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10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胡九彰被他盯得都有些发毛了,抬起头掩着自己半张脸连咳了几声,模样颇显窘迫。

  “但不知……您……您……”

  “叫我小白!”李慕云一听那称呼,声音骤然一紧。胡九彰连忙改口,只不过这时候再听他说出“小白”这两个字,便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呃……小白……不知……不知令尊到底是我唐的哪位亲王?”

  “哦——这个好说。”李慕云不假思索,“我爹开元十三年受封肃王,开府仪同三司,这才有了长安的这座肃王府。”

  李慕云不急不慢的给胡九彰介绍着,可一听到“肃王”那二字,胡九彰脑中嗡得一下,愣在哪儿忽而面色煞白,竟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肃王……

  竟是肃王!

第13章 裂痕

  胡九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认清了他所面对的事实。李慕云是肃王世子,而那位以平卢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的肃王本人,则一直远在自己治下的东北属地,只逢年过节,才会回到西京长安。

  而如果肃王府中掌事的不是肃王,那还会是谁?那个杀了他弟弟,又把他一双腿打烂的张泗,他到底为谁卖命?

  胡九彰不敢往深处想,但每日面对着李慕云的殷切关怀,即使他不敢想,也都必须得把这一切想个明白。胡九彰不想欠谁的情,但他更不想这样不清不楚的与仇敌为伴。

  “老胡,想什么呢?”

  清晨,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丫鬟们端来二人的清粥和小菜,分别放在二人面前。

  一连几日,李慕云都把自己的餐桌搬到胡九彰的卧榻边,胡九彰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每日就这么清清淡淡的吃着大夫给安排的清淡饮食,习惯了玉盘珍羞的李慕云,倒觉得这日子过得十分新鲜。但不知为何,这几日胡九彰的话反而少了,有时候就愣在那儿,半天也没个反应。

  “呃……没什么。”

  胡九彰出声应了,可他仍不敢直面李慕云的目光,他害怕李慕云其实就是张泗背后的那个人。可要如何去问,胡九彰又一时拿不定主意。长安水深。这话胡九彰记得太深刻,他只要一天没离开长安,便一天也不会忘记。

  “诶……老胡,你最近怎么了?是因为腿疼吗?还是……你在意我的身份?”

  李慕云这话也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他能遇着胡九彰,就像在万里黄沙的大漠中遇到一潭清泉。能活得这样真的人,很少很少。李慕云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其实挺假。见着什么人,便要换上什么脸孔,有时候假着假着,便就当真了,最后连自己原本是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李慕云不想这样。

  见着胡九彰的第一个晚上,他其实就想了很多。他那时候就想,这边地来的大兵,未免太过单纯了些。长安是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精排成排,把朱雀大街塞满了,都未必能装下十之二三。这么一个兵,独自上京办事,别说会吃亏了,就连他能不能活着离开,李慕云都不清楚。

  可那第一宿,李慕云竟就是在这么个满身灰土的西北糙汉的故事中悠悠睡去的。他好多年没有体会过如那夜般的安眠。那一夜,他梦中不再是王府内外的争斗,他在睡梦中看到西北的大山,看到塞外的荒漠。风声于耳边怒吼而过,铁蹄金戈,怒马鲜衣——

  李慕云虽是长安城中长大的富贵少爷,可他也是习过武的。且当年教他的那位教习,还是这长安城金吾卫的参将呢!只不过他天生体弱,习武习不出个名堂,还把自己差点折腾病了,以至于事到如今,家中兄弟三个,两个都已经跟着父亲去到东北边塞历练过,唯独他这个嫡子,至今尚未出过长安。

  一夜过后,刚一睁开眼,李慕云连衣冠也不来及整理,便冲到外屋去寻胡九彰,但那店家却说当兵的已经走了。行李留下抵押,晚上再回来还那八个大钱。

  呵……八个大钱……

  李慕云那时就想,别说是八个大钱,就是八两金子,又能如何?

  李慕云要回了胡九彰的行李,他就坐在那藤箱旁等着,家中反反复复派了几波便装来寻他,他也全然不理会,他只想等胡九彰回来,继续听他讲故事。

  可如今他把胡九彰带回了家,但胡九彰的故事,他却不忍去听了。

  “老胡……你要是在这儿住的不习惯,我给你换个地方也行。”

  胡九彰不说话,李慕云就一边喝着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清粥寡淡,他不知道胡九彰是怎么从这米粒里吃出味儿来的,但胡九彰的每一口粥,都喝得异常认真,以至于李慕云都不好意思开口抱怨了。

  “呵呵……”胡九彰难得松泛一次,见人笑了,李慕云脸上也显出笑意来。

  “条件这么好还要换?这样的屋子,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要在这儿住了。”

  胡九彰话毕,李慕云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撂下手里的勺子长叹出一口气,面上显出些许不耐来。

  “老胡,你到底还是介意。”

  李慕云声音冷了几分,却见胡九彰也撂下了手里的勺子,把碗放到一边几案上。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因为什么才被长安县县令处以杖行的吗?”

  李慕云却被他这话问愣了。

  “原来你在意这个?”

  “……你说呢?”

  “长安县县令是左丞的人,这背后关系错综复杂,王府不能轻易出面。我知道你着急你弟弟的事,胡彦的下落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到底是生是死,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你给我这个交代?”

  胡九彰一听这话,眉角不由跟着挑得老高。

  “对。你的事,我管。”李慕云答得异常笃定,可胡九彰脸上却随之闪现出一丝失望。那细微的变化都被李慕云给察觉到了,可李慕云怎么也想不通,胡九彰为什么会对他这话感到失望,他满心的困惑与不甘,几乎就要涌上心头。他想不通——

  “我自己能管好自己……”

  胡九彰忽而长叹出一口气。李慕云从未听过胡九彰的声音有那次像如今这般消沉,他不觉有些慌了,这中间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可到底是什么?李慕云急了,他额角都跟着微微冒出虚汗。

  “怎么了,老胡?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没事——”胡九彰忽然皱紧眉头,声音也跟着骤然一沉,“小白……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派谁去查的这事?”

  “派谁去?你想知道这个?”李慕云甚至想不出胡九彰这话的前因后果,有什么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可到底是什么?李慕云去瞧胡九彰的双眸,可胡九彰却偏偏避开了他的目光。瞧见他那动作的一瞬,李慕云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没说真话……

  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有没有撒谎,李慕云一眼就看出来了。更何况胡九彰本就不是个擅长扯谎的人……至于胡九彰到底瞒了什么,这对李慕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最在意的,是“隐瞒”这行为本身。到底是胡九彰开始不信任他了,还是他们俩之间本就没有信任可言——

  李慕云刚刚找回的信念几乎又要在这一瞬土崩瓦解。或许他当初就该不顾一切的离开长安,他根本不该回来。

  千思万绪从李慕云脑中闪过,但面上,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冲着胡九彰讨好的笑了一下。

  “老胡,你是想管着这事?”

  “……我只想知道你派的是谁。你府上,到底是何人最擅长去处理这种事?”

  胡九彰的声音却是沉闷,可谁又知道他这时心里的痛苦与烦闷。可能对李慕云来说,这不过是他人生中弹指一过的小事,微不足道。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胡彦并不是小事——胡彦是他弟弟!胡九彰临走前,弟弟熬夜给他烤了两张饼,胡九彰想起那两张冒着热气的麦面饼,他想吃。

  他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吃。就算尝上一口也好,可为什么当年他居然一口也没吃!他怎能想到那一夜过后,竟是自己见胡彦的最后一面——

  “我府中的人你未必认识,你若真想管这事,我把那人给你叫来?”

  李慕云声音中已显出一丝不悦。他通常不会这样表露情绪,但面对胡九彰,他过去的那些克制都统统不管用了。当他知道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说假话的人,如今其实也有事瞒着他时,李慕云着实感到一丝愤怒,愤怒,且失望透顶。

  “名字……”胡九彰记得那日张泗就是这么对着自己说的,“我只想听一个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

  李慕云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胡九彰低着头,他的腿突然很疼,疼得他直冒虚汗。胡九彰只能用手撑着床面,他身上都因为忽然涌起的剧痛而跟着阵阵颤抖。李慕云漠然瞧着他,眼中竟未泛起一丝涟漪。

  “张泗。”

  李慕云淡淡说出两个字,只那两个字,胡九彰便竟在剧痛中怅然冷笑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累了……想睡……”

  再抬起头时,胡九彰那一张脸已然是一片惨白。李慕云心底一颤,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可到了面上,李慕云偏偏要阴着一张脸,抿嘴紧咬住下唇。

  “嗯……睡吧……”

  李慕云起身便叫来下人收拾了二人放在榻旁的餐盘,胡九彰的那碗粥才只喝了一半,小菜根本碰都没碰过。

  进来收拾东西的下人最后扶着胡九彰在榻上躺下来,而李慕云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他要去找张泗。

  尽管胡九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李慕云看得出,胡九彰必然是知道张泗这个名字的。可他们二人怎么会彼此相识?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太清楚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胡九彰居然会跟张泗牵扯到一处去。

第14章 窥视的眼睛

  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一直心知肚明。

  张泗此人,本是十几年前肃王李琮从渤海国带回来的奴隶。那年跟他一道入王府的奴隶有十几个,但最终活过第一年的,却只有张泗一人。

  张泗在王府做下人的时候,李慕云才刚出生没几年,张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叫肃王脱了他的奴籍,几年后又顺风顺水的在长安购置了自己的屋宅。李慕云本以为父亲赴任时,张泗也会跟着一同去安东,可最终父亲李琮前后带着两个哥哥去了,好一个得力的张泗,却被留在了长安。

  李慕云本以为,将张泗留在长安,是父亲对他的疏离。但李慕云很快发现,被留在长安的张泗,反而成了最受父亲信任的心腹。

  长安,是一切荣耀开始的地方。

  长安城以一条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作为分隔,将偌大的城池划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部分。东边隶属万年县,西边隶属长安县,共一百零八坊,几乎将整个大唐的权力中枢都给装了个满满当当。而里坊之北另有皇城宫城,皇城内外,文臣武将连接着天子帝王,这其中哪怕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庞大帝国的上上下下。

  可以说,长安城的脉动,就是整个大唐的脉动。尽管老皇帝未出长安多年,与外界几乎处在隔绝的状态,但大唐的权力中枢,始终紧紧围绕着长安城静静运转。而如若想要在此乱局之中,掌握先机,决胜千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长安留一双眼睛。

  而张泗,就是肃王李琮留在长安的那双眼睛。

  张泗在府中有自己的暂住之处,他住在王府大宅最西边的小屋里,是个仆人房,设施简陋,但这屋子的位置靠近东市大街,方便进出,一出门就能隐到人堆儿里。这地方可不是肃王给他安排的,而是他自己选的,全为了能够方便平日里为肃王办差。

  所以张泗这人,别的不说,只会办事这点儿,就特讨人喜欢。

  李慕云自打得知张泗在长安城为父亲所办差事后,就有意无意的拉拢着张泗。他虽是这个家的嫡子,但李慕云生母怀他怀得晚,去世得却很早。李慕云从小就是被庶母带大的,且他头顶上,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他虽是嫡子,但失去了生母的庇护,父亲又常常远在千里,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也不那么容易。

  所以李慕云打小便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尽管平日里他世子的架子可是一点也不小,但雷厉风行的同时,他的心思,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如果说大唐的主宰是皇帝,那这个家的主宰,就是父亲。可李慕云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能见到父亲,面对如此处境,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下父亲留在长安城中的这一双眼睛。

  李慕云对张泗的态度,其实一直含糊不清。他一方面知道,张泗只是父亲的奴隶。就算脱了奴籍,可奴隶就是奴隶。但另一方面,张泗在长安肃王府的地位,又极其微妙,就算是李慕云这个王府世子,也必须得对这个下人谨言慎行。

  去找张泗之前,李慕云其实一直不太想与此人见面。他知道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恐怕已经经由此人,传给了远在平卢的父亲。所以他不想去见张泗,就像他不想面对父亲,不想再回这个家,不想继续做他的王府世子一样。

  同样的,李慕云也不知道张泗这几日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但如今事情牵扯到了胡九彰,李慕云就不得不去过问。他刚刚把胡九彰带回来的那一天,就曾授意张泗帮他探查有关胡九彰在长安县衙中出事的始末,当时张泗答应得好好的,他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张泗原来还与胡九彰认识。

  李慕云这时走到了王府东边的院子,一路上见到他的下人惊慌失措得退到路旁,低着头跪了一地,但世子爷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看。他快步走到张泗屋前,急促的脚步声不带有丝毫的掩饰。

  “张泗。”

  李慕云尚未走到门前,就已经朝着那屋子的房门开了腔。而他话音未落,小屋的房门便被穿着圆领袍的汉子给从里面推开了。

  张泗还是那日的样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能把身材纤细的李慕云给吃了似的。只是面对李慕云,张泗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却陪着极其和善的笑意。

  他目光在李慕云阴冷着的一张脸上匆忙扫过,紧接着就垂下眼对着李慕云恭恭敬敬的拜了又拜。

  “世子有事,叫小人前去便好,此番亲来,小人实在惶恐啊……”

  张泗说话的声音也变戏法似的之前柔和了许多,他虽然生了张霸道的模子,但这么压低了声音俯身一拜,便从里到外,都透着温顺奴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