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9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不知怎的,白慕云那温文尔雅的声音,竟成了生颜厉色的命令口吻,胡九彰直是一愣,心中感慨这公子哥儿变脸如翻书,身子倒是乖乖泄了力,全躺在白慕云怀里,让他扶着自己靠到身后叠起的软枕上。

  “以后你都别动。”

  胡九彰已然乖乖听话,可白慕云还是冷这张脸,神情严肃异常。

  “以后你起身或者翻身,都由我来。”

  “呃……”

  胡九彰靠在软枕上,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他看着这一张冷脸的白慕云,不由得有些恍惚。这还是他在旅店里认识那个白慕云吗?

  “咳……”

  胡九彰愣愣瞧了他半晌,才思索着轻声开口,“小白……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你不用这么紧张。”

  白慕云听他这话,却眉心紧锁着撇过头去,一门心思的把食盘上一碗白粥给端了过来。白慕云虽然没说话,但胡九彰看到了,他看到白慕云脸红了。到这儿,胡九彰不由又显出笑意,这一张苍白的病容,都跟着添上了几分光彩。

  “诶,小白,你把碗给我,我自己吃。”

  胡九彰就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可白慕云眉心还是紧锁的。

  “不行,大夫说你身子太弱,我喂你。”

  白慕云说这话时倒是义正言辞,只不过配上他那一副微红的脸蛋,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胡九彰瞧着他颇为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再开口,脸上笑意更浓。

  “诶……你喂过人吃饭吗?”

  “喂人吃饭——这总不用学吧?”白慕云总觉得胡九彰这话像在找茬,眉头一皱便再没松开。

  “你别生气啊……我是说,我一个粗人,被你这样照顾着,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惶恐什么?”白慕云面上不由显出几分不满,“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相互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倒是这么个理儿……但……”正说着,胡九彰眉心也跟着微微捻起,他思索片刻,眼光中随即带上了些专属于年长者的坦然。

  “小白……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当兵的人,身板没那么脆,真的。”

  “你说的不算,大夫说的才算。”白慕云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总算稍有松泛,但他仍不叫胡九彰碰他手里的那个碗,而是盛了勺粥,放在面前连吹了几口,才递到胡九彰嘴边。

  “别说了,先吃饭。”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但见人神色不似之前那般阴冷了,也乐呵呵的张口把那热粥咽下了肚儿。那粥是用白米熬的,胡九彰这辈子就没吃过几次白米,这时尝上一口,只觉格外香甜。

  “我真没那么弱……”

  胡九彰吃着米粥,还不忘跟白慕云辩白。

  “这样吧,吃完了饭,我给你讲讲我们瀚海军的事,如何?等你听了,就知道了……”胡九彰说着,脸上还露出点点自豪笑意,“你交的这位朋友,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弱。”

  “你们瀚海军的事?”白慕云听他这话,面上才终于见了笑,神色再度恢复到初遇时的淡然。

  “我不听你们瀚海军的事。”他淡淡说着,又盛了勺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怎么?”

  “我听你的事……”白慕云轻声说着,眼光不由得低垂下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老胡……”

第12章 皇亲国戚

  “我的事?”胡九彰不由朝白慕云望去。

  “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白公子即是权贵之后,生平经历,恐怕要比我这边塞小卒的日子,精彩得多吧?”

  胡九彰轻叹,白慕云却又皱起眉头。

  “说了多少遍,别叫我白公子。还有,权贵之家的事,本也没什么精彩可言。不过是一群人,挤在一个金笼子里勾心斗角罢了。这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过腻了,正想换换环境呢。”

  “呵呵……”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止不住笑了,这一笑,他腿上的伤又开始疼,胡九彰的眉毛便又跟着皱紧,表情别提多别扭。

  “环境……”

  胡九彰在口中玩味着那两字,白慕云在旁看着,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喂了口饭。

  “小白……你试过十几天不吃饭吗?”

  “没……怎么这么说?”

  白慕云脸上显出一丝错愣,胡九彰一见,便明白了。

  “我试过……”

  他淡淡说着。

  “那年我家遭了旱灾,我一个人往西北……翻过了几座大山,连走了十几天,才见到人烟……”

  “你去西北?”白慕云脸上困惑更浓,而胡九彰只是看着他,面上带着浅笑。

  “嗯……我是成州人,那年去陇右参军,只为了给自己,也给家人讨个活路。便是不成功便成仁吧?本来我可以带着我弟弟给我烤的两个麦面饼一起走的,但家里没剩多少粮,母亲和小彦还要活,我不能占了他俩个的活路……所以我离家时没带吃的,只把我爹当兵时的旧水壶带上了……”

  “那你怎么办啊?你吃什么?”白慕云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他连忙盛了两口粥喂到胡九彰嘴里。

  “我最开始……也没什么吃的。”胡九彰咽了那两口粥,又笑呵呵的瞧向白慕云,“但是那时候是真饿啊……且人只要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草皮,树根,虫子……死去动物的将烂未烂的肉,和那肉上的蛆……”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眼看着白慕云脸上随之泛起一层淡青,不由轻叹,话锋一转,又张开了嘴。

  “那时候我吃过最好的东西是鱼。就像手指肚这么长的小鱼,活的,我一口吞一个。最开始我也吃不进去,但饿极了,便管不了那么多。那么点的小鱼,要生火去烤,费了力气和时间不说,就算烤了,也什么都剩不下,所以我就直接吃。”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也挺幸运的,居然还有肉可以吃。”

  胡九彰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但白慕云的神情却越来越阴沉了。却见他长叹一口气,又一个劲儿的盛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那时候没吃的,现在多吃点。诶……明天我再叫厨房做些好的,你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可得赶紧补回来。”

  “呵呵,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你该想,现在能吃着这么好的米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以往那些苦,本算不得什么的。”

  “那还算不得什么?”白慕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算不得。”

  胡九彰却答得干脆。

  “那还只是饿肚子而已,只要找着吃的,把这条命给续下去,就行了。小白……你没见过打仗啊……天山脚下的雪那么厚……擂鼓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给染成红的了。尸体堆在城头上,一会儿没挪动,就要被直接冻在石头城墙上。那地方单是人待着……都要冻死了,更别提还要挨饿,要熬夜,要杀人。”

  胡九彰悠悠说着,却是陷入回忆,他仿佛能看到天山脚下的漫天飞雪把他们驻守的整个戍堡都染白。但雪片盖不住那石城墙上无数次激战迸溅出的鲜血,也盖不住多次胡人军团凝在那戍堡外的滔天杀意。

  “打仗的时候,最忌松懈,特别是在冬天。北庭的冬天冷啊,从前我有个同队的兄弟,巡逻时遭遇敌情,不幸受了伤,原本只是小伤,可人伤了,就提不起精神,便是因为这个,我那兄弟就这么在睡梦中给冻死了……诶……他睡着之前,我们这一队的人,还特意把他排在了最里面,正是挡风的地方,比外面暖和的。他左边是大柱,右边是老丁,两个人夹着他过夜,时不时还聊上几句,可就这样……人一睡着,也给冻死了……”

  胡九彰说到这儿,鼻腔又有些微酸,他连忙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淡然模样。

  “诶……都是些不中听的……其实我们这些兵,活的都还算好的……至少人死了,家属还能拿到体恤津贴。”

  “……那……津贴有多少钱?”

  胡九彰还是一副淡然模样,白慕云脸上却愈发的波澜。他眼睛定定看着胡九彰,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天山的雪,看出那肃杀的寒。可白慕云长这么大,根本还没出过长安。他没见过天山的雪,他只见过龙首原上,这一片繁华的长安。

  “二两。”

  胡九彰不假思索。

  “二两银子……能把人尸首运回去,再配上一副棺椁,便算是最好。有好些弟兄死在胡人的地界上,尸首带不回来,匆忙间只能从他们备用的轻甲上扯下那木头名牌给家属送回去。一个牌子,几个字,就是个大活人了。呵呵……有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活到今天了呢?其实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你说是不是?”

  胡九彰抬眼瞧向白慕云,可白慕云却闷着张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

  “你……”白慕云再开口时,声音却是颤的。胡九彰一愣,却见这白脸的公子哥儿微微泛红的眼角竟是润湿的。

  “你这不是在挪移我嘛……”白慕云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他匆忙放下手里的碗,低下头连抹了几下脸,匆忙间动作都变得豪迈了起来。胡九彰默默看着他,没笑,也没出声。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两三秒,才见胡九彰好似无谓的长叹出一句。

  “诶……谁跟你比了?我连你是何身份都不清楚,怎么跟你比啊。”

  “你怪我没有告诉你身份?”

  “我怎么敢怪你——”

  “诶……老胡……”

  白慕云声音中带上几分哀求意味,倒像是在撒娇了。

  “我可没怪你……”胡九彰却不看他。白慕云眉心紧锁着,片刻,又破罐破摔的叹出一口气来。

  “我告诉你还不行嘛,我父亲原是雍州牧,后领安东大都护,是当朝的红人。你总明白了吧?”

  却见胡九彰倒吸了一口气,眼光直在白慕云身上打量。

  “诶——我到底还是低看了你!可你父既是地方节度使,为何你一家不在安东都护府,偏偏是在长安?”

  白慕云尚未答话,胡九彰已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

  胡九彰像是想到了什么,但白慕云这时脸色却不好看,他怕是并不希望胡九彰想到这个,面上竟显出几分难堪来。

  “老胡……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如寻常人那般交往罢了,你——”

  “你不姓白,是不是?”胡九彰却不管白慕云说的。

  “我只是个小卒,没什么见识……但你家中陈设如此豪奢……就算是封疆大吏,也未必能用得上如此规格吧?”

  “诶……”

  眼见着白慕云轻叹出一口气,胡九彰心中的猜测便愈发肯定了。

  “你姓李……是不是?”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老胡。”

  白慕云面有愧色,胡九彰却是恍然若梦。

  “呵呵……没想到我胡九彰有一天,居然能吃上皇族子嗣给我喂的饭……看来那五年,我没白打啊……我是大唐的兵,我家三代都是大唐的兵。我爷爷二十八岁在烽燧堡捐躯,我爹当年打西突厥,被碾断了一条腿,哈哈……没想到我胡九彰今天居然能吃到大唐皇子喂来的饭……呵呵,到底是我祖上积德……”

  胡九彰分明是在笑,可白慕云看着他,却总觉得那表情是在哭。白慕云抬起手按着胡九彰肩膀连揉了几下。那肩膀瘦得皮包骨头,可皮肉下的筋骨却是结实的,面对这么一个人,白慕云除了心疼,再说不出二话来。

  “老胡,我其实叫李慕云……你若怪我,我也毫无怨言。但你跟我……咱们的关系永远不会变,你别因为这个就对我心生隔膜。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了,若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再踏入这个家半步,你别疏远我……算我求你了。”

  胡九彰听着李慕云的这一番哀求语气,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第六团的张都尉了。但胡九彰何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躺在这长安城中皇族子弟的府上养伤。要他适应这个事实,都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更别提如今这姓李的皇子还在自己面前软声哀求。

  胡九彰愣了老半天,连腿疼都忘了,直到李慕云神情变得愈发焦急,他才匆忙出声。

  “咳……不会,我不会疏远你。”