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89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反正该埋伏在张九岱身边的人都已经去了,白秉臣年节下也忙着年后两国使臣来朝的事情,又兼顾着养病,没有那个精力去和张九岱争辩,倒真的也瞒过了他,叫他以为白秉臣已经生了畏惧之心,从而行事也狂悖了些。

  赵祯依着原先商量好的计策,隐忍不发,一时朝中众人也摸不清头脑,只觉得恍然间又回到张白二人初始相争之时,满朝都风声鹤唳,择选主子。

  年下使臣来朝的事情其实算不上多急切,且大部分都是礼部依照着往年的规矩办的,只是需要白秉臣过一过目,因此也并不是十分繁重,白秉臣每日归得也不晚,倒是梅韶领着驻城军的差事后,十天八天地住在军营中,见不着人。

  白秉臣没有过多追问,可他也能想到,驻城军这几年被郑渊带得有些歪,大多数是不服管的,梅韶想要在平都实行驻军屯田,得先把那披老油子给折腾服了,尤其是带头的郑渊。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事儿梅韶也赶在年前处理完了。

  难得的一日冬日暖阳,又没什么风,白秉臣命人端了火炉在廊下,抱着被子铺在廊前的软塌上晒太阳,顺便捡着半日的悠闲,看着之前没事淘来的话本子。

  其实这话本子也不是他自己淘的,而是六年前梅韶在外头买了不敢带回去,藏在白秉臣这里的。

  之后梅家抄家,府中物什都搬了个空,倒是这些话本子因为留在白府,没能波及。白秉臣日常公务又忙,少有闲暇便翻看一点,这么多年了,竟也没看完。

  他没有特意地翻检过这些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只记得有些是讲才子佳人的,有些是谈精怪鬼神的,其中不乏有写得好的,白秉臣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的习俗看出撰书人的籍贯,倒也新鲜有趣。

  只是今日这本翻了大半,白秉臣却有些看不懂。

  明明不是艰涩的词句,可白秉臣看了半日,愣是没明白它在讲些什么,只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对头,可又忍不住耐了性子看下去。

  足足看了一半,翻到一页插画,白秉臣脑子里“嗡”了一下,耳畔迅速染上薄红。

  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可看到画上两个赤身男子搂抱在一起的图画,方才那些隐晦字句竟蜂拥而上,一字一句地对上了眼前的图画,从男子身上的薄纱,到下头的助兴之物,再到一旁点着的熏香,竟一字不落地对上了。

  白秉臣屏息又往后翻了几页,后面半本几乎全是图画,只是人不同,姿势不同,用具不同,可每看到一幅,脑子里就开始一个劲儿往外冒字,那些艰涩的话语竟全都化成令人脸红耳赤的描述,一下子全都通了。

  白秉臣少见地有些踌躇,书拿在手上,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黎国对书籍刊印很是严格,即便是这种书籍,也没有人敢直白地描述,因此坊间才会用如此隐晦的言语去描述。白秉臣原先一直觉得黎国对淫.乱之物的规定有些舍本逐末,春宫册子可以正大光明地画就,可隐秘的书籍却不能流通。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直白的画面比不上三两句若有还无的撩拨,越是隐蔽,越是惹人窥探,撩人火气。

  他闭了眼,缓了缓火气,只好庆幸这样尴尬的场面没有叫梅韶撞见。

  只是梅韶六年前就看过这种书了?

  在他看着那样纯良无辜的十九岁,他就已经......

  白秉臣越想越觉得燥热,脑中一片不由浮现出当年梅韶看这种禁书的神情,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他愣神之间突然被人抱住了,吓得他心脏狠狠一跳,等他回神,看着枕在自己膝盖上的人,已经提到嗓子眼上的心又不要命地跃动了两下。

  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白秉臣默默地将书藏到了自己身后,故作镇定地看着阖着眼养神的人,心中期盼他刚才没有看到什么。

  “你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白秉臣感受到腿上的重量,咽了一口口水。

  梅韶睁开半阖的眼,往他背在后头的手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别藏了,我都看到了。”

  白秉臣瞬时绷紧了身子,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我去军营里怎么说的,叫你趁着年前好好休息,不要再看什么公文了,你总是听不进去。”

  听着他的责怪,白秉臣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没有看到书上的具体内容。

  白秉臣松了精神,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缭绕在他鼻翼下,他皱了皱眉头,视线在梅韶深绿金线的衣袍上巡梭着,终是在他衣摆上窥见了一片深色。

  借着被梅韶靠得很紧,白秉臣微微弯下腰的幅度并不大,也没有惊着闭眼的人,他不动声色地在深色衣摆处摸了一把,已经僵硬的料子只在他的指尖上留下一点血屑,白秉臣捻了捻,垂眸思量了一会,想着这血迹不是他身上的,只可能是梅韶和什么人动了手脚。

  白秉臣推了推赖在自己的腹部的脑袋,沉声问道:“身上的血怎么回事?”

  梅韶疲惫地睁开眼,眼下还挂着乌青,他慢吞吞地撩起衣袍看了一眼,嫌弃地啧了一声,嘟囔道:“什么时候溅上的?”

  他重新合了眼,双手收拢,半坐起身,怀住白秉臣的腰,没骨头一般蹭在他的胸膛上,平淡道:“应该是废了郑渊的手时溅上的。”

  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白秉臣的眉心跳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他强硬地把梅韶从自己身上剥开来,让他看着自己,声音严厉道:“到底怎么回事?”

  郑渊可是工部尚书郑苑博宠在手心上的心肝宝贝,要是正如梅韶所说被废了手,郑苑博在御前可有的闹了,再加之张相在一旁斡旋,梅韶这个刚在平都站稳脚跟的人指不定要被怎么明里暗里针对。

  白秉臣深深地注视着他,梅韶也毫不示弱地回望着,良久,他自嘴角溢出一丝轻笑,道:“你担心我啊?我不还有你护着的吗?”

  “不是什么大事。”梅韶缓缓道:“郑渊必须得从驻城军中出去,不然我没办法带兵。他这个人,空有蛮力,没有什么脑子,做事不知收敛,简直把驻城军当成他自己家,行事没有半点分寸,军中几个将领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只是迫于工部尚书的面子,不好在明面上闹起来。终于来了一个能压郑渊一头的人,你说他们是会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

  白秉臣眸光微动,叹了一口气,问道:“一定有人找你说了些郑渊背地里的污糟事,不过涉及到具体的东西都模糊了,引你去查,要是你有这个本事能够压制住他自然是好的,要是没有那个本事,他们也不至于在郑渊那里失了信任。”

  他挑起梅韶散落的一缕头发顺着指尖绕着,无奈道:“他们既不是站在你这里,也不是站在郑渊那里,这你总不会看不出来吧?”

  梅韶顺着他的手上的力道贴过去,啄了一下他绕着自己的头发的指尖,活像个伸懒腰的猫,偷了腥后餍足地笑着,眉眼弯弯,“所以我就将计就计了。顺着他们给的线,摸出了郑渊私下倒卖军资的一条线。昨晚眼线正好来报,说他带着人在后营偷运军资,我带了几个亲卫抓了个正行。”

  梅韶调笑道:“这几日我不在,砚方一定不能安寝,可曾看见昨夜乌黑一片,莫说月亮,连星子也无一颗,这样昏暗,我一时被吓着,把郑渊当做偷窃的贼人揍了一顿,就算按照黎国律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白秉臣轻咳一声,避开他话中的调.戏,看着他蔫坏的样子,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轻叹道:“还是太胡闹了些,他被你打了一定会高呼名号,怎么被你弄得手都折了?”

  “我可是蒙着头打的,既看不见贼人长什么样,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毕竟我一个刚上任的小小统领,担不起军资丢失的重责,一时惶恐,手下得重了些,陛下会体谅我的。”

  白秉臣没有揪出他一个“惶恐”的人是怎么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折了人的臂膀的。毕竟这个理由也算是遮掩得过,朝堂之事大多都不经不起推敲背后真相,只要面上的理由能够遮掩得过,再加上身份够高,能揣度圣意,胜算便多了大半。

  赵祯让梅韶去驻城军,也是存了要清肃军营的意思,因此这件事也算是办在赵祯的心坎上,后续倒也不算难办。

  白秉臣捋清了其中关窍,便也放下了心,顺着他的臂膀摸到腿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怎么,收拾一个郑渊我还能伤着不成?”梅韶被摸到了腰间痒肉,忍不住往后躲,一边笑一边道:“你是没有看见他被郑家家仆抬回去的时候,那个脸色可难看了,只可惜你没能亲眼看到出出气。”

  白秉臣敏锐地捕捉到“抬”字,疑惑道:“他不是只是断了手吗?”

  梅韶突兀地“哎呦”一声,歪在白秉臣的膝盖上,合了眼,似是累极了的样子,“我一晚没睡,让我睡会吧。指不定什么时候陛下就要召我过去谈这件事,又得打起精神去应对郑家两父子。”

  白秉臣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挪着身子避过他的脑袋,任由他磕在了塌上。

  梅韶跟着挪了几步,直把人抵在软塌尽头,退无可退,才开口道:“其实我还废了他一条腿,不过这是私仇,我就没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和郑家有什么私仇?”白秉臣眯着眼,逼问道。

  “砚方,你是故意的?”梅韶眼中迸发出危险的信号,低声道:“他之前对你做过什么,我可没忘,废了他一条腿已经是便宜他了。”

  白秉臣看着他瞬间转换的情绪,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眼中隐隐有动容。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压在梅韶的后脑勺上,顺着他的头发安抚地摸着,移开了视线,轻声道:“你不是一.夜没睡吗,睡吧。”

  梅韶顺从地随着他手的力度低下头,侧身躺在软塌上,枕在白秉臣的腿上,毫不掩饰眼中的戾气,闷声道:“砚方,你别觉得我狠。在你的事上,我没法不狠。”

  没有应答,白秉臣默默拉过一旁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拍着他背脊的手不自主地移到他的黑色耳珠上,轻轻揉捏着。梅韶任由他把自己的耳垂捏得泛红发热,放松地合了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白白:讨好过我的人什么东西没送过,我倒要看看这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

  (翻开,合上,翻开,合上。好怪,再看一眼。

  白白无语:嗯......这样图文并茂的肉文,我好像还真没见过......

第123章 送血参

  梅韶下手重,郑渊到底是废了。

  在朝堂上吵了足足吵了三日,张九岱甚至连郑渊是去调换军资的谎话都说了出去,对郑苑博的维护之意可见一斑。

  这倒也是白秉臣意料之中的,工部毕竟是张九岱的招财树,单是在漕运上扣下的钱就不少,张九岱定是要维护他的。

  这么一闹,赵祯索性两边都下了旨意,革了郑渊临时驻城军首领的位置,同样也除了梅韶兵部侍郎的官职。

  表面上看着是两家各打五十大板,当事人却能明显感受到其中偏颇之意。郑渊废了手脚,又革了官职,几乎没有入仕的机会,郑家相当于只能养个废人在府。

  而梅韶革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反倒让他脱了张九岱手下的管束,免得他被张九岱手下的兵部拿捏,干干净净地从这件事择了出来。他本就不属意只当一个兵部的文官,为将之人,军功才是最重要的,赵祯这么一弄,倒是颇有几分“拨乱反正”的意味,将梅韶又划拉到了原本的位置。

  白秉臣不便出面,免得叫张九岱看出自己和梅韶之间的关系,从而在此处大做文章,因此一概事由,都是赵祯拍板论断的,张九岱也看不出什么。

  这几日白秉臣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年下各地官员的报表上来,他才记起,之前在沧州叫方敏送去给平东候的书信竟一直没有回音。

  平东候不是倨傲怠慢的人,江夫人也和自己有些私交,平东候的贺表都上来了,想必也不是平东有什么棘手的事绊住,那就只可能是自己问的江老爷子寿宴之事有什么难言之隐,平东候不便于书信告知。

  想了半日,白秉臣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唤了一直待在平都的江衍,问了问这段时日,平东地区可有什么反常。

  梅韶也跟着听了半日,两人皆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江衍原先是平东江家的暗卫,对平东的一些关系网熟悉也算正常,可梅韶听白秉臣言语之间,倒像是和那位军侯夫人江曦月很熟的样子,又思及在沧州威虎山下,似乎也是他们夫妇二人救了白秉臣,忍不住问道:“你和江曦月有私交?”

  白秉臣默了一瞬,等着江衍把事情都交代完备出去后,才对梅韶道:“也算不上什么多大的私交,只是五年前,她入平都贺先帝寿宴时,在进献的一对机关龙凤中动了手脚,意欲刺杀先帝,被我发觉后,私下拦了下来。”

  五年前?那是她还没有嫁给孙哲的时候,江家也没有和朝廷勾连,说到底还是个江湖家族,江曦月怎么会突然做出行刺先帝的事呢?

  白秉臣看出他眼中的问询之意,解释道:“柳永思的母亲是江家旁支的一个女儿,按辈分,江曦月该叫她一声姑姑,江曦月小的时候被她带过一段时间,两人关系很好,可惜苍山事变后……”

  白秉臣掩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接下来的事情,梅韶自己想想便清楚了。

  柳家作为苍山一案地谋逆之臣,柳永思的母家也受到了牵连,江曦月那时年岁不大,思及姑姑之情,瞒着父母在进贡的寿礼中动了手脚,被白秉臣发现瞒下了这件事,保得平东江家的平安,江曦月也算是承了他这个人情。

  两人一时都有些感慨,陷入沉寂。

  朝局之变,便当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纷乱的姻亲关系,师门承继,江湖恩怨,都是白秉臣绕不开的筹谋,若不是初代皇帝将朝堂和辅帝阁关联在一起,帝力再微,白秉臣也不至于似如今这般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

  平东侯府。

  桌上躺着两封书信,一封信封上落着白秉臣的名讳,而另一封上头的印鉴是南阳侯的私章。两封信一左一右,似是两个选择。

  孙哲打开随南阳侯府书信而来地一个锦盒,并未看里头那棵珍稀的,有臂膀粗的血参半眼,轻车熟路地打开里头的夹层,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江曦月探过去看了一眼,夹层中覆着一层薄薄的盐巴,她随意沾了一点,指腹研磨,沉声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孙哲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冷声道:“他本居南阳,沃野千里,良田无数。女工之业可覆衣天下,器具之饶流通宇内,兼具鱼盐之利,漕运之便。若谈富庶,国内无有匹敌,竟尤嫌不够!”

  自江老爷子的寿宴后,南阳侯几次三番送来补养之物,明里是说给体弱的平东侯补身子,却在其中夹带私盐,暗示合作之意。

  这些年来,南阳侯暗中借漕运一事敛财,甚至于私下倒卖私盐,平东侯都略有耳闻,只是两地互为门户,孙哲又不爱管闲事,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管好自己治下的水域,不肯他私带而过,也没做什么挡人财路之事。

  如此这般,两地相安无事多年,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南阳侯愈发张狂起来,看中平东之东的东海之地,意图走私到外境,这次盯着平东这块地方不放,意欲骗得平东候松口,两家合作,干这私运的买卖。

  血参治愈心疾有奇效,本是孙哲难求之物,可他既然没有合作之意,更不想把自己的把柄送到南阳侯手中,多次退还推拒,谁知他还是不死心,又送了来。

  “依旧晾着?“江曦月点了点另外一封,问道:“这个也晾着?”

  “泰山大寿之时,费永昌去了一趟沧州,之后威虎山就覆灭了。”孙哲沉思道:“我不知道白秉臣想要通过我去证实些什么,可是在南阳侯的窥视下,我不能给他传信。”

  江曦月默了一瞬,道:“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朝廷。”

  “你信吗?”孙哲反问道。

  “食君之禄,不信君心,这可能是史书上最可笑的朝代了。”江曦月转了转手腕上的护甲,苦笑道。

  “那点微薄的军晌养不了我平东的马,也召不动我辖下的兵,年节下包来赏人我都嫌少,要不是几大军候撑着黎国的经济,就凭他库银的那点数目,是能够赈得了一场天灾,还是补得上一场人祸?”孙哲顿了一下,又道:“况且君心难测,更甚银钱之薄,先帝在时,初时那样地倚重武将俞家,到后来,对梅家,对平都的几大武将世家,还不是说斩就斩?”

  “终此一生为人臣,可悬在人臣头上的那把利剑,不该握在陛下手中,而该握在我自己手中。”孙哲隔着桌子握住了江曦月的手,放柔了声音道:“我生来寿数难永,只求聊此一生,护住我要守的子民,护住我的夫人,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