯笼高悬,拥簇的人脸带喜色,而散发着喜钱的家仆正是从白府中出来的,他们说,白家的儿子考取了功名,即日便要去平都中做官。”

  “师父非要拉着我去辨认穿着官服的人是不是被我医治的病人,没办法,我便跟着人群挤到他的面前。他穿着官服,接受着街坊的道贺,他没有认出我,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是不是他,只是看到他身边的妇人是当时问我病症的人,便自己估摸着那是他的母亲,心中确定了是他。他塞了一串铜钱给我,然后又转身去给别人散铜钱。众人都在笑,只有他穿着官服,却没有笑。”

  吴初芙神情没有半分波动,甚至拿了方才没有绣完的绣样,双手没有丝毫抖动,继续道:“之后我被师父关在同悲谷重新学习医术,三年后,重新入世,去打理平都的药堂。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在发现镖队运送药材时私藏了几味名贵草药后,我和他们起了口角,被他们绑了去。我本不想在城中生事,怕吓着药堂的客人,便由着他们绑了我上山,想着等到了郊外,自己再麻翻他们跑了便是。我被塞在牛车里出城,正好撞上他带人回城,被他看出端倪,叫了车停下查验。我心大,在牛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启开木箱,以为是镖队的人,扔了银针便想跑,还没踏出半步,就被他擒住带回了衙门。”

  “他以此事为由,传过我几回做证。之后,我知道他管着平都的巡防,我也不知道他一个文官怎么会去管武事,他三天两头地受伤,在我医馆中医治,我们才真正相熟起来。”

  一直平淡的语气在此刻略微停滞了一下,吴初芙的声线微压,似乎是由此想起了往事中悲壮的场景,连带着情绪都低落下来。

  “再后来,旌州出了时疫,城中大夫人手不够,城内城外已经封死。恰好他奉命前去治疫,我便央求他带了我一起去,我们在那里待了六个月。我差点在那里丢了性命,同悲谷也差点覆灭,柳师兄......也死在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爆肝完我人没了,溜了溜了。

第119章 恩情薄

  “柳......师兄?”

  白秉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旌州的时疫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等我和白建业赶到的时候,整座州几乎没有人声,有本事的都早早地跑了,留下的要么就是得了时疫,无力逃走的,要么就是无权无势的百平民百姓。他命卫队一寸一寸地循着人声搜寻着,把染上病的百姓聚集到一起,我们同悲谷的人进行医治,死了的百姓集中在一处焚烧。就这样整整搜了三遍,才理清了城中的存活的人口,已经十不存一......”

  吴初芙的眼神变得凄凉,轻轻抚摸着绣样,而她脚下如今平和宁静的土地,是她曾经的战场。

  “没有对症的药物,我们的救治实在是难有成效,病患一天一天地变多,但是活人一天一天地变少,更糟糕的是,他带来的卫队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要破城而出,在可怖的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沦为苟延残喘的奴隶。城中的每个人都要疯了,包括我。那段时日,旌州的天气竟出奇的好,没有一日不放晴的,可在我们眼中,平常最能带来温暖的太阳也变成了笼罩在上空的一片阴影,只有一个人没有倒下,他便是你的父亲。即使我们一天内有无数次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他也会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把我们拉出来,他才是旌州头上真正的太阳。我也是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依赖上了他。”

  吴初芙溢出一丝苦笑,继续道:“我们就这样熬了两个多月,直到师父飞鸽传书,传来医治时疫的药方,并告诉我,这个药方安全无虞,已经在时疫轻症的州府中分发,颇有成效。我们知道最多十日,旌州就能收到运来的药材,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可是十日过后,旌州没有收到任何药材。我们又等了五日,依旧没有等来,就连我放出去的飞鸽都没有回来。又过了三日,我们辗转得到消息,同悲谷用来医治时疫的药方出了事情,服用的百姓病情加重了,陛下震怒,命官吏抓了四处医治病患的同悲谷弟子,就连师父也没能逃走。外头纷扰喧哗,民心震动,没有人再记起还有一个旌州,旌州成了一座彻底的孤城。”

  “我清楚地看到,就连你父亲,眼中的华光也一天一天地黯淡下去,他也快崩溃了。可我是看过药方的,我能确定,这个药方不可能导致病情加重,它一定是有效果的。可在这座孤城中,只有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我疯了一般四处传信,希望能有没被抓走的同悲谷弟子,能带来一点草药,哪怕只有一点。就是这个时候,柳师兄来了,在旌州只进不出的时候,他踏进了这座活死人墓,带来了一批药材。”

  “得了药材不过七日,服了药的病人就有了明显的好转,我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同悲谷是被冤枉了,我觉得我不仅救了城中的人,也救了同悲谷上下,只要我医治好旌州众人,陛下就能看到,他就会重新彻查药方一事。可是柳师兄带来的药材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整座城的人,不过十几个人痊愈病例,在众多的病患中根本没有说服力,我们又重新陷入了死局。”

  吴初芙的手细细抖动着,声音带了些许哽咽,道:“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柳师兄患上了时疫,他家世显赫,父辈颇有战功,又娶了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世家女为妻。他得上时疫后我才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偷偷跑出来的,家中人并不知道。他是柳家独子,幼时体弱,柳家才把他寄养在同悲谷一段时日,希望能够用药气压一压他,因此他虽只算得上一个挂名的弟子,我们也称他一声柳师兄。柳家把他当做一个宝贝捧着,骤然得了他患上时疫的消息后,立时面见陛下,并在朝中周旋,他夫人的母家在富庶之地,也花重金筹集了药材,连夜运往旌州。他的病情反反复复,我尽了全力,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在他死后的第二天,成批的药材进了旌州的城门。”

  “此后又过三月,时疫渐渐平复,我们终于从旌州走了出去。同悲谷的弟子们虽然被放了出来,可同悲谷的声誉受损,元气大伤,不管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堂,都没有立足之地。可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同悲谷上下都沉浸在柳师兄去世的悲伤中,我更是难以走出,自发替他守孝三年。那三年来,同悲谷屡遭祸手,或许是有了污名,江湖上觊觎同悲谷制毒之术的人都借着当初时疫的事情,称自己有亲人死于我师父研制的药方中,多次围剿同悲谷弟子,同悲谷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如今的避世山谷之中,可依旧不能摆脱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你的父亲来同悲谷提亲,求娶我为妻。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三年的时光,他已经当上了侍郎,再不是那个没有地位的小吏,他在朝中已经有一席之地。他说,只要白家和同悲谷联姻,有他在朝中的地位,江湖上的人便不敢再擅自逼迫我们。可那个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愿意,不是为了利益交换,也不是为了谋求什么,而是发自内心的发现我是喜欢他的,就在他告诉我他是为了我才一步步地走到侍郎的位置的时候,我心中便答应嫁给他了。就这样,即便是在同悲谷会被说攀附朝廷苟延残喘的情况下,我还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

  “我离开了同悲谷,不再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而是以侍郎夫人的身份陪伴在他左右,在平都交际应和,即便那是我不习惯的风俗面貌,我也愿意为了他去改变。我们在平都度过了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而后,我便怀上了你。”

  吴初芙看向白秉臣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片温和,看得他心头一震,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吴初芙用这种纯粹的温柔眼光看着自己,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白秉臣有些恍惚,他几乎是瞬间就相信了她的话,相信他们并不如传言般只是冷漠的姻亲勾连关系,而是真正地爱着彼此,才会有了自己。

  “那......为什么......”白秉臣轻咬了一下嘴唇,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怀着你的时候,有人给我传来匿名书信,让我去城西的一处宅子,原本我以为是江湖上的人又来烦扰,便没有放在心上,可那个人并没有退却,他几乎每日一封书信,一点一点地透露着隐晦的消息,暗示我......你的父亲在城西的一个宅子里养了一个女人,并且有了一个孩子。”

  吴初芙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咬着牙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质疑,可我还是去了。我难以忘怀看到他......和别的女人说笑着的样子,他的手上还抱着一个女孩,笑着和他们走进了那处宅子,美好地就像一家人一样,不,他们就是一家人......”

  “他在娶我之前便有了那个女人,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吴初芙低低地嘲笑着自己,隔着漫长的时光,她依旧在嘲笑着自己当初的愚蠢。

  “那个孩子......是......阿姐?”白秉臣艰难地说出话来,梅韶早在一旁心神俱震。

  是白子衿?

  吴初芙沉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辗转反侧多日,不敢去质问他,又不忍心去找那个女人厮闹,就这样忍了几日,我终于没有忍住,偷偷地跑去那个宅子,看了那个女人一眼。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满心都在你父亲身上,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的相貌,可在我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原本以为早已凉透的心再次坠入了冰窖。”

  “她居然是旌州城内我医治过的一个病患,那个时候她的病症不重,痊愈后她就跟在我身边打下手,之后柳师兄重病时她还服侍过柳师兄。我万万没有想到,白建业养在外头的女人,竟然是当初我们在旌州相互依靠时眼皮底子下的人。如果要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都没有那样地气,可是居然是她!若是如此,白建业口口声声对我诉说的情谊,一字一句讲述在旌州时他就倾心于我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给那个女人的,几分是给我的?这些质问在我心中生根,我都不敢细想。”

  “我以为正是我们两个人经历了这样的磨难,才会发觉彼此倾慕,可这个时候却告诉我,我以为独一无二的回忆中,横插着另一个人,我半点也无法接受。等到你父亲回来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知道我去了那个宅子之后,脸色大变,一直在逼问我那个女人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惶恐不安,可正是这样的不安,让我更加害怕,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瞒着我的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个。”

  吴初芙停了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好心情,可声音的颤抖却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没过两天,我派去查探的人回了信。那个女人是太医院许太医的女儿,旌州时疫她正好在外祖母家,便遇上了此祸。时疫平定后,她回到平都,再遇了白建业......他利用了许家这个小娘子,娶了她做侧室,因此是宠妃面前红人的许太医对他的主子说了同悲谷药方一事,有了宠妃的耳边风,陛下才在时疫平定后放了同悲谷众人......”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荒唐可笑。荒唐的是他居然是为了我才娶了另一个女人,可笑的是一向自诩清高的他,居然也变成了自己最不齿的样子,靠着姻亲去实现自己的目的,还伤害了另一个女人。”

  “就在我无措失神的时候,更大的打击到来了。白建业娶她不止是为了放出师父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许家的小娘子知道他的一个秘密,一个他准备藏一辈子,带到棺材中的秘密。”

  吴初芙几乎是低吼出声,泪水瞬间爬满了她的脸,“是白建业,是他杀了柳师兄!是他让照顾柳师兄起居的许小娘子把病人用过的碗筷,拿给柳师兄用,让他染上了时疫。也是他在我尽心医治柳师兄病情的时候,几度让许小娘子在熬药时做了手脚,柳师兄这才......这才病情反复,没能熬到药材来的那一天!”

  “他利用了一个软弱的,心仪他的女子去行杀人之事,又利用柳师兄的病情来逼迫柳家送来药材,甚至于拖着他的病症,就是为了不让柳家半路知晓柳师兄病愈,从而撤回人力和草药!他可真是好谋算!”

  低低的哭声已然变成哀痛到极点的低笑,即便经过了数年,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找过当时自己得知一切的悲愤与哀恸。

  吴初芙伸出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盯着桌上的烛光洒在她的指缝间,发出力竭后的低哑声音,“在旌州,在我抬头满眼倾慕,满心崇敬地看着那个少年郎,看着他在阳光下的面容,以为他就是旌州的太阳时,我忘了低头看一看,他身下有光照不到的阴影。”

  “他的影子很长,早已淹没了他。”

  由/公/众/号/风/吹/皮/皮/凉/分/享/

第120章 母子断

  经年的伤疤被她活生生地扒开,再次回首,原先以为已经淡忘的愧疚与悔恨原来从未消解,只是在等待一个蛰伏的机会,就在此刻,将她无声地淹没。

  屋中一片静寂,只余吴初芙低吼之后难以平复的喘息,她静静平复着沸腾的心声,良久道:“柳师兄虽是体弱,不能像他父亲那般征战沙场,可他原本是可以安然无恙地在平都过完一生的,更何况,那个时候,柳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白秉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艰难开口道:“平都柳家......是哪个柳家?”

  “平都还有第二个武将柳家吗?”吴初芙轻笑一声,反问道。

  她的目光在白秉臣微微颤抖的嘴唇顿了一下,然后落在梅韶错愕的面容上。

  “是苍山事变中的......”白秉臣盯着她的眼睛,心被狠狠地吊在半空,等待着一个判决。

  “是。”吴初芙落下的这个字轻轻,却压倒了白秉臣一直挺直的背脊。

  就算是已经接连跪了好几个时辰,膝下都没了知觉,白秉臣跪着的身姿依旧是挺拔着的,可在此刻他却似是被凭空砸了一下,泄了气一般,背脊微微弯曲。

  紧攥的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得生疼,白秉臣几乎用了所有的心神去抵抗,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做出失态的情状。

  居然是这个柳家,为什么是这个柳家?

  白秉臣心中漫上一种无力的荒唐感,心中的质问声就要冲破喉咙,可落到唇边却是无声的。

  柳永思......柳永思......那个才学冠绝平都,立誓不踏入仕途半步的昔日同窗,眼中常带着一点忧伤,经常在酒肆里一坐就是一天。平都里都说他自恃清高,标新立异,不然为什么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入仕施展抱负?

  直到现在,他才看懂柳永思身上那股颓靡又清醒的矛盾,他知道一切,知道自己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还是一直自己相交,甚至在自己应试那年倾囊相授。

  白家和柳家这样的世仇,本应老死不相往来,柳家又是怎么跟着牵扯进苍山一事中?

  白秉臣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不得不承认,这很大可能是他那个好父亲的手笔。

  自他记事起,吴初芙并不喜欢他身上关于白建业的一切,或是相似的五官,或是偶尔流露出来的脾性。白秉臣也尽力维持着一个和白建业不同的样子。

  不管是在得知这些往事前,还是之后,他都不想步入白建业的后尘,在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摆脱了父亲的束缚,成为了白家家主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没有走出去。

  曾经他天真地劝说过梅韶,说父辈们的路已经定死,没了选择,可他们还有,他们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得偿所愿。可在此刻,白秉臣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早就没了选择。

  一代天子一朝臣,天子和臣子在更变,只有辅帝阁不变。所有的起因是它,贯穿始终的也该是它。父辈们的因果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因为他们的退出而结束,而是延续到了下一代。这像是一个冗长的噩梦,只要没有人彻底从里面打破它,它就会一代一代地笼罩下去。

  白秉臣现在终于明白了穆昭帝驾崩前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天生一代人,自了一朝事。

  天命无尽,人寿有限。他们便用这种最原始的代代相传方式,尽力去做好自己所在时间线上的一环,而后再将它传给下一代,如此代代相传,将短小的人寿黏连起来,以一种螳臂当车的姿态去抵抗漫长的天命。

  辅帝阁面对的反抗从来不是哪一朝,哪一代,而是黎国每一代的君主和臣子合力铸造的一堵铜墙,而这面墙要是不能足以抵抗辅帝阁的所有,便还会继续延长下去,生生不息。

  直至神死,或者人亡。

  白秉臣颤栗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所有的情绪在他脸上没有半分透露,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惊讶、愤懑、凄凉、不甘,最后又化成了妥协,无声地妥协。

  他逃不过父辈的老路,他也没法不像白建业。

  “若是我是许家小娘子那般的人,小家碧玉,只要喜欢一个人,便不管其他,满心满眼地都是自己的夫君,愿意为了他隐忍一切,接受一切,那么我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吴初芙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直到现在,眼中才带了一些回忆往事的怀念来,“其实,我和你的父亲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不会为了旁的东西动摇自己的信仰。只是我们最初走的就不是一条路,他要的是权力,而我要的是情义。因此为了权力,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去达成目的。而我正是为了情义,不能容忍半分阴招、欺瞒,不能容忍他为了那身冰冷的官服而去舍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曾经想过,明明我们之前见过那么多次,为什么直到旌州封城,我们才生了对彼此的情意。后来我明白了,在旌州城中的那六个月,恰是那场时疫,我窥见了他挡在百姓面前的情义,而他看见了我面对死亡的坚定和隐忍。或许就是在某个目光相汇的一刻,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信仰,便以为我们是同路人,殊不知我们窥见的,只是封锁在孤城中的寥寥一角。若没有那场时疫,我们不会在一起。”

  吴初芙哽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是难得的轻柔,“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这些事......”

  白秉臣的手指抖了一下,他看向吴初芙的眼神驳杂,隐隐感应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父亲他来找过我几次,我拒绝了。后来我带着你嫁入了周家,不管是你周叔还是他,他们都觉得我是为了想让白建业死心,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确实是为了死心,只是早已死心的人是我,在我怀着你走出白府的时候,我对你父亲就没有半点感情了,而嫁给周常鸣,是我心甘情愿的。”

  梅韶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将往事剖析干净,才发觉白秉臣骨子里的决绝和理智,大多数是来自于他的这个母亲。世上真是少有她这样活得清醒的人了。

  “这里的紫竹林,是他去平都经商时,借着送货的由头,去白府里记下的,他以为我忘不了旧情,怕我住得不舒服,才重新造了这片紫竹林。其实白府的那片紫竹林也是我喜欢才种下的,我不喜欢白建业了,但不会因为他就丢了自己一直喜欢的东西,这便是我。虽说如今少有女子能言,自己真心喜欢过两个男子,可我确实是如此,我对周常鸣的感情不比当初对白建业的少,所以周越的死,我不可能不恨你......”

  吴初芙转了话头,又道:“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周越,我确实都算不上一个好母亲。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看着你和白建业越来越相似的地方,我忍不住怕你会变得和他一样,可你又是我的骨血,我没有办法去面对你,我选择了冷漠待你。等到你去了平都后,在他的教导下成长,你变得更像你的父亲,而他也曾多次暗示过,想要我回去。我好不容易才从那座城里走了出来,我不可能再回去,我不想给他任何希望,所以和你断了联系。你确实是我和白家的勾连,自我嫁入白家至今,哪怕我已经改嫁,也没能完全撇清和白家的关系,可我......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和白家牵扯上任何关系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俗人,我消化不了这么多的牵扯,我只想简单地过下去,你明白吗?”

  就算是在音讯不通的过去时光里,白秉臣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和吴初芙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理智、清醒,足以支撑她度过难捱的岁月,甚至重新找到了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是也会让她狠心地去撇来一切外在影响,去保护她拥有的这片安稳。

  白秉臣咽下满腔的酸楚,静静地看着吴初芙半晌,终究轻轻笑了一下,温柔道:“我又怎么能够不让母亲如愿呢?”

  他在吴初芙含泪的眼光中,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却被他做得艰难无比,他身形晃荡,几次险些要摔倒。

  梅韶刚想伸出的手在触及到他目光中的坚定后又缩了回去,他已经预见白秉臣要做什么,不忍心再看,微微侧过头去。

  白秉臣终于凭着自己的一点气力,站了起来,吴初芙也顺着他站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接。

  一瞬间,白秉臣已经收拾好所有的情绪,露出一个他应付官场的浅笑来,道:“多谢周夫人款待,本官告辞。”

  梅韶不忍看他脸上的故作轻松的神情,目光下移,落在他已经冻得发青的手紧握成拳,心中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